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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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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稻
一
窗外又开始飘雪了,这是北京今年的第三场雪,掐指算算,我和稻稻分开已经快一年了。
四年前的此时,北京正下着铺天盖地的大雪。一则天寒地冻,人人不愿出门;二则大学毕业后我选择了隐性就业,留在北京的一家小公司里做技术,总觉得自己混得不如意,鲜少跟往日的同学联系。
因此,大雪天的周末,我便显得特别百无聊赖。
同我合租的男孩大丰是我的大学同学。他是地道的北京人,但个头却瘦瘦小小的,带着高度近视的厚眼镜,凌乱的刘海几乎掠过眼睛,穿着朴素,寡言少语,乍看上去,很像科研所里少年班的学生。但实际上他和我一样是小公司的职员,和我的公司相隔不远。
大丰家在北城,离市区远,工作后,我们合租在他亲戚在王府井的一个四合院里。
他那时正疯狂地迷恋着一款大型网游,对他而言,网络的生活比现实更有意义和价值,他在那款网游中灌注了他全身的热情。
他沉浸在自己的网游世界中,欣赏着每次打完副本后部将们对他的溢美,完全自足。
而我只好在网上瞎逛。
其实我大学期间有段时间也沉溺于网游,颠倒黑白,与现实生活完全隔离,长期积累下来,整个人几乎报废,那段时间至今回首,极不堪。
因此,我冷眼旁观大丰任由自己的热情燃烧至极限,对他的兴奋和沮丧无动于衷。
因为没事做,我只好自己在网上下棋。认识稻稻正是在这个时候。
二
我会各种棋类,玩得最多的是象棋和军旗,偶然下下跳棋和五子棋。
在网上,前二者男孩玩得多,后二者女孩玩得多。认识稻稻是下跳棋的时候。
我在网上的昵称是“谁的眼泪在飞”,是孟庭苇的一首歌名。一直以来,我心目中的好女孩就是像孟庭苇那样,温柔贤淑,端庄大方,仿佛全身携带着细水长流的幸福因子。
才下了第一盘,我便发现她的棋臭极了。除了最初的五步,其后便毫无章法,可能是求胜心切,甚至不惜出损招。只不过她的每一步损招都被我所化,反而为我所用。对这种既无策略也无棋品的对手我本来没有什么兴趣。然而,我很快注意到,她一步比一步更要聪明。并且明显地抄袭了我下棋的章法。
我开始觉得有意思了。
我甚至开始注意到稻稻的昵称叫做“unforgiven”,如果我没有记错,这个单词是不可原谅的意思。似乎是含着很极端的情绪,我更觉得有意思了。
此外,她那一股脑横冲直撞的下法,我也突然觉得不失可爱。
她已经连输了三盘,每次输过后,她便迫不及待地开始游戏,我知道,她想从我这里扳回一局。
很有执念的女孩,我对着屏幕笑笑。
三
下到第四盘的时候,我开始有意让着她。不过很快被她看出来,她在棋盘旁边的聊天框里打出一行字:对面的,本大爷求你让这步棋了?瞧不起人就走人滚蛋!
看来我做得太明显了。
我陪个笑,在不动声色中输了棋。但也说不好,因为她很快就能模仿我的招术,并能越来越敏锐地找到我的弱点。是不是我故意输掉,真的说不好。
通常情况下,在网上下棋就像去快餐店吃饭,你和对桌的人,往往大家谁也不认识谁。每个人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下完棋,大家谁也不记得谁。
下棋很耗时间,我和她稻稻不知不觉已经连续下了十几盘棋,这是和陌生人下棋盘数的新纪录。突然感觉身后很安静,我看看时间,已经晚上11点多了。
我再回头,我身后的大丰此时静悄悄地,只见他佝偻着背,眼睛盯着电脑屏幕一动不动,他停留的界面,正是那款网游的论坛,他每次打完怪兽,一歇下来便一眼不眨地阅读论坛里细如蚂蚁的文字。看着大丰专注的背影,我突然想起大丰很奇特的一点,那时大学男生宿舍里流行看毛片,每次我们看的时候,大丰总是找借口出去了,即使有时走不了身,他也不凑到跟前。我们总暗地里嘲笑他,只是我从来没告诉过他。
我问网上的她:还不去睡?
