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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刿说:“夫战,勇气也。”
一鼓作气,再而衰,还没到三而竭的地步,但将军,也就是国相,下令说,他就站在此地不要走动,你去前面买几个橘子给他吃,因此前军的背影看上去非常蹒跚,且颓,且竭。
原因无他,彭城相是个谨慎的人,自然不属于抡胳膊举刀剑冲在前面,边冲边吼“兄弟们跟我上!”的领导,他手里握着一根皮鞭,被保护着站在中间,见谁冲得慢了,手腕一起一落,就是一条斑斓的红痕。
假若前方并非恶龙守护的金银财宝,而是荒芜人烟的基督山,鞭子就翻转角度,缠上他们的脚腕向后拉,给国相留出充足的私人空间。
现在国相什么也没说,却让他们自由地撒丫子往前跑,前军中一些懂行的人就明白了国相的未竟之语,那胆气就跟着慢慢消散了。
鲁肃看到的就是这样一支队伍,冗长,庞大,蜿蜒而暮气沉沉地接近附城。
不对,他对自己说。
不该是这样,一头许久没有吃饱的野狼,在发觉前面有一只孱弱柔软的绵羊时,绿眼睛里该渗满渴望,红得快要滴出来才对,怎么会是如此情态;哪怕是匹吃惯了蛋黄派,主动走上驯化道路的,也该难忘本性才是啊。
他看着那支队伍萎靡的旗帜,放在剑鞘上的右手逐渐收紧了。
可谁也没发觉军师的小动作。
落在传令官眼中的,是张平和的脸,年轻,却并不青涩,嘴角仍旧带了点上扬的弧度,与往常无异。
但他脱下锦袍,换了一身盔甲,甲片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璀璨亮丽地照在他眼底,激出锐利与冷酷的光,不似平日里可爱可亲的好好先生,像将军一样。
像他们的将军。
“传我令,”鲁肃转过去,将他从那无端的联想中拉回现实,“击鼓,”他的嘴角绷直了,“激一激他们的胆气。”
木槌敲在鼓面上,将四周的空气绞作琴弦,沉重地拨了一下,于是薛礼派出的前军中有绷紧的神经仿佛受感而舞般,催促着这具身体转了一圈,两腿抬起,嘴巴大张,爆发出高亢嘹亮的呼喝。
谁也没听清他说了什么,但谁都不需要听清。
就在鼓声响起的瞬间,不远处的城门中有士兵闻声而起,身旁有人大喊大叫着转过身,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他也浆糊着脑子,胡乱选了一个方向跑时,忽然被揪住了衣领。
那个人在吼着什么,可他全然听不懂。
那个人扯过他,将他塞回了军阵之中。
他被许多人挤在中间,退不得,逃不开,只能被裹挟着向前涌动。
向……前?
像是被抽了两巴掌,他的脸颊忽而热起来,向前,他们在向前!
那雄浑的鼓声,不过是虚张声势,城门处的士兵借势向前,兵戈相接的下一瞬便露了怯,被他们逼迫着向后退,向城门的方向退去!
“并无埋伏。”
从前军赶来的斥候这样说,语气带了些迫不及待的激动。
国相保持谨慎,“再探再报。”
第二个斥候跑来时,大部队已经向前走了一段路,省了他许多力气。
“怎样?”国相问。
“不堪一击。”斥候答。
国相从小马扎上站了起来,国相抬起腿走了两圈,“再探再报,”国相说。
等到第三个斥候骑上马,觉得自己不过哒哒哒地才跑了几步而已,便和大部队碰上面了。
忽然平地卷起一阵疾风,下马下到一半的斥候被国相按着腿,动作非常滑稽地被许多人围住。
“国……”
“闲话休提!”国相不耐烦地打断他,“战况如何?”
“彼军羸弱,我军士气大振,已逼近城门,”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肯定道,“申时便可攻破!”
“善哉!”国相精神一振,一巴掌拍过来,他仰面倒在地上,泥沙入眼,只能听见国相不复沉稳的声音。
“传我令!”薛礼夺过令旗,指向附城方向。
午后的阳光清澈明媚,将他的前路,那条康庄大道照得坦荡无比,“全军随我向前!”
