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道》歇山下

47、醉听雨

　　四月，水叁陆，霖华听雨楼。

　　神医断木近日现身于此，招来许多慕名者。

　　赵无澜觉得自己完全恢复，隔日就要重新启程，去第伍陆筹建南水北调之事。然而收到火肆陆的信件，殷许秋言其至水叁陆，想与他了解一下南边风物。

　　据西海棠所述，殷许秋此人表面君子端方，内里城府深沉，但不失为一个好的合作者。二人便约在此处。

　　水叁陆连续下了几天的雨，缠绵不绝，路上花卉草木愈发茂盛。

　　赵无澜挑了三楼栏杆处的一席，檐下一帘雨，闲观长街春。

　　他撑着侧脸望向远处，还能看见方圆十里宫……等这场雨落尽，北殿梨花也悉数打散了吧。

　　“人怎么还不来……”赵无澜看着满桌珍馐佳酿，若不是自己不饿，早不管殷许秋了。

　　远处街上有着白衣者，墨竹伞执在另一人手中，伞不大，全倾在了白衣人那侧。

　　二人样貌皆佳，似乎，有说有笑的。

　　殷许秋将伞推至一边，沉声道：“你怕淋可以挪伞。不要往我这挨。”

　　栖寒宫美美笑：“我是木系，淋淋雨挺好的，你不必这么关心我。”

　　殷许秋瞧他一眼，一些无语尽在其中了：“谁关心你？你已经淋了雨，湿衣服蹭到我不舒服。”

　　他说罢，提起衣摆，三两步踏上台阶。

　　栖寒宫随着他收伞，可怜巴巴：“我饿。”

　　“你别饿。”

　　殷许秋甩下三个字，径直上楼。然而至拐角望了一眼，栖寒宫还待在楼外阶前。

　　他无奈，正欲喊人，那人就顺着视线看过来了。

　　“……”

　　殷许秋朝他勾勾手指。

　　栖寒宫如愿跟上三楼。

　　赵无澜已经闲的看西海棠给他弄到的《高人传·下》了。

　　“那人在山间同样生活十年，了悟草木阴阳，独创医学法门。二人本就无冤无仇，后同行江湖，春秋数载，情深谊厚。然变化在朝夕之间，风沉析身世败露，图谋不轨，欲报复大陆。”

　　“一路走来，抠搜大侠同是扬名立万。为守护天下苍生，大侠手刃知交，割袍断义，自此匿于尘寰，改名换貌。终忘却前尘，逍遥归去。”

　　赵无澜读罢荡气回肠，但唯一确信的是，此高人非彼高壬也。

　　李高壬不是十九岁就金克木死了？后来说他有个对家，将他的金元素剥除了。而这里掉崖环节是什么鬼，还说是无涯海边的崖……搞得跟真的一样。

　　“赵小主在看什么书？似乎看得有脾气了啊。”殷许秋和栖寒宫落座于对面，栖寒宫没见过赵无澜，却对他并不陌生。

　　——木贰陆不关心生存近况，只关心远方水叁陆的二世祖相亲。赵小主的画像飞满天，甚至是自打宫廷时代起，木贰陆第一次讯息如此通畅。

　　赵无澜摊手，撩起眼皮，目光转而落在殷许秋旁边之人身上。

　　殷许秋及时介绍：“这位是栖寒宫，我的一位朋友。”

　　赵无澜略带疑惑，端详对方许久，忽而福至心灵：“你……不是隔世清欢楼的假胡子老板吗？”

　　栖寒宫窘迫：“此话怎讲？”

　　“就是你把我带入《高人传》这个坑的！休想抵赖！我看完了，观感奇差无比！”

　　栖寒宫急中减智，看着赵无澜手里孤本，拍案而起：“不可能！昨日擂台，是那个叫谢俊德的胜了，这孤本我最后给了他！你肯定看的盗版……别信口污蔑我的心血之——”

　　“咳咳。”

　　殷许秋握紧拳头在自己唇边，欲图止损。

　　栖寒宫方知自己马甲全掉了。

　　“你们别吵。一起追根溯源……不知为何赵小主觉得这书奇烂？”殷许秋拽下栖寒宫，却一脚踢走他的凳子，让人跌坐地上，只愿他别再探出头来。

　　赵无澜思忖半刻，没个缘由，故而抱臂耍赖：

　　“——因为有几个字我不认得。眼睛不舒服。”