失眠。
她的回答很简洁,然而已经没有不友好的意思。
下线之前我幸运地要到了稻稻的联系方式。
四
拿着稻稻的手机号码,我极力地忍住想笑的念头,终于没忍住,我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大丰。
大丰只哦了一声,只顾盯着他的屏幕,过了半天他对我说:游戏里有个女孩向我求婚。
我怔了会儿,拍拍他的肩说:那是假结婚,就跟小时候咱办家家似的,别认真。
和稻稻在网上碰见的机会并不频繁,她似乎经常失眠,我总是很晚了还能在游戏大厅里看见她,她在和别人单挑,她从来不主动找我,总是我找她,她也很少回我。
偶尔她回我信息时我在线时,便和她聊聊有的没的,一来二往地,我渐渐得知她比我晚些毕业,朋友都叫她稻稻,在一家翻译公司做翻译员,情况和我差不多。
我曾问过她为什么在网上要叫“unforgiven”,她对我说:只不过是一首很喜欢的歌名。呵,真巧,我的昵称也只不过,是一首很喜欢的歌名。
我能够感觉到对她越来越有好感,还好我能够控制自己的情感,只是偶尔空下来一个人抱着本书的时候便会好奇地猜想稻稻和书中的女主角到底有几分相似。
因为我们存在这样淡如水的交情,稻稻终于答应和我见面了。虽然这第一次见面是在认识她一年之后了。
一年的年轮滚过去,除了口袋里的钱稍微多了些,我和大丰似乎没有任何变化。唯一的变化或许就是我和稻稻之间产生了一种很奇妙的信任,并且她似乎也不讨厌我,因为以她的脾气完全可以一口拒绝我。
我们约在了繁华地段的一个城铁站。
然而,我仍旧很忐忑。
因为以现代视觉动物和物质动物的审美观来看,我个头不高,不壮,没有房,没有车,没有很多的钱,并且我从来没有和网友见过面。稻稻在电话里听说这最后一点后毫不稀奇地说:我也是第一次,回见。挂了电话。
五
那时北京也是冬天,外面的空气寒冷,哈出一口气就能看见衣服上的水汽变成碎碎的冰渣子。我顶着寒冷,大无畏地来到城铁站的一个出口,四周是来来往往的人群,也不知稻稻到了没有,我却被一群在出口下摆摊卖银饰的藏族妇女吸引住了,那几个穿着藏族服饰皮肤黝黑的的妇女长得很高,她们站着用藏语旁若无人地高声交谈着,就像一堵人肉墙,还有一个打扮很耀眼的女孩混在她们中间。
那个女孩披散着长长的卷发,瘦瘦高高的,挽一个漆皮的大包包,穿一件过膝的土黄呢子大衣,露出一截穿着豹纹裤袜的小腿,跟鞋纤细秀气,就像她的背影。
那个女孩想买一只花纹繁复的银手镯,她的声音不比那几个藏族妇女小,她执意要40块买下来,然而有经验的藏族生意人看准了她喜欢,毫不让步。
我一边心里忖着这女孩吃亏了,一边拨通了稻稻的电话,并四处看着有没有接电话的人。
然而我看见那个很耀眼的女孩从包里拿出手机,接通电话时,我听见自己这端的电话里传来一声:喂。
没错,那个买手镯的女孩就是稻稻,我的天。
稻稻长得出乎意料地秀气,白雪般的肌肤,鼻梁挺起,大眼睛,小脸,小嘴巴红润柔软。她在网上可从来没有跟我表露过她有这么漂亮,好在我不算是十足的视觉动物,毕竟我喜欢的孟庭苇胜在气质。
稻稻已经看见举着电话看着她的我。
我走了过去,她端详了我一番,她眼里并没有认为我寒碜的意思,我相信,如果她有的话,我和她也不会有故事了。她的声音仍旧保持着和藏族商贩讨价还价的高度,问我:你是林劲?
你是稻稻?我几乎条件反射般问,我有些不安,一种被诱惑到,并害怕这种被诱惑被发现的不安。
我们曾互相告知过对方自己的真实姓名。这两句很傻的类似□□上的问话,让我们彼此确认了身份。
稻稻仍在犹豫要不要买那个银镯子,我上前对其中一个妇女说:40块卖不卖?
