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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面上荡开层层涟漪，一片推着一片，将人群中似乎故意压低，却又分外清晰的吹捧送到鲁肃耳中。
身旁有连绵赞美声，想着法儿地向他心里吹，水下有游鱼三两条，绞尽脑汁地避开鱼钩，吃下饵后甩起波光点点。
……手生，钓不上来。
然而作为小谈将军最为亲信的人，还是被大家夸了。
有人说，我观郎君根骨清奇，天赋异禀，瞧这姿态标准，气息沉稳，目中只碧波荡漾，再无他物，端的是天生钓鱼圣体，唉，唉，怎奈郎君心善，不愿鱼水分离，骨肉不复见，故而篓中仅有浮光掠影，洒下清风习习。妙哉，妙哉，子敬真乃君子也。
有人抚掌而笑，有人连声地“是极是极”“妙哉妙哉”，角落里那根骨也清奇，手法也娴熟，却非常不君子地钓来河鱼半篓的人就懵了，踯躅间被篓上鱼儿一记信仰之跃抽得面庞通红，于是拨云见日，茅塞顿开，忙携了脚边竹篓，向水面奋力一挥。
巨大的落水声，但丝毫不影响几个机灵鬼听到鱼儿上钩，立刻叫了出来。
“嚯！好大一条鱼！”
极威风的北冥之鲲，化形躺于青年手中，只剩三指长，两指宽，被围观众人如此啧啧称奇一番，忽然恢复了其广数千里，其长称焉的凛凛威姿，连带着青年也可赞一句“广陵有善钓鱼者”。
巨鲲扑棱两下，将鲁肃一张小圆脸甩成了水光肌。
他捧着这来之不易的收获，顶着光滑透亮的脸庞，既不分享垂钓秘籍，也不发布超绝自然感妆容教程，只一面与啾啾唧唧的人群花式谦辞互相吹捧，一面在心中思量煎炒烹炸煮焖炖，力求用美味小鱼儿加餐，抚平他家将军一天的疲惫。
碧浓雨肥天，除了善钓者抱着空空如也的竹篓，耳边是善说者正在侃侃而谈，眼前是重归自由的群鱼悠游自在，一张脸茫然无措，欲哭无泪以外，都是一派祥和安宁，不远处却有红云裹着黄土，奔腾而来。
离得近了，那哀恸的脸，褴褛的衣，凄厉的声，在宁静的清水中激起阵阵涟漪。掌间鲲鱼趁机展翅，化鹏而飞，鲁肃却仿佛无知无觉。
燥热的风变得冷冽，轻柔的雨忽然如冬雪般片片割下，割开他们的衣衫，剔骨剥皮，穿髓透血，将自初平年间始，而今尚未融化的恐怖记忆挖掘出来，与汇聚成乌云的逃难者摆在一起，摆在他们的面前。
“他来了。”一个声音响起，带着显而易见的颤抖。
但更多的人沉默无言，脸色是雪一样的洁白，像是被那可怕的消息定在原地，许久不曾动作：
兴平元年夏，曹操复征陶谦，徐土骚动。
战火尚未烧至广陵，城中却自觉乱成了一锅粥。
原本讨价还价的变了脸，买家干脆利落地掏钱，卖家干净利落地拒绝，那钱忽然就落进万丈深渊，略显蔫坏的瓜瓜豆豆反成了香饽饽，被卖家珍重而迅速地塞回去，背上菜篓子便向着城门极限冲刺。
小孩子们光着屁股踩来踩去，脸上身上都黑黢黢的，成了一只只泥猴，待到分辨清楚，各归各妈，当妈的竟不打也不骂，抱在怀里就闷头快步向前走。那干泥被噙了多时的泪水一冲，就显出一张呆愣的小脸，“阿母？”
阿母的眼睛红红的，一句话也没说，可小孩子就忽然明白了什么。
也有出门散步的猫，左手一个，右手一条，两腋间各夹一只，腿上矫健地挂着一坨，最后一辆骑在头顶，还在趾高气昂地喵喵喵，可怜那主人家追了小半条巷，胸腔里风箱一般呼哧呼哧，仍旧半刻也不敢停下。
“招财！进宝！肥波！毛毛！小花！幺儿！喵喵！喵喵喵！别跑，快回家——！”
黑的，白的，黑白相间的，快到看不清的残影自脚边飞过，猪兄就骂了一句。
骂得挺脏，于是羊兄想也不想就啐了回去。
四目相对，猪眼瞪得像铜铃，羊眼射出闪电般的精明，火花噼里啪啦，战事一点就燃。
众目睽睽，眼看这二位仁兄即将掀起一场世纪大战，太牢三巨头的牛兄连忙站出劝架。
站得有点猛，踩到了温暖的一脚，半空中飞起惊恐的鸡；情绪有点急，尾巴甩到了旁观的狗，那就别怪人家哭嚎大叫着跳起来了。
鸡飞狗跳。
太牢哼咩哞，人群嗷嗷嗷。
空前盛况，守城卫恨不得以头抢地，城外忽有一支人马靠近。