　　“……”

　　殷许秋默默移开按着栖寒宫脑袋的手。

　　栖寒宫活络活络筋骨，反扣殷许秋的手，握在自己怀里，得意地喝口小酒。

　　赵无澜见不得人家成双成对，自尽的心情前所未有。

　　他忍不下去栖寒宫眉来眼去，直言：“我未成年，不能看手牵手。这边建议……”

　　“那你先出去。”

　　栖寒宫同样爽快，不讳任何人。

　　“我们下一步还要亲……”

　　殷许秋的手烫得像着了火，而他确实准备一把火烧干栖寒宫。

　　栖寒宫蔫儿，老实吃饭。

　　殷许秋很快解释：“我们不是什么不正经的人。”

　　赵无澜驾鹤西去：“你们是什么正经的人吗。”

　　栖寒宫嘿而笑。

　　“不用管他，他智力低下。”殷许秋努力心如止水。

　　栖寒宫狡辩：“不是啊。在喜欢的人面前，聪明如赵小帅哥，都会变成傻瓜。你懂不懂？”

　　“为什么偏偏拿我举例？！”赵无澜愤恨。

　　“——我从未觉得我谋算偏差，原来是从未喜欢你。”殷许秋截住栖寒宫的话，翻脸彻底无情。

　　栖寒宫筷子落地，当即怔在原处。

　　——我意决之事，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让你半分。

　　赵无澜无端想起这么一句话，蓦然心如死水。

　　栖寒宫跃栏投雨而去，殷许秋拉上纱帘。

　　“……”

　　赵无澜忽然就正色了，变成一副油盐不进的龙傲天模样。

　　殷许秋饮口茶，清清嗓子，察觉对方神游九天的伤情模样，一时有些尴尬，只好坦而言之。

　　“我来水叁陆，是为得到赵陆主的信任，而赵小主已能独当一面，我就来与赵小主商议了。”

　　“我的目的想必与你相同。亦愿六陆统一，阴阳和谐。故而我代理火肆陆，不会有僭越的非分之想。”

　　“中陆之谋划自小害我家园，扰我秩序，实为我所不能忍。”

　　“我这边就有一条线索。或可解六陆之困。”

　　赵无澜掀起眼皮，反手盖上《高人传》。

　　“若南水北调工程竣工，克除第伍陆地下法阵，或许指日可待。”

　　赵无澜听见关键词，警醒：“你怎么知道第伍陆地下有法阵？”

　　西海棠虽然从前在殷许秋手底下，但说她从未告诉任何人。

　　殷许秋淡笑：“我自小生长于火肆陆，而火肆陆日益寒冷。去年——如你所见，竟然下了雪。于火肆陆实属不祥。”

　　“探查得知，根源在于西海底的火势不如前。”

　　“萤灵族与西海底之火相互贯通。西海底火熄，是萤灵族死亡或逃离所致——当然，这些是我找到西海棠，她陈述的。”

　　“而与此同时，第伍陆愈发炎热。甚至一阵风经由第伍陆吹过去，就会引发木贰陆森林火难。这则是栖寒宫告诉我的。”

　　“至于我为什么知道法阵……”

　　殷许秋卖了个关子：“我毕竟比你长了十岁。”

　　赵无澜："……"

　　总是有点信息差的。

　　“这就是每个大陆土生土长的鬼故事了。”

　　比如——木贰陆唬小孩的，不就是骨柔禁地的血偶村么？

　　说假如小孩儿夜里哭闹，就会变成血偶，徘徊在断陷湖边，困在连山深处，无休止地在其间歌舞，最终变成哀嚎白骨。

　　而火肆陆的故事同样阴森可怖——不听话的子民，烈火将其血煮沸，将其骨熔成浓稠状，后浇在脚下大地上，画成禁锢魂灵、永不超生的法阵。

　　赵无澜脊背发凉，他吃一口醋鱼，就觉得口感怪异。

　　——好吧，他夹成了茄子。

　　“我怎么没听过水叁陆有这种怪谈……”