未时一刻。
连绵起伏的旗帜自远处浮现,距离城门三百步远,两支队伍不分彼此地撞在一起。
未时三刻。
一片片旌旗如同被劲风拍打的海浪,飞向混乱的边缘,战线被猛地撞向后方,距离城门不过一射之地。
未时五刻。
第一面旗帜冲进城门,巨浪汹涌,势不可挡。
未时七刻。
最后一面旗帜飘过他的视线。
……
水珠掠过孔洞,漏壶中木箭下沉,申时到,城门闭,鼓声起。
第一声落下的同时,一支支羽箭穿云而来;
第二声的余韵中,城楼上,城楼下,手持长矛的士兵如同鬼魅,从四面八方浮现出来;
第三声随着一道疾风重重砸在他心上,薛礼被许多亲信护在中间,焦急地寻找出路。
他在不经意间抬头,看见城楼上竖起一面玄底赤边的大旗,旗帜下一道修长而挺拔的身影。
骄阳刺目,四周连连刀光剑影,他的视线却在这一瞬间中无比清晰地穿过厮杀的人群,看清了那张小圆脸上两片殷红的唇,微微一咧,绽出两颗尖利的毒牙,在阳光下照耀下闪烁着诡异的光,令他遍体生寒。
今日之后,世间还有何人视其为稚子小儿?
然而,想用自己的性命成就他鲁子敬的名声,他也得先赢下今日这一场才是!
不错,鲁肃虽然不讲武德,使诡计来骗来偷袭,赚他入瓮,可放眼四下,仍然是他麾下人数众多,哪怕一时被堵在城中,哪怕士气暂时低迷,只要有这些人在,他总能寻得……
“此贼自彭城至广陵一路杀人无数,掠人妻女,抢人钱粮,与禽兽无异!”
阿稻重重地啐了一口,手肘猛地一抬一撞,将一彪形大汉击倒在地。紧接着,他屈腰躲过一矛,再起身时手中多了一柄环首刀。在那大汉手中笨拙的工具到他这里摇身一变,成了寒光凛冽的杀人利器。
一蓬蓬鲜血扬起落下,右侧空气忽得一震,他旋身躲过,真是好险好险,差点儿就和某位临近耄耋还在奋斗的老人一样被迫拍到人生照片了。
穿过血雾,他看到后军中民夫的脸剧烈颤抖着,眼睛迸发出惊人的赤红,一个,两个,三个。他是被薛礼的军官抢了粮之后,当作民夫充入军中的,许多人与他一样,却比他更惨。
阿稻拉高嗓门大喊道,“我家将军——就是十里八乡有名的谈将军——不须我多说!”他伸出手指向旗帜下的人影,“我们军师,有钱!有粮!必不教你等再饿肚子,睡猪圈,被这些贼匹夫当作猪狗一样的东西打骂!”
“你发誓!”
“我发誓!”他瞪着一双眼睛,“我若有半句虚言,就叫我娶不上媳妇!见不到将军!养不了娘!天打雷劈!劈了再劈!”
问他的汉子就骂了一句,“这样的毒誓!”他的声音逐渐哽咽,却如雷鸣般劈在四周,“我一条贱命,本不足惜,今日若能杀了这些畜生,给我阿姊报仇,死了也值!”
“报仇!”
“报仇!”
后军暴动,越来越多的民夫呼喝着,用他们的手,他们的牙齿,去抓去咬,被捅穿胸膛跌倒在地的仍旧瞪大一双血红的眼,能从士兵手中夺取兵器反杀的人很少——他们原来只是些老实本分,埋头耕种的农民,莫说杀人,就是村口械斗也没参加过几次啊——可前面的倒下了,后面的还在,没有战术,没有谋划,就靠着一腔匹夫之勇,向前一步,再向前一步!
薛礼看着这一幕,近乎目眦欲裂,“这些贱奴——!”
“虽是些贱奴,”老头说,“急切间如何凑得起兵士?不过囫囵一用罢了。”他的目光扫过堂内众人,“我年老愚鲁,不如尔等聪颖,诸公若是有别的计策,但讲无妨。”
诸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面面相觑。
有个年轻的就开口了,“如此仓促,恐不能成事。何不等刘使君领兵来此,我等里应外合,岂不更为周全?”
老头轻轻瞥他一眼,“刘使君领印绶南下牧州,一路上多有世家应和随从,而今只坐等使君领王师,救我广陵于水火,待他拿下扬州,其间可有我等一席之地乎?”
原本是有的,不仅有,还是高座预定,可谁知刘扬州到处抛橄榄枝,人家又是宗室子弟,又会说话,长得又好,这谁能不迷糊啊?
况且徐州这地方能待么,那邻居住着的曹阿瞒跟办了年卡会员似的,一有空就来玩,走的时候还连吃带拿的,势必要让徐州人通通摸不着头脑……哪怕生命力顽强如螂,几番下来脑袋还好好地架在脖子上,也得跟他染上同款头风病,时不时就发作一下,谁受得了啊?
多亏同行衬托,徐州部分世家看刘扬州,就跟丈母娘看女婿一样,越看越喜欢,越看越顺眼,大包小包地就跑过去准备跟人家老刘去扬州混了,你既不姓刘,也不像本初哥哥那般高贵,又不是小谈将军那种稀缺技术人才,还眼巴巴地坐等老大来救,还想要地位,天下哪有这样好的事呢?
诸公再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想明白了,没得选,就得这么干。
“便依公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