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错月亮海》楼因

9、故乡

　　周六一早，谈愿就坐上了回家的高铁。

　　老家离北市有近四个小时的车程，预计到达也要中午了。她这次回家主要是去老房子看看。那房子空置已久，没办法住人，谈愿就在附近定了酒店。

　　上车后，谈愿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她的座位靠窗，旁边两个座位没人，可能后面的站才上来。

　　她在火车上很少吃东西，包里只带了水和一本科幻小说，用来打发车上经常没有信号的时光。

　　高铁启动，谈愿带上耳机，放上轻音乐，开始看书。

　　小说是英文小说的译本，翻译得不太好，弯弯绕绕的人名和各种专业名词，很快把谈愿绕晕了。她把书和耳机收起来，趴在小桌板上睡一会儿。

　　感觉没过多久，耳边传来站内喇叭播报的声音，谈愿感觉火车车身停顿了一下。

　　“定析站，到了。”

　　停靠站台的时候一般会有信号，谈愿拿出手机看消息。新消息有两条，一条是他们几个人的小群里，蒋方音发的，@自己让回去的时候给他们带点特产。

　　另外一条是叶迷藏发来的。

　　应该是回复自己，下周哪一天有时间。

　　谈愿心怀期待地点开消息。

　　“不好意思，我下周工作有点忙，可能没时间见面了。”

　　叶迷藏工作性质本来就和普通上班族不同，谈愿当然可以体谅。同时作为朋友，她非常希望叶迷藏能多接到一点工作，但此刻内心里还是难免有些失望。

　　“没关系，那等你忙完了，我们再约。”

　　谈愿打下字，按下发送键。

　　这条消息旁边的刷新图标一直转着，谈愿多点了几下也没反应。

　　感觉到火车开动，她反应过来。

　　又没信号了。

　　这一站谈愿旁边的乘客上车了，是一对年轻的小情侣。男生高高瘦瘦的，皮肤有点黑，女生娇小可爱，一直叽叽喳喳地和男生说话。

　　谈愿趴在桌上准备咪一会，但注意力完全被邻座的情侣二人所吸引。

　　“宝宝，等一会儿到了春城，你要带我去哪里玩呀？”

　　“宝宝想去哪里玩呀？我都陪宝宝去。”

　　“宝宝你吃不吃葡萄，我喂你。”

　　“嗯，还是宝宝喂的葡萄更甜，我也喂你…”

　　两人互相以宝宝称呼着，这甜腻的气氛让谈愿恨不得当场消失，心中有写信给铁路局提议取消三人座的冲动。

　　“宝宝，我们去慕鸿塔吧，我看网上说，一起去的两个人，能在一起一辈子。”慕鸿塔是春城郊区一个公园里的古建筑。近年来，当地政府为了搞旅游，将那一片重新修缮，拍了很多照片在网上大肆宣传，变成了很多周边游客前往打卡的网红圣地。

　　“那我们就去慕鸿塔，我要和宝宝一辈子在一起。”

　　从小在春城长大的谈愿在一旁听着，忍住要笑出声的冲动，偷偷向旁边看了一眼。

　　两个人没再说话，原来是已经亲上了。

　　谈愿赶紧收回目光，又回到趴着的姿势，但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
　　火车又停靠了一站，这回手机振动了好几下。

　　是叶迷藏。

　　“你好像有点不太开心？”

　　“怎么了？”

　　还附上一个猫咪表情包，是和谈愿之前给她发过的同一组里的。

　　自己不开心？虽然谈愿对叶迷藏下周没空有些失望，但还没到不开心的程度。她拉了下前面的聊天记录，发现刚才那句以为没发出去的话，给叶迷藏重复发了好几条。

　　高铁的烂信号。谈愿心里抱怨了一句，叶迷藏应该是因此误会了。

　　“我在高铁上，信号不好。我以为消息没发出去，就多按了几次。”

