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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戏志才个人向番外·四十四次日落 ...

  •   在走进徐州以前,戏志才心目中的主公是完美的。
      他坚定、热血、礼待贤士、怜惜百姓、心怀匡扶汉室,重整江山之志,这些美丽动人的品质如同增高靴一样弥补了曹操外表的缺陷,这样一个主公是任何人都比不上的,哪怕汝南袁氏的郎君也不能及。
      而在走进徐州以后,他心目中的主公变得模糊了。
      他看见许多死去的男女老少,他们赤条条、直愣愣地躺在这片土地上,那模样正是主公所吟诗词的真实写照,甚至比主公想象中的还要惨烈……他们竟是被兖州的士兵杀死的呀!
      主公笔下的百姓不包括他们吗?
      主公向往的大汉不包括徐州吗?
      主公的父亲难道死在他们手里?呼应阙宣称帝,拉旗反对汉室的难道是他们吗?
      作为一名心怀热血的青年,他涌出许多疑惑;
      作为一名筹谋之士,戏志才有能力拨开眼前浓郁的血雾,去探寻黑暗深处。
      青州兵降服不久,曹操约束不得,也是有可能的;
      陶谦自彭城一战失利后便龟缩郯城闭门不出,而攻城多为下策,曹操熟读兵法,或许想以这种手段逼迫陶谦出城与之一战;
      兖州先被黑山所扰,复战黄巾,又遭袁术烦难,久战疲敝,无力再去供养一支庞大的军队。可曹操需要这支军队,因此他借“除国贼、报父仇”的名义将他们带来徐州,在消耗弱小的同时放任他们自行搜刮财物以充军库。
      ——乱世里国家大义为先,自身强大为重,那些圣人语训、君子之德难道能从竹简上跳出来,撒豆成兵,讨逆除恶,重修汉室江山吗?

      若是他端坐兖州,等到一封胜利的战报,他会怎么做呢?
      也许他会刻意忽略这些细枝末节,将目光聚焦在丰硕的战果上,继续为主公筹谋,戏志才想,他并不是什么良善的人,他是能够做到心硬如铁的。
      溅在他脸上的血逐渐变冷,会被风吹散,被水洗去。只要他的主公走至最后,只要他们在这个乱世中屹立不倒,只要他们一直赢,这些血就会如同一滴墨汁坠入大海般被所有人忘记,不是吗?
      当一阵象征着遗忘的风试探地吹来,戏志才忽而浑身一颤。
      那个被他画在卷轴上的、出现在他梦中的、此刻正站在睢陵城外的将军在凝视着他。
      他没有说话,可当他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戏志才读懂了他的话——你要假装一无所知吗,你要将这些血拂去吗,你要离开我,走向那个人的身旁吗?
      志才!
      他听到主公在呼唤他。
      志才!
      他听到将军在呼唤他。
      志才!
      他的理智和情感在撕扯他。
      戏志才在细碎的钝痛中抬起手,摸向自己的脸颊。
      血已经凉了,黏腻恐怖的触感仍旧真实。
      他们是不会被忘记的,戏志才想,也许他早已做出了选择。

      在郯城下安营扎寨的军队是强大的,也是悲伤肃穆的。
      戏志才走进中军帐时,看到自主公以下的每个人都身披缟素,头裹孝巾。
      他们像是在为这片弱小的土地、死在这片土地上的百姓披麻戴孝,可戏志才知道这满营苍白只为祭奠死去的曹嵩罢了。
      这位红衣郎君在其间格格不入,于是曹操几乎在瞬间猜到了他的来意,他挥挥手,将军们无声退下,唯有一人在帐外停下,默默按住了剑柄。
      而戏志才对此一无所知。
      他以为曹操麾下已有陈宫、程立、荀攸等人,因此不会强留一个去意坚决的将死之人;
      他以为这几年的情爱与时光究竟是没有错付的,因此曹操会放他活着离开。
      他要离开,哪怕曹操盛怒之下打他几十军棍,哪怕是血肉模糊!
      可出乎意料的,曹操虽然哭着,也拉着他的手极力解释劝说过,最终还是很平静地将他放开了。
      他的心猛地一沉。

      当他一步步地走出中军帐,冰冷的阳光倾泻而下,背后有人按住他的肩,将一柄锐利的长剑捅进他的胸膛。
      那真是极长的一瞬间,他听到自己心脏破碎的声音,听到自己栽到泥土里的声音,听到有人走至他身旁蹲下的声音;
      他看到太阳挂在天边,向他撒下一片殷红的血;他看到曹操的嘴唇张张合合,似乎在说些什么;忽然一只手掌轻轻落在他的眼睛上,将他的眼帘合拢。
      他的世界只剩无边的黑暗。
      他感觉痛极了。
      他的血在飞速流淌,顷刻染红了一株腊梅。
      他陷进一条冰冻的河,冷意彻骨。
      他的意识逐渐涣散,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他的眼前只有一个笑意盈盈的将军。
      将军在远离他,将军在呼唤他。