为首的马神骏异常，每一根鬃毛都闪烁着亮丽的光辉，太牢们看了就发怔，狗儿的，长得这么喵喵，嫉妒！
为首的人目光一扫，守城卫就挺直背，手插腰，震声道，“别吵！谈将军来了！”
“有谈将军镇守广陵，莫说曹军，神鬼亦不可犯哪！”
……啊呀，他们怎么忘啦？
“谈将军！”
“谈将军！”
躁动逐渐平息，人群中忽然旋出一道黑影，伴随着惊恐的一声，“将军——！”
马蹄扬得极高，立时便要落下，只见马上的将军猛得一勒缰绳，一人一马极惊险地腾空而起，又在惊呼声中稳稳踩在地上。
万籁俱寂，只有黑影滋哇乱叫着跑上前，抱住了瑟瑟发抖的一只。
“呜呜呜，方才好险好险，差一点儿就……”
一阵啵啵啵的声音，地上的少女扬起一张花猫脸，将一团不知是被吓懵了的，还是被主人家亲懵了的小花猫高高举起，“谈将军救了我的小花！有谈将军在，我是什么也不怕的！谈将军！”
片刻的寂静。
人群中再次爆发出热烈的欢呼。
“谈将军！”
“谈将军！”
“谈将军！”
有人跑来为她牵马执镫，谈道笙如往常一样摆手拒绝，身姿矫健地跳下马背。
原该平静无波的公府中不似往常，已然沸腾一片。
主座浸过赵太守的鲜血，听过笮国相的吟诵，万众瞩目中又迎来一道颀长而利落的身影。
在她落座之时，有人眉头紧蹙，也有人借着掩袖的动作交换眼神，有人颔首示意，便有人两手下移，猛地掐在腿上，痛得吸了口气。
一切都不着痕迹，悄然无声，就在她抬头的瞬间，许多张脸一齐风云变幻，就连眼眶中装点的闪闪发亮的水分似乎也是团购所得，少一滴略显冷漠，多一颗不免做作。
察觉到将军的注视，这些长了似曾相识燕归来面孔的贵人们便开始哭。
有悲伤欲绝的，“得赖将军庇护，在下方能安坐此城，可怜我族中那些身在郯城的子弟，不知，呜呜呜，不知现下是何等光景呐。”
有愤懑不平的，“曹贼此举，是欺我徐州无人，笑将军少勇乎？彼暴而无道，当为天下人所不齿！”
有嚎啕着哭的，“此前若非将军，不知我项上人头今在何处。将军，徐州生灵之性命皆系于将军一人啊！”
有婉转着哭的，“曹孟德当死，可他毕竟势大，单以将军之力，如何能救百姓于水火，呜呜呜呜呜！”
不管怎么哭，都是撕心裂肺的模样，全然没有平日里矜贵自持的姿态了。
似乎有点夸张，但不能说他们不真实，毕竟前番一役中进攻方的表现真可称得上一句“曹军出征，寸草不生”，广陵城中人心惶惶，贵人们平日里娇生惯养，面对鲜血与战争，心中的恐惧自然更胜一筹。
谈道笙默不作声地看了一会儿，将目光投向另一旁。
那里坐着的，都是刀枪里滚出来的精灵副将们，见她看来，不哭也不闹，个个却像是屁股长了钉，坐也坐不住——将军，咱还说什么呀，精神点，别丢份儿，好样的，干他！
堂内分出来三部分，一部分痛哭流涕地要她去打，一部分人的战斗意识似乎被曹军逼进了骨血里，此刻熊熊燃烧着要跟她去打，还有一部分。
还有一个人。
谈道笙转过头，目光中带着些询问的意思。
她仍旧没有说话，可他看见了那潜伏在沉水之下的，炽热明亮的火光。
——她的眼睛在燃烧。
谈道笙的本部兵马个个皆精锐，可数量并不多。
新兵习练的时日尚少，他们需要经过战火的淬炼，然而第一战便对上曹操亲领的兖州军，不是好的选择。
曹军士气正锐，若能击其于薄暮，彼军疲敝之时，则……也许此刻并非最佳时机，身为军师，该权衡利弊，劝将军再等一等，他这样想。
可他不愿，也不能这样想，因为在等待中消耗的每一寸光阴都会染上鲜血，士兵的，平民的，所有不该死去的人的血。
上面坐着的，是他选择的主君，非为容貌，非为名誉，而只是因为一颗跳动着的良心——这颗心很柔软，会为了一只调皮的小猫勒紧缰绳，这颗心又很强硬，只要有能力做到，就会向一切邪恶势力说“阿瓦达啃大瓜”。所以想要谈将军出兵，是不必以利益动其心的，而同样的，利益也不能驱使这个人冷眼旁观。
这就是他跟随的将军啊。
心脏像是被那团火光击中，忽然之间跳得又重又快，鲁肃盯着那双燃烧的眼睛，轻轻点了下头。
作者有话说
第138章 138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