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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云雾爱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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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几乎没有怀念过少女时期的生活,直到我发现了这只残破的千纸鹤。
在我距离十八岁还很遥远时,我唯一的期盼是早点毕业,快点毕业——尽管那时候,我的同龄人都或多或少怀揣同样的期盼。但对他们而言,毕业意味着摆脱沉重的习题册、奔向崭新的校园,这种“毕业”寄托着对自由浪漫的大学生活的向往,于我而言,却是出于逃生。
对,是逃生。
我出身在乡下,金黄的麦田伴我长大。后来,幸苦数载的父母总算在城里站稳了脚跟,他们骄傲地把我接到城市,转进了一所公办中学。
在一所全是白嫩肤色的孩子学校里,杵着一个麦色皮肤格格不入的我,
那几年的我除了矮和瘦,还特别懦弱、内向,脸颊上褐色的雀斑促使我成为了同学们的奚落对象。
课间,我时常被他们包围。每当这时我总狼狈的不知所措。
他们问我长麻子是不是看电视看的,我泪涕乱流,摇头;她们问我长麻子是不是不洗脸,我遮挡脸庞,摇头……
他们的目光如顿刃磨绳,冗长,来来回回不能给个干脆痛快。
慢慢的,本就一无可取的我,又有了可以说是性格上的一种缺陷——自卑。
我开始不敢直视别人的眼睛,同学、老师、路人、甚至是家长。长过眉眼的厚重刘海成了我的保护伞。
我每天拖着沉重的躯壳,行尸走肉地重复枯燥、痛苦又无人倾诉的生活。
我期盼黑板角落的高考倒计时天数填上零,如枯苗望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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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遇见龚忭的那天,是很平凡的一天。
知了依旧啁啾,操场上有两个班级在上体育课。
体育老师深受学生爱戴是有原因的,就像现在,围着操场慢跑了两圈,他就让我们拍拍手解散去自由活动了。
有人组织大家玩丢手绢,我熟练的找了个阴凉角落坐下——他们玩闹从不会叫上我。
少年少女嬉笑追逐的声音洋溢着令人神往的青春美好气息,我合上眼靠着硬实的树干假寐。
没一会我听见激烈地拍手掌的声音——另一个班也解散了,操场上更喧闹了。
喧闹交织心脏的酸涩一齐滋长,芸芸往事涌上大脑,痛苦侵蚀脆弱的神经。
头好痛,老天,求您救救我……
“同学,你还好吗?”
清风拂过山野,呼唤麦田。
刘海遮住大片视线,我快速仰头瞄了一眼,又低下头。
是个面生的高大少年。
少年朝我的脸伸手,我轻颤了一下往后躲。他静了一瞬,随即歉疚地开口:“不好意思,怪我,我冒失了。”
我全身紧绷。这又是什么恶作剧?
“擦擦吧。”一片轻柔东西,被少年放到我手背上——是纸。
少年见我没反应,又用他清冽的声音温和地对我说:“擦擦吧?”
这突如其来的友善,让我差点崩溃大哭,我憋着泪哑哑的说了声谢谢。
泪珠粘上柔软的纸巾,瞬间就被吸收干净。我慢慢地擦拭着脸上的泪迹,心中的酸涩痛苦似乎也拭去了几分。
或许是当时的风太轻柔,又或许是他的气息太温暖。当他邀请我去他们班级一起玩丢手绢时,我答应了。
那是我在那所学校度过的最快乐的一节课,这堂课上没有歧视,没有孤立。
同学们会把手绢丢在我背后,我可以起身追逐抓住他们,他们也会追逐抓住我的身体。他们不觉得我脸上的斑点会传染,他们不觉得我脏。
少年拿到手绢几乎都会丢在我背后,他太高,腿很长,我压根抓不到他,他总要带着我绕好几圈才肯找个空地坐下。
我从同学们没有恶意的调笑声中知道了他的名字,他叫龚忭。
农夫相与忭于野的那个忭。
我偷偷瞄着对面喘气的龚忭,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弥漫。
下一秒龚忭被谁逗笑了,明媚的笑容晃了我的眼。
我匆忙垂下眼,心跳越来越快,心里如激荡的湖水一样不平静。
是丢人的。旁边的女生察觉到了我的异样,她问我是不是不舒服,龚忭也过来了,他说我的脸怎么这么红,他以为我中暑了。
我别扭地被他搀扶着送回教室,他给我接了杯水。
“你好好休息,我去跟你们体育老师说一下情况。”
“……嗯”。
龚忭回操场了,我捧着掉漆的粉色保温杯,双手覆在他触碰过的地方。我拧开杯盖,小小的抿了一口水。
拧好杯盖,我习惯性的看向黑板右侧的角落——高考倒计时33天。
“33……”,我轻轻呢喃,“好熟悉”。
忽地我明白我为何会觉得这个数字这么眼熟。我起身,走到教室图书角翻出一本书。
翻到某一页,泛黄的纸张上写着:数字命理学向来将数字33视为最高等级的终极数字,是最为神圣的数字,象征着神圣的真理。
这种传统在很多地方都得到了体现,耶稣一共完成了33个奇迹;在《圣经·创世纪》里,上帝的名字总共提到了33次;在□□教里,天堂里人们的年龄永远都是33岁。
最有意思的是,人类身体上的脊椎骨居然一共有33块,仿若一段通天之梯,连接着人体内最神圣的部位——大脑。
我合上书蹲了下来。我笑了,笑着笑着眼尾泛起了泪花。
