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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3、15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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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昏沉,其上零碎坠着几颗暗淡的星,万籁俱寂中忽有阵阵金柝声敲响。
寅时方至,连绵的营帐便从睡梦里朦胧醒来。
常言古人崇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行军之时不同,太阳还在地平线下打瞌睡,军营里的人就得起床,飞速完成个人护理、早餐入腹、拔营起寨的工作。夏季炎热,他们必须早早上路,天不亮时就出发,赶在热气蒸腾前抵达下一个驻扎点。
这支军队自从广陵出发,便在路上蜿蜒成一条极长的线,现今后面坠了许多从北面逃来的流民,队伍就变得更长更慢了。
若是有人埋伏在暗处,趁行军之时杀出……总之,是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危险程度并不亚于正面对峙,甚至更甚一步。
太阳开始顺着天际向上爬,它的步伐迟缓,威力却不容小觑。
于是后军中有些脚步也慢慢放慢,将队伍拉得更长,甚至隐隐有稀疏的趋势,庞杂的流民上空也升起躁动的声音。
“可要停下歇息片刻?”军官问。
谈道笙抬头看了看天。
其实行军途中暂作歇息也是常有的事,休息时间不会很长,不过坐下喝口水的功夫,时间便顺着潺潺的水流滑走了;但休息前的准备工作很繁琐,一支正常的军队不可能将自己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平原上,因此哪怕只是片刻的停歇,也得放下辎车,插起鹿角,做个简易的防御工事出来。
况且这时辰不上不下的,等他们做完准备工作,仓促休息过,再将留下的痕迹打扫干净,恰好赶上一天中最热的时刻,是坐下去继续休息呢,还是咬牙坚持赶路呢?
她又看向东面,那里重重叠叠,有山峰站得笔直,与她隔空对望。
前面是沭水,蜿蜒至西,东面有建陵山,余脉延展到南面,并不高峻,望之满眼浓翠。
“须得在天黑前过河。”她说,“传令,过河后再歇息,军中保持戒备,不得掉队,更不得喧哗,将士有犯者,皆军法处置,百姓有犯者,”她停顿一下,“逐之。”
太阳洒在水面上,闪耀一片璀璨的光辉。
前军选中一处宽而缓的滩口,工官试过深浅,立刻组织民夫搭建浮桥。
负责开路的骑兵率先走过,接着是经验老道的士兵背了树枝木条,甫一上岸便将削尖的一头朝上,交叉着插在土地里。在他们制作简易鹿角的同时,前军开始排队渡河。
浮桥搭得极结实,士兵们踩在上面,飞速而有序地向对岸移动,远远望去模糊成一颗颗黑色的棋子,奔向他早已摆布好的棋局。
天上云朵聚拢又散开,太阳散漫地向西走去。
曹操仍旧耐心地等待着。
当青州兵被丹杨兵以绝对压倒性力量暴打时,他并不着急;那个锐勇惊人的骑将关羽撕开一道道包围,与丹杨兵合为一处时,他也不着急;关羽领兵从内,刘备率军自外,暴力冲刷于禁所领兖州兵时,他依然不着急。
他耐得住心绪,懂得压抑和克制,才能抓住时机,在刘备将两翼展开,中军暴露之际,扔出他紧握多时的棋子——那支由楼异率领,伏于山丘之上的骑兵!
在他的后方还有谈道笙,因此他并未将自己拥有的骑兵全数掷于棋局中,但对于山丘下的士兵来说,那支伏兵足以决定战争的胜负。
曹操甚至无需将他们的性命收割干净。
他只要打碎那些丹杨兵的骨头,教他们夹着尾巴,像初平四年般,灰溜溜地躲回城中去,待他彻底解决掉背后的谈道笙,除一心腹大患,即刻便回首北顾,拿下郯城,驱逐刘备,杀死陶谦,以报父仇!
太阳不知何时又向前踱了一步,沭水畔已然铺开一层黑色,水面浮桥上响起牲畜的叫声。
举凡行军,多用一队骑兵开道,粮草辎重置于间,两翼以游骑护卫。
此刻谈道笙的前军已全数过河。
曹操看着沭水两侧连绵的旗帜,唇角一弯,“奉孝可知他成名于何时?”
“初平年,大河之畔,有一少年将军背水而立,克灭西凉三千骑,”郭嘉的声音轻轻的,“自此尔后,天下谁人不识君。”
他的目光越过主公,越过旗帜连连,想要寻觅那抹传说中的身影。
天下谁人不识君,谁人不欲睹君容?