　　殷许秋笑意不减：“因为这些故事不是无稽之谈，它们都出自一个远古族的禁术之书。”

　　“……哪个族？”

　　“骨柔族。”

　　天地之初鸿蒙，水，木，土是最基本的养活元素。后来得以操控金与火。在遥远的北方，一片断陷而成的湖边，诞生了骨柔族。这个发源于土木二陆交界之处的族部，就是五行大陆最古老的原住民。

　　然而，随着别的元素开发，新的强盛种族出现，这个大陆倒行而逆施，将古族驱逐，抢占他们的生存资源。

　　水之蒸腾与流动，使得人们难以掌控又不能离开它。曾经，远古族的足迹遍布大陆，唯有南边近海之地凶险神秘，未曾开发，故而，骨柔族没能将其传说播撒。

　　“古老的传说化作灭绝的诅咒，承载着骨柔族对生灵的愤怒。”

　　赵无澜默默倒杯水，然而出其不意地呛了他。

　　——不好意思，这不是水逆，而是酒。

　　南山五百二十七年，四月这个雨天，按理来说，应当被赵晏清载入《六陆美男录之赵小一传奇》的，以纪念他儿子第一次喝酒，然后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喝酒，再到多年后因此搞到儿媳妇等等。

　　回到正题，二人餐罢，已至酉时。殷许秋于霖华听雨开了间上房，赵无澜与他作别，缓步下楼梯，竟觉头晕目眩。

　　楼梯拐角，赵无澜眼见得要一脚踩空，索性旁边有人眼疾手快，稳稳拉了他一把。

　　青衣。红妆。玉笛。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拉回赵无澜，花容失就要松手，然而姓赵的糊涂地转过脸，眼睛下面一片微微泛红，醉红直接连上了耳垂，把他表面一层凶煞冷酷驱散不少。

　　赵无澜推了一下花容失的肩膀，花容失趔趄几步，抵到墙上，轻轻皱了眉。

　　赵无澜蛮不讲理，靠近了，摇头晃脑幼稚道：“你是谁？谁叫你拉我手的？”

　　花容失眉头依然蹙着，拉好外衣，看着赵无澜醉样，索性回归本色，反手夯他一拳。

　　“你爹都不认识了？”

　　赵无澜眯起眼睛，脸又凑过去，一副痴呆样子：“什么？我弟？”

　　“……”

　　花容失不想理他了，赵无澜却像忽然清醒，在花容失脸上掐了一下，傻笑：“哦~你是我师弟……就是那个穿得像荷叶、爱吃糖葫芦、吃饭只喝粥、喜欢木雕、讨厌洗碗和赵无澜、怕冷又生病的小秧子……”

　　“你认错……”花容失避开目光，还没来得及把人推开，那人就继续自言自语。

　　“噢……对，我错了……他早死了。哈哈。死得好。”

　　“他该死，十二岁就该冻死。我真后悔当初向他伸手……我要是不看他可怜，他才早死了……他那条命都该是我的。结果死别人手里了……气死我了……气得我火冒三丈……不对，六丈，九丈，一百丈……”

　　赵无澜一边胡说八道，一边脚步虚浮地下了楼，碎碎念的声音随他离去而渐远。花容失默默看着他，看着赵无澜傻了一样冲进雨里。

　　水叁陆没人不认识赵无澜吧……霖华听雨楼和方圆十里宫隔得不远，他闭着眼应该都能摸回去。

　　花容失本来只是出厢房，想找店小二拿个笔墨纸砚，也没想到会碰见醉鬼。

　　他抬脚旋步离去，然而垂眸一看，赵无澜掉下一本《高人传》。方挽袖拾起，背后老者就拍了拍他肩膀。

　　“……您怎么出来了？”

　　神医断木依旧是第伍陆初见时的模样，白发苍苍而温文，穿着朴素麻衣，腰间别着从不枯萎的花药珍草。

　　他温和地笑笑，捋一下白发，颇有兴致地打量花容失手中的书，问：“我于集市上看过它的上中册，下册却求之不易。可否借我一观啊？”

　　“这恐怕要问赵……”花容失看着小说封皮，有些尴尬。

　　“可老夫今日就走了。实在赶得紧。”

　　“你既是他师弟……能不能替他决定一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