      戏志才挣扎着离开那具沉重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像一只自由的鸟儿展翅高飞。
      他不知自己要往何处去,他只是循着那道呼唤,追着那道身影不停地走啊走。
      他走过田野,走过简朴的中军帐,走过开满了鲜花的庭院,走过温暖又平凡的汤饼铺子,走过一场绮丽的梦境,走过尸横遍野的徐州,与许许多多的魂魄一同走上一条漫长的路。
      这是一条死气沉沉的路,路上行人或血水淋漓,或残肢断臂,他的身后也画出一道鲜艳的红,他茫然地向前走,不知何时走到了路的尽头,那里坐落着一高耸入云的山峰,瞧着险峻极了。
      他越过许多身影,在山的顶峰寻到他想见的人,那人在笑吟吟地朝他招手。
      戏志才盯着那道人影,忽而折袖伸手,握住一颗嶙峋的山石。
      山极险,一不留意就会坠落山渊,粉身碎骨,被风吹落的石子打在他的脸上、手上、左胸的血洞上,戏志才不曾退怯。
      风霜拍打着他,暴雨侵蚀着他,山火炙烤着他,可他只是在心里想着那个人,努力地爬啊爬。
      夕阳西下之时,戏志才紧随一道金光踩到了山顶。

      山顶有奇石,有枯草,有一株灼灼燃烧的红梅,梅树下坐着一年轻郎君,此刻正背对着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吟诵什么。
      “太上救苦。”
      “通祥感机。”
      “永离苦难。”
      “渺渺飞仙源。”
      戏志才似是被那迷蒙的咒语牵引着往前走,他的脚步停在梅树下,目光落在郎君身上。
      “你在做什么呢?”他听见自己这样问。
      郎君没有回头,他的半个身子在山崖边晃荡,整个人却仿佛无知无觉,仍在轻轻地吟诵咒语。
      戏志才在原地停顿片刻,掀袍在郎君身边坐下,他看着那张沐浴在金光闪耀中的侧脸,轻声细语地问,“将军,你怎么在这里呀?”
      将军仍旧没有回头,他伸出一只手,指向恢弘壮丽的一团金色,“我在看日落呀。”
      “山上的落日这样大,这样漂亮,我此前竟从不知晓,”他说,“你见过吗?”
      戏志才摇摇头。
      “那你听过一个故事吗?”将军转过头,漆黑的眼睛中印照他的倒影,“传闻天上有一颗很远很远的星星,上面只住着一个王子,有一天,他看了四十四次日落。”
      一天怎么能见到四十四次日落,星星上又怎么能住人,戏志才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传闻,只好再一次摇头。
      将军见他面露茫然,变得有些沮丧,“那你一定不知道他的玫瑰了?”
      “不知,”戏志才说,“将军可否讲给我听呢?”
      出人意料的是,将军也摇了摇头,“我没有见过他的玫瑰,即使讲给你听,也不过是我自己杜撰罢了……不然我与你讲讲我的玫瑰吧!”

      戏志才摆出洗耳恭听的模样,将军闭上眼睛,像是从记忆深处挖掘一株鲜艳的红。
      “他很漂亮,即使被群花簇拥,也未曾逊色分毫。
      “他有些虚弱,因为虚弱又有点娇气,只有最肥沃的土壤,最晶莹的水珠,最温暖的风才能教他生长开花,可我没有那样的条件,平白令他憔悴几分。
      “他还有些天真,仗着自己生了几根软软的刺,便跑到大魔王的领地……”
      将军忽然睁开眼睛,最后一丝金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悲伤的弧度。
      “是我的错,我居然让他独自离开,我竟然以为大魔王会放过他……我杀了他,是我杀了他!”
      那双漆黑如星的眼睛渐渐染上微红,里面似乎蕴着一滴晶莹的泪,它在眼眶中翻涌一瞬,旋即被睫毛压下,再寻不得踪迹。
      它没有真正划过将军的脸庞,可它切切实实地落在了戏志才的心里。
      滚烫又轻盈的触感令他浑身一震,那些压抑着的隐秘的情感仿佛得到解脱,滔滔江水般流过他的心间。
      那副藏在箱笼最深处的画像也被风吹动,徐徐吹至他的手边。
      戏志才低头去看画上的少年时,将军也随他看过去。
      两双一模一样的眼睛对上视线,一个仍旧笑吟吟的,一个则微微睁大,翻涌出极复杂的情绪。
      “这就是我要同将军说的,我的秘密。”
      戏志才垂眸,握画的手悄悄移到将军身边,轻轻搭在将军的手背上。
      “将军,”他的声音也是轻轻的,“我能抱你一下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2章 戏志才个人向番外·四十四次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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