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照耀三国》飞光照尔

114、114

　　太阳又一次升起来，冷冰冰地挂在睢陵城的上空。
　　据说徐州“百姓殷盛，谷实甚丰”，在曹操的军队踏着秋天走来后，“据说”也变成了令人难以相信的“传说”。
　　这座城也许繁荣过，而在秋风拂来之际，它似乎跟随徐州大地一同死去了。

　　城中堆尸如山，到处都是扭曲零碎的人，几乎每一条小巷都在流血，浓稠的液体渐渐汇聚成河，像是要替那条被尸骸阻碍的泗水继续奔腾。
　　谈道笙的士兵们走进这座城时，就得先玩一场捉迷藏的小游戏。
　　穿甲的卸了甲，拿刀的收了刀，每个人都放轻脚步，缓和声音，耐心地寻找那些没有被屠戮的百姓。
　　曹军进城之日，并非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有的或许进城寻活，听了动静便匆忙丢了包袱，一头扎进臭烘烘的粪坑中；有的睡了懒觉，日上三竿了才匆忙赶往市廛，余光瞥到刀光血影，装菜的篮子、装钱的口袋通通不要了，撒开腿拼命往家跑，再一把抱起迷糊的小娃子，扑通通坠至地窖里；有的在打水，远远瞧见穿了盔甲的人闯进城，立刻捏着鼻子闭着眼睛牙一咬心一横跳进旁边的枯井中。
　　他们很幸运地活了下来，却不知这支军队何时才会离开，因此并不敢轻易跑出去，只能像老鼠一样继续躲着。
　　待到藏身的老鼠洞被挖掘，他们似乎也变得阴暗，再也不能忍受阳光照拂，个个痛哭流涕，腿脚发抖，膝盖软绵，干瘦的头颅重重磕在地上，一双眼睛不停地转，抓住空隙便手脚并用地爬，拼了命地要爬回阴影中去。
　　谁能想象他们之前还是人一样的模样呢？

　　幸运儿不多，即使算上那些只余一口气的，也仅有百人罢了。
　　睢陵城中仅剩的百姓们缩成小小一团，由几个士兵守着。许多人忙忙碌碌，总算赶在晡食之前打扫出一片干净的地方，厨子烧了火，架了锅，耐心等待锅中水翻滚沸腾之时，百姓团里忽然有人痛哭出声。
　　“畜生啊！”那个尖利的声音喊道，“没心肝的东西，屠了城还不够，还要一个个把我们搜罗起来，生生煮了吃！便是董太师也没这样坏，啐！”
　　莫名挨了一顿骂，还被人照脸啐了一口的小兵就很委屈，“你这贼匹夫！”他正要扬手时，忽然想到军正官的大板子，酝酿了一半的巴掌收了势，转而拉住了男人的衣袖，“你无故骂人！还啐我！真是岂有此理！走，跟我去营中，我要告诉我家将军，教他也啐你！”
　　这边一阵鸡飞狗跳，惹得那背来粮食正要下锅的厨子额头直跳，蹬蹬蹬几下跑过来，“吵什么吵什么？！再喊全都给我啃树皮去！”他嚷完，睨了那男人一眼，“瞧瞧你这模样，骨头架似的，谁要吃？就是白送与我吃，我还不乐意费那等子功夫去煮呢，啐！”
　　厨子是顶粗壮结实的一个汉子，一脸的凶神恶煞不说，手里还拎了刀，被啐了一脸的男人气焰尽消，低眉顺眼地回去继续蹲，一边蹲一边忍泪。
　　待到分得一碗麦粥，稀里糊涂地灌进肚里，迟钝的热气暖过五脏六腑，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呜呜呜，今日到底是要死的，做个饱死鬼也好！”
　　方才被他啐了的小兵闻言走来，对着他的屁股砰砰踢了两脚，“鬼叫什么，既吃了我家的饭，还不快给我家将军干活？再在这里装死，我就，”他转到前面，鼓足一口气，“啐！”