　　“我还以为你是因为我放你鸽子表示抗议。下周确实没时间了，临时的工作有点多。再下一周行吗？ 8号我确定有时间。”

　　“当然可以，以大明星的时间为准。”
　　*
　　火车继续开动，再停一个站就到春城了。

　　时间接近中午，小情侣开始吃东西看剧，不再聊天，谈愿能享受一会儿安静。

　　她没再试着睡觉，头靠在车窗上，开始遐想。

　　上次回来，还是今年过年的时候。以前读大学时，寒暑假会在春城呆上一阵再回学校。如今毕业工作，不出意外会一直留在北市生活。以后回家乡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少了。
　　*
　　抵达春城。

　　刚一下车，谈愿就感觉到手机在振动。

　　坐上去酒店的出租车后，她打开微/信查看消息。

　　“你坐高铁去哪里？出差吗？”

　　叶迷藏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我回趟老家，春城。”“哦,你是春城人,那很近。”

　　四个小时的车程，不算近了。

　　但比起叶迷藏从北市出发坐飞机都要三个多小时的老家来说，还是谈愿更方便一点。

　　“春城我没有去过，我在网上看那里有很多好玩的。”

　　谈愿想起叶迷藏16岁就来了北市，每天忙于工作，应该很少有机会出去旅游。

　　“那你下次有时间，可以和我一起过来，”她诚挚地发出邀请，“我给你当导游。”

　　“真的吗？”

　　“当然，我带你去春城最地道的餐馆，尝尝正宗的东北菜。”

　　“那好，下次等你带我去。我还想去一个地方，在网上看了很久了。”

　　“哪里？”

　　“慕鸿塔。”

　　谈愿听到这个答案不禁失笑，高铁上那两个小情侣的对话还犹在耳边。

　　“一起去的人，能在一起一辈子。”

　　叶迷藏肯定没听过这个说法，不然肯定不会和自己提想去这里的。

　　她笑着，回复了一个“好。”
　　*
　　谈愿到达酒店后，稍作休息，就步行去了老房子。

　　谈愿小学时候，父亲的生意做的红火，家里条件很不错。

　　这套老城区市中心的房子就是那会买的。

　　这些年随着城市规划改革，年轻人的生活半径逐渐向新区附近迁移。这一片已不复往日喧闹，但仍能从街边一排排仿欧式的建筑里，读到旧时的繁华。商业街上的店铺招牌有些褪色古旧，但不远处飘来的炸鸡香气还是谈愿童年里熟悉的味道。

　　她走进小区，找到熟悉的楼栋。

　　按下电梯上楼。

　　赭红色大门上，还是那副熟悉的春联和她离开的时候一样。

　　谈愿记得，父亲刚走的那年，母亲话非常少，人也变得情绪化。过年时候，坚持不让谈愿换新的春联上去，为此母女俩还大吵了一架。她看了看春联已翘起的边角，刚想动手撕下，犹豫了一会，手又放下了。