原来命运待我没有那么严苛,距离毕业还有三十三天时,我遇到了我的最高等级真理——龚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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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忭在我穷年屡月的痛苦上撒了一把糖,我想谢谢他。
放学路上,我的余光注意到一抹亮色。校外文具店的墙上挂着一只金黄的麦穗钥匙扣。
麦穗……岁岁平安。
龚忭,希望你岁岁平安。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老板娘脱口而出的价格还是让我呼吸一窒。我沉默的站在狭小的文具店内,钥匙扣在手中攥了又攥。
最终,我还是用两天的饭钱买下了它。
临近高考,能让学生们在铺天盖地的试卷中短暂喘息的,唯有每周一节的体育课。
百来号被高压笼罩的鸟儿们踏上塑胶环形跑道尽情挥洒汗水,我跑在班级队尾,身后三米就是5班领跑的龚忭。
我借着弯道用余光偷偷看他。今天他没有穿校服,上身穿的是一件白色T恤,下身是黑色中裤,干净又耀眼。
有些人只要偷偷看上那么一眼就会心脏一麻,龚忭于我就是这样的存在。围着操场跑了三圈,我心脏酥麻了十二回。
解散了。
还是在那棵硬实的榕树下,不同的,是这次我和龚忭都是站着,面对面的那种站着。
“怎么了小麦?”
这是我头一回光明正大的对上那张脸、那双眼。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今天的气温太高了,让人脸颊发烫。
操场那有人呼唤龚忭去踢足球,我也终于惊醒,狼狈地收回目光低下头去看着脚尖。
“小麦?”
我不敢再抬头和他对视了,我低着脑袋,从校服口袋拿出那枚金灿灿的钥匙扣。
“龚,龚忭,这个送给你。”
他接过那枚饱含我无数心情的钥匙扣,他说,真漂亮谢谢小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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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前,班主任在同学们或是殷切或是沉重的目光下,在黑板右下角的高考倒计时那填上了3。
老师和学生们相顾无言,几个调皮的男孩们插科打诨严肃的气氛才有了些许缓解。
没想到,越临近高考我的心反而愈平静。
我收拾好书包,看向窗外的走廊。阳光倾泄而下,给少年镶嵌上了层层光晕,让人觉得好不真实。突然,他对我笑了,我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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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前夜,龚忭在我家楼下叫住了我,他往我手心塞了一只千纸鹤,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丢下一句:“高考完再拆开看,晚安”,人就跑没了影。留我一人望着手中小巧洁白的纸鹤纳闷。
2004年6月8日,下午五点,等待在警戒线里的考生们蜂拥而出,有的脸上洋溢着开心的笑容,有人则是一脸淡定冷漠。
我随着人海往外涌,没有想象中的开心,反倒心情很复杂。太阳很大,刺得我有些睁不开眼,忽然,有人牵住我的手,我吓得一激灵,抬眼看去,是龚忭。
“牵紧我,小麦”。
他的背影还是那么挺拔,他走在前头牵带着我挤出了人潮。我们在我家楼下的小吃店庆祝高考结束,末了,在我家楼下他嘱咐我回家记得打开那只千纸鹤,我应了好,他摸摸我的头,我们道了别。
这一别,就是近二十年。人群中再没他的着落。多苦涩啊,像刀割,被撕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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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拆开了它,泛黄遍布折痕的纸张正中央有一行熟悉娟秀的字迹——该醒了,钱麦。
几乎是一刹那,我瘫坐在地上,发了疯似的撕扯自己的头发,咆哮,几近癫狂。
我听见有人叫医生,没一会儿有人过来捉住了我的手脚,他们把我绑在床上,我手臂一凉,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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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女士,十分抱歉,本次治疗失败了。
五年!五年了!我女儿在你们医院治疗五年了!为什么还是一点效果都没有,还是老样子,为什么……
钱女士,非常抱歉。
你们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了,我没钱了,我没血没肾可以卖了,我们不治了,不治了,我要把麦麦带回去,绑起来,像以前那样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