那藏族妇女似乎仔细打量了我一番,她最终以老江湖的口吻不在乎地摇了摇头。
我拉起稻稻的手便走。
我心里还没有数到三,身后那个藏族妇女已经叫住我了,她手里拿着那个稻稻看中的银镯子,用有点怪怪京味儿的普通话对我们说:40块钱儿,拿走。
稻稻这时才反应过来。
她配合地真好。不动声色的跟我回去,看我在她之前付了钱。
在离开的路上,稻稻斜着眼瞅着我说:你有两下子嘛。
我则还沉浸在刚才牵稻稻的手的滋味,她的手很柔软,骨骼细细。听见她的话,我在心里不无得意地说:这是心理战术,最高级的战斗术。
六
稻稻引着我去了一家港式餐厅。我很惊奇地发现,在稻稻华丽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天真的心,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到的。即使她不说话的时候,眼底也是干干净净,不似那些苦大仇深的职场精英女性。
稻稻很自在地脱掉大衣,露出碎光闪闪的黑色吊带长裙和洁白的双臂,周围不停有人转过头来看稻稻。我有些自豪,稻稻是一个完美的女性,而此时陪在她身边的异性不是别人,而是我。
我在心里计算着,下一步陪着她的,会仍旧是我。
然而稻稻在席间无意间转述了一个人的话,那个人在她口中的称呼是“我男朋友”。我最初有些吃惊,后来却不奇怪了,像稻稻这么“耀眼”的女孩,追求者何其众?
我大胆地问:他离开你了?
稻稻的神色有些黯然,拨弄吸管的手停下来,算是默认了。
我之所以这么问只是注意到她转述那句话时用的是回忆的口吻。我对她说:不妨讲讲你们的故事。
我完全没有想到,稻稻还没讲就流泪起来了。她讲完的时候在我肩头哭得一塌糊涂。我终于明白,这个漂亮女孩之所以愿意出来跟网友见面,除了我们有过一年的淡淡交情之外,主要原因是因为她受到另一段情感的刺激。是她的初恋,初中认识的,高年级的师兄。我突然想起她的执念,从她的棋中我早已看出她拥有强烈的执念。
她此时卸去了横冲直撞的伪装,只不过是个需要人爱,需要人疼的小可怜,情场上的败兵而已。谁会想到这么一位“耀眼”的女孩也会是情场败兵呢。
我很怜惜她。
七
想当初,我曾经也遇见过一个好女孩,然而当时年少轻狂并不懂得珍惜,所以痛心错过。谁没有那样错失的时候呢,所以,我没有理由不好好珍惜稻稻。
稻稻和我交往比较稳定了之后,我跟大丰说了我打算搬出去的事情。
我带稻稻第一次来我住的地方时,大丰见过稻稻。我总觉得那天的大丰有些反常,他先是在屋子里磨蹭,等稻稻来时,他一见到稻稻便低下头跑开了。
他以前在班上看到别的女生不这么害羞的。
但是我没有问,自从那次网游里的求婚事件之后,我和大丰的共同语言越发减少了。
大丰完全知道我的意思,他满不在乎地说:不用,我搬到隔壁住,你和那女孩住这间。
隔壁房间的暖气有问题,经常半夜里降温,总修不好,前头一个租客就是因为这个事情得不到解决所以气愤地离开了。
我自然不答应。
然而大丰出乎意料地执拗,他说:哥们儿一场,废话别那么多。我一大老爷们儿在哪儿都一样。
这话说得真诚,我感动地几乎落泪。
稻稻知道后,搬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大丰买了一个暖气扇,我这才发现我有多么粗心。不论对朋友还是对未来的老婆,我都很差劲。
为了弥补,趁着休息我拉了大丰一起去簋街吃夜宵,然而大丰怎么也不肯去,最后拗不过我一起去了,我注意到他从不正眼看稻稻一眼,那天唯一开心的只有稻稻,我和大丰各怀心事。
八
稻稻自搬过来之后,上班就麻烦很多,然而我庆幸自己当初没有看错人,稻稻对此毫无怨言。只是看着她每天早出晚归我很是心疼罢了。
于是在和稻稻同居一个月之后,我便游说稻稻辞掉烦不胜烦的工作,我的所得完全足够养活我们两个人,如果稻稻要求不太高的话。
稻稻如获大赦。她本来也不懂得在公司里的人际关系中周转。于是常常在家学着做菜等我回去。此外,只要大丰没有回家,每次稻稻都不会忘记给大丰盛一份送过去。