　　谈愿从口袋拿出钥匙，打开了房子的大门。
　　*
　　一家三口去家具城挑选的沙发、小时候最喜欢的复古餐桌、十多年前流行的艺术挂画。

　　屋里的陈设都没变，熟悉的一幕幕扑面而来。

　　谈愿感到一阵鼻酸。

　　母亲过世后，她怕触景生情，一直没有回来看过。过去了多年，谈愿以为自己已经是足以抵挡风雨的大人了，可还是在此刻动容失声。

　　长时间无人居住的这栋房子，依旧整洁。应该是大伯他们前两天放东西时，将家里打扫过。

　　谈愿走进自己的房间。

　　就看到床上的那只半人高的玩具熊，这是她父亲出国带回来的。谈愿对它爱不释手，每天都要抱着睡觉。读高中时搬去大伯家住，不好再带上，就留在了这里。

　　地板上放着一个很大的纸箱，是大伯上次电话里提到的东西。里面大多是谈愿读高中时的书籍和笔记，还有和同学一起拍的照片、收藏的CD。

　　她翻看着高中时期的回忆，大伯一家、同学们都对她很好，回想那些温暖的画面，刚刚想起父母的悲恸心情稍稍平复下来。

　　谈愿把还能用得上的东西收拣出来，装到另一个纸箱里。准备直接寄快递到北市，不再费力带上高铁了。

　　东西收到一半，她看到里面出现了一个铁制的盒子。盒子看起来很旧，边缘都已经生锈了。

　　谈愿在自己记忆中搜索了一遍，她不记得自己有这么一个盒子。

　　是不是大伯装的时候放错了？

　　谈愿带着疑惑打开了它。

　　盒子里面放着个牛皮笔记本，旁边是一只黑色的旧款诺基亚手机，还有配套的充电器。

　　看到手机的那一刻，谈愿感觉自己心里一阵强烈的震动。

　　这是她父亲生前用过的手机。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
　　谈愿9岁那年，南下做生意的父亲谈新照传来了去世的噩耗，很多警察来到家里找母亲傅芸了解情况。警察来时，她被妈妈关在房里，只能从卧室门缝里偷听大人们交谈。

　　在她记忆里，父亲是做生意时被骗到传销团伙，在想要逃出传销窝点时，不慎跌下高楼身亡的。这部手机，应该是警方将传销窝点捣毁后，拿回来的。

　　谈愿把手机拿到书桌前，充上电，按下开机键。

　　怀旧的开机音，经典的握手画面。

　　让她想起，自己上次摸这部手机，还是小学求着父亲让她玩贪吃蛇的时候。

　　谈愿拿起手机，翻看里面的短信记录。大多数都是父亲发给母亲的。

　　2006年11月27日
　　“小芸，我到临州了。老唐和他哥们来接我的，他们邀请我在当地玩几天，你放心，我不会喝很多酒的。”

　　2006年11月29日
　　“今天老唐和我说，他们在东南亚做出口生意，让我也过去看看。我和他们说我不去了，早点回家陪你和愿愿。”

　　2006年11月30日
　　“我可能晚几天回去，生意上有点问题。”

　　2006年12月3日
　　“小芸，你把家里的钱都收好，谁给你打电话要钱都不要管。我很好，不用担心我。”

　　2006年12月4日
　　“我这里信号不好，这几天有可能联系不上。不要给我打电话。”

　　2006年12月7日
　　“小芸，你好吗？愿愿好吗？我想你们。”

　　2006年12月10日
　　“这里太冷了，小芸。”

　　2006年12月14日。
　　“小芸，我坚持不下去了。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把愿愿抚养长大。”

　　谈愿颤抖着放下手机，脸上泪水已是止不住的汹涌。

　　父亲的死，真的只是意外吗？

　　十一年前的冬天，在那个叫临州的地方，那些人究竟做了什么，能让她印象里不会被困难打不倒的父亲，选择从高楼上一跃而下，结束自己的生命？

　　当年为了保护年幼的自己，这些事母亲一句也未曾提过。

　　父亲生前短信里的求救信号，在后来三年里，日日夜夜在母亲心头拷问。没能救下挚爱之人，变成了她平静生活里无处不在的煎熬。

　　谈愿这才想通，为什么母亲会义无反顾地跳入湍急的江流，又为什么一次次地哭着喊着服下安眠药寻死。后面在她十二岁那年突发心脏病去世，对母亲来说或许也是种解脱。

　　谈愿靠在椅子上，静静地回想着那几年发生的一切。

　　她九岁时没读懂的那些故事，在这一刻纷至沓来。

　　那年冬天没来得及落下的雪花，在今夏变成了海浪。

　　紧紧攫住她的呼吸，包裹着她的心脏。

　　泪水输送到血液里，寻找着狂乱跳动的脉搏。

　　带着令人恐惧的风声，盘旋起巨大的漩涡，直至将她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