沭水远侧,一面高举的大纛落在他的眼中,引得青年不觉上前一步。
“此真少年英雄也。”
声音飘过来,抓住青年摇晃的心神。
郭嘉默默叹一口气,他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个人。
可他回过头,眼底笑意浮动,“虽为英俊,终不及主公深谋大略。”
主公也平淡地笑了笑。
既然谈道笙扬名于河,今日正该陨落于水。
他右手一扬,等候已久的令旗随之挥舞。
前军中有人忽而抬头,看到远处一片黑沉的浓影,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他冲来!
“敌袭——!”
就在这惊呼声响起的同时,不过眨眼功夫,那片浓影已经冲到了水岸边。
连日未曾下雨,这个夏天隐隐有干旱之迹,因而即便是沭水旁的土地也变得干涸,正适合兖州骑兵冲锋。
和不久前的那场战争一样,他们自山丘上飞驰而下,带着摧枯拉朽的气魄冲进这副棋局,冲在最前的骑士被鹿角绊倒,冲在后方的骑士却一刻未停,他们将缰绳勒紧到极致,迫使战马奋力扬蹄,踩着同袍的身体,飞过简易的防线,跃至慌乱的人群中,仓促之间,前军堪堪结起军阵,此刻却被兖州骑兵如疾风涤荡般冲破一道罅隙!
鲜血飞扬!
这支骑兵能够毫不犹疑地踩过同袍,对敌人更是心硬似铁,在他们前方,挡了道的士兵被撞至半空,又重重砸落在地!在他们背后,血肉模糊的身体一具接一具,将热血洒满大地!
有军官大声呼喝,努力攒出一道新的阵线,这样的军官不止一个,许许多多个都在奋力挥舞令旗,敲响金柝,将他们的嗓门拉到最高,拼尽全力想要唤回士兵们的理智。
即便一时间聚不成阵,他们也能将收拢在身边的士兵结成小小的圆,黑色的棋子散落满盘,被他们捡了来,这里拼一点,那里组一个,于是战场上星罗棋布地多了许多小阵,使得骑兵的杀伤力遭到局限。
这些军官是极其优秀的,但他们毕竟只长了两只手,无法将所有人都抓回身边,因此落单了的士兵寻不到同袍,心中又怀了极大的恐惧,被那肆意冲杀的骑兵催促着四散而去!
在看到穿孝服的兖州骑兵如鬼魅浮现,仿佛地底下的亡灵冲向对岸时,谈道笙的大脑有一瞬空白。
但她立刻反应了过来。
“将辎重车撤下!”这位将军厉声喝道。
她的大脑急速运转,在思考的同时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中军退向两翼!”
“中军退向两翼!”
“盾兵向前!”
“盾兵向前!”
“长矛手!”
“长矛手!”
她看着对岸一片混乱,“过河!”
浮桥上的驴骡被猛地拉住,被迫转身时发出此起彼伏的尖叫。有辎重车跌跌撞撞跑回岸上,也有的慌乱下跌落水中,人和畜生都随着沉重的粮草消失于水面。
中军士兵渐次向两侧移动,拉开一道宽敞的路,有从对岸跑回的士兵昏了眼,一头扎在盾牌上,将自己撞出满额鲜血。扛盾的士兵就吼一句,从盾牌后伸出一只手,把他拉到自己身后。
当他抬起头,看到前后左右都站满了人,并不是熟悉的脸。可他们穿着同样的衣服,并非那些骑兵身上裹着的骇人的孝服。
他们是同袍。
这个飞奔过来的士兵忽然就嚎啕大哭起来。
谈道笙根本没听见这哭声,哪怕她听见了,她也没心思去安抚,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浮桥上。
那些从前军逃回来的士兵并不能冲散河对岸的军阵,对面的指挥官看清这一点后,立刻改变策略,四处冲杀的兖州骑兵被慢慢聚拢,在河岸边游走,他们弯弓搭箭,凛冽的箭光指向浮桥。
箭雨倾泻而下!
尽管桥上的士兵一手握矛,一手扛了木质的盾牌,并非全无防御,但流动的沭水依然肉眼可见地漾开浅淡的红。
许多人倒在桥下,跃至对岸的士兵仿佛墨水滴入大海,立刻失去踪影。
阳光打在她的眼皮上,一阵刺痛袭来,迫使她眨了眨眼。
如若他们越不过这条河,她的军队就会被分割成两部分,而留在对岸的那部分将会遭遇何等境况……她微微抬眼,目光穿过沭水边的战场,看到一面飞扬的大旗,它不急不缓,迈着从容而笃定的步伐逼近战场。
如若他们越不过河。
这名将军忽然翻身上马,从侧处取下一支马槊握在手里,另一只手勒紧了缰绳!
“将军!”
“将军!”
谈道笙置若罔闻,她一夹马腹,立时就要冲出去!
“将军——”有人大喊大叫着飞奔而来,在她面前停下脚步,“将军——!后方,后方有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