我知道稻稻是个好老婆,有一天大丰回家了,我问稻稻:你为什么对大丰这么好。
稻稻满脸惊诧,说:当初不是你说的,是大丰特意让出好的房间给我们住。稻稻的眼睛里有不解和不满,她那双清澈的大眼睛从来不骗人。
我顿时哑口无言。
这件事让我想了很久。
那时我已经和稻稻同居半年多,我所在的那家小公司也有半年没有给我涨工资。我想真正让我变得心烦、让我变得讨人厌的罪魁祸首应该是它。然而公司也似乎是无罪的,新闻里出现频率最高的词——金融危机才是真正的根由。
我只是感到力不从心。最要命的是,我开始一天比一天闲起来。这是一个坏的预兆。
如同大风雪之前必然变天,我在三个月之后失业。
公司土崩瓦解,老板跑路回美国,同事四处逃命。
我第一个想到的是稻稻。我该怎么对她说。
暮色中的天空灰头土脸,我想我的脸色应该比它好不了哪儿去。
坐在天桥上,被一个衣着污秽的流浪乞讨者撞到。我终于有了打算,我得马上找到工作,这事先不告诉稻稻。
一天天地瞒过去,我相信我很快就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
有一天,我回去的时候看见大丰从我和稻稻的屋子里走出来,出来看到我时眼神慌乱。
我立马追上去问他:你干吗。
大丰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是他和我对视着,似乎对我的态度很不满。
这时稻稻出来了,她护着大丰离开后,将我拉进屋内。稻稻摊摊手说: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你没工作了,有段时间了。
大丰告诉你的?
稻稻从始至终都不会骗人,她沉默了。也是默认了。
他来就为了告诉你这事儿?你和他究竟什么关系?
……
啪!
我摸着灼热的脸颊,看着稻稻背向我忿然离去。
九
我早先去过大丰经常去的那个网游论坛,我看见他以常用ID发过一个帖子,里面讲到了稻稻。我果然没有看错,他爱上稻稻了,言辞间流露出的情感尤胜于我,他痛苦地纠结于兄弟和女人之间。我太了解大丰了,他不过是个不懂得爱情精于网游的资深宅男而已,可帖子里的他完全不一样,我第一次开始怀疑我是否真正了解他。就是他的那篇帖子让我差点一拳砸坏自己的键盘。
在和稻稻争吵之后,我离开了知道我秘密的大丰和稻稻,偷偷搬去了偏远的南城,换了手机号码。
找到新的工作是在三个月之后。我精力交瘁,然而生活状况胜过以前。
我不知道是我失去了稻稻,还是放弃了她。
在南城忙忙碌碌,不知不觉就一年过去了。
南城下过雪的样子比市区又有不同的趣味,宁静悠远地,让人陷入回忆。我拉上窗帘,打开电脑,收到新同事的新年祝福,我一看日期,竟然已经跨年了。
邮箱里有一封陌生地址的邮件。
我打开了。
邮件里有一张我和一个女孩的合影,我记得很清楚,那个女孩正是我十几岁的时候错过的那个女孩。以下是信中的正文:
林劲:
你还好吗?相信你应该还记得我,就像我一直深刻地记得你一样。最近大街上处处唱着陈奕迅的《十年》,算算我们已经认识十年了。你说,如果我现在出现在你的面前,你认得出我吗?其实不用问你,我有答案。你一定认不出,你非但认不出,还会再次爱上我。
因为这十年,我完全是按照你喜欢的样子变了开去。可惜的是,我本来一直爱着你,后来却爱不起来了。因为你同以前没有任何两样,你承受不了压力的时候便逃开了。不错,我知道的,你下棋是高手,然而面对生活未必是。
大丰是个好人,他本身比他看上去更值得依赖。你放弃的不是两个人,而是你自己的自信心。
新年了,快乐。
稻稻
信的末尾是稻稻和大丰最近的合影,背后是后海的酒吧,大丰看上去阳光灿烂,一点也没有打网游的宅男样,再看稻稻,她的眉眼和第一张站在我旁边的那个十几岁的小女孩果然惊人的相似。
看完之一切后我惊呆了。我忘记了一点,在这网络四通八达的年代,一个人无论逃到哪里去,也逃不出网络。
我突然想去找稻稻,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