　　大家互相啐完，就可以心无旁骛地干活了。
　　曹操的兵只杀不埋，城里堆起一个个小山，尽管炎夏已过，还是很容易引发瘟疫。
　　百姓和随军的民夫们每日吃了饭开始挖坑，连着挖了几天，挖得极深极大后，继续推着小车去收尸。士兵们也得忙，忙着在营外挖壕沟，布拒马，以及四处寻找圆木滚石等东西，通通搜集起来以备曹军来攻。
　　将军也在忙，营外大石头旁铺了张草席，她就盘腿坐在那里，认认真真地用石头磨刀。
　　城外偶尔会有百姓出没，他们原本住在泗水一带，也同睢陵那些人一样侥幸从屠刀下逃脱，一部分变成流寇，见到城外军营森严，只好悄悄隐去；一部分成了流民，在逃亡中听说睢陵有饭吃，便可怜巴巴地跑了来。
　　军营外逐渐搭起一个个小窝棚，流民跑过来，先在厨子那领了麦粥填腹，再在功曹那登记了姓名籍贯，然后便能分得一个小角落，闷头呼呼睡一大觉，第二天加入干活大军中。
　　也有拼了命地跑来，远远看到人影后便一头扎进泥土里的，这种情况很常见，因此还得分出两队士兵，一队叮叮咚咚做担架，一队抬着担架跑来跑去地拉人，无论男女老少，全都拉进专门隔出的窝棚里。先灌些汤汤水水，若不醒，再由医官灌些药汤，若还不醒，大概率就得送到小推车上了。
　　这也是极平常的一天，将军得了朱灵的信后，磨刀磨得更起劲儿了，两个抬着简易担架的士兵走过，听得那磨刀霍霍的声音，心中一激灵，差点儿就将架上躺着的人给掀翻。
　　两个人正手忙脚乱，将军听了动静起身走来，开口斥道，“这上面架的是人，又不是死物，若都像你二人这般不小心，岂不是要——”
　　她忽然顿住，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担架上的妇人，像是不可置信般。
　　“将军？此人可是有何不妥？”一小兵连忙问道。
　　将军被这一声唤回神，在两个小兵注视下，她突然伸出手，将那妇人抱了起来，脚步飞快地往营中走，“愣着做甚？还不快快叫医官到我帐中！”

　　医官被拉着，一路飞奔至中军帐内。
　　两个小兵完成任务，悄悄退出帐外，与守卫中军帐的大兄弟们嚼一嚼耳朵。
　　“什么情况？”一个守卫问。
　　“不知呀。”一个小兵答。
　　“那妇人，”另一个守卫问，“从哪冒出来的？”
　　“营外一堆烂泥里捡来的！”另一个小兵答。
　　“除了那位荀夫人，将军可从未带了女郎进帐，”守卫小声道，“那妇人生得如何？必是天仙一般的人物吧？”
　　两个小兵摇摇头，“什么天仙！她脸上好长一道疤，瞧着吓死人啦！”

　　医官看完病人，又开了方子，立刻跑出去煎药，守卫们心中疑惑，因此还在小声嘀咕，处于话题中心的将军则坐在榻边，楞楞地盯着沉睡的女子。
　　她心里乱极了，腹中像是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理理没有死在雒阳大火中，她还活着，现在就躺在她的面前。她这样安静，全然不似记忆中泼辣的酒坊老板。她的头发不复光泽，她的皮肤不再如新雪一样洁白，而是泛着营养不良的枯黄，她的脸上生了些细小的皱纹，一道狰狞的疤痕从她的眼底蜿蜒至嘴角，如同毒蛇盘旋……她整个人都变了，她嫁过人，怀过孩子，甚至此刻她的身上还沾着那孩子的血，她差点儿就死了！
　　谈道笙几乎不敢去想象她经历了什么，然而那条血淋淋的路就摆在她的面前：雒阳，长安，徐州。理理就是走在这样一条血雾弥漫的路上，被死亡注视着，几无生还可能，可她还活着，她一定是拼尽全力逃出来的！
　　她低垂着眼，一手端了碗，一手拿了勺子，沉默地给榻上的女子喂些汤药。
　　漆黑的药汁流过干裂的唇瓣，如同春雨绵绵，浸润枯槁的土地，那被压在坚冰下的野草听得呼唤，拼了命地破土而出。
　　霎那间金光璀璨，宛若新生。
　　那双黑亮如星的眼睛眨啊眨，终于适应绚烂的阳光，看清了榻边人的长相。
　　是个极俊的郎君，和她记忆中并无半分不同。
　　她张了张嘴，无声落泪。
　　“别哭，”一只手伸过来，极轻柔地为她抚去泪珠，谈道笙扬了扬唇，努力露出个笑容，“别哭，没事了。”

　　月黑风高夜。
　　榻上的人翻了下身，偷偷招了招手。
　　一个人影从角落滚出来，“将军还有何吩咐？”
　　“待会儿都警醒着点，”朱灵说，“若是不能生擒，尔等也无须犹豫，就地斩杀便是。”
　　“将军，”外面的守卫掀开帐帘，小声说，“人已经来了。”
　　朱灵被这声音吓一跳，“快躲回去！”他一脚将人影踢出几步远后，连忙收了腿，又将被子拉得极高，整个人严严实实地躺在榻上，一面虚弱地连声呻.吟，一面在被下握紧长剑。
　　“朱将军，”帘帐被掀开，一黑衣郎君踏进帐中，笑吟吟地向榻边走去，“朱将军，我来看你啦。”

　　谈道笙仿佛信了他的话，不仅没有带护卫，而且还出乎意料地提了礼物，一手拎着一个，俨然一副探望病号的模样，整个人看上去毫无防备，甚至轻松极了。
　　此乃天助我也！
　　朱灵心中浮起这样一个想法时，角落里点着的铜灯忽然摇曳一瞬，令他看清了那双冰冷的眼睛。
　　他整个人突然一抖，在谈道笙尚未走至榻边时，提前从被子里跳了起来！
　　“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