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道》歇山下

32、凤凰血

　　“骨送天堂去，柔火灼吾身；复行山水远，仇铸千古恨……”

　　低沉的歌声从混沌的黑夜中传来，榻上的人惊起一身冷汗。

　　“做噩梦了吗，别怕，我在。”天盗火和他的雷火麒麟守在榻边，花容失惊魂未定，面色苍白。

　　“我的耳边总是萦绕着奇怪的歌声……”花容失从怀中取出熟悉的孔雀石，它的光泽近日以来愈发黯淡了，可它破解的语言更加深刻地烙进了持有者的识海，“进入第伍陆这片区域，那歌声越发徘徊不休。”

　　他被李眉清独自扔在蚩尤土时，蚩尤首领提过一嘴，告诉他是那边的赶尸人出发去西海的歌声，可如今赶尸不再，为何歌声不绝？

　　这孔雀石终究不知为何物，但他曾看到李眉清有个一模一样的，写着“慕”字。当时天盗火带他去西海底，及时捡住掉下去的孔雀石，天盗火并不惊讶。

　　他们二人目前在转圜院中，次日就要深入骨柔禁地找红尘翡翠，以及……杀了那位扮演了五年的血偶人花容失。

　　“长孙否，你了解骨柔禁地有多少？”花容失默默避开天盗火拂在他肩上的手，拿了外衣披上。

　　天盗火坐在麒麟上，弓着身子，垂下眼睛：“骨柔禁地，是第伍陆最古老的种族之一，骨柔族的旧址。蚩尤部和勾狼人都是骨柔族的臣属。”

　　“骨柔族在南山宫廷时代即将到来之前就覆灭，战乱与不公，权力与野心，元素与天赋，将旧贵族一网打尽，将文化一并毁灭摧残。连绵不绝天灾人祸还夺走了臣民对他们的信仰与记忆。”

　　“骨柔复仇……”花容失听罢喃喃自语，眉头深蹙，“远古族的变异……红翡翠克除土元素……星罗三刹洗血……”

　　难道，风沉慕秀同自己一样，经星罗三刹之手，变成了李眉清……而洗血换髓洗不掉土元素，所以他要用红尘翡翠？

　　五大高手，金木水火土，星罗三刹出没于第伍陆，看本领也多半是土元素。李眉清是金，元素才齐全。

　　可断木也说过，风沉慕秀属于远古族的变异，后来才发展成土元素。也许是这"远古族"血脉的价值，他才不愿老实被笑靥子杀死，得星罗三刹帮助变成了李眉清？

　　风沉慕秀是骨柔族后代——骨柔复仇，究竟要以何种方式？

　　他想，这大概要成为之后的入手点。

　　而自己又会是复仇计划的哪一环，譬如天盗火晦如深，是否也身在其中？

　　花容失倚在墙角，忽然抬起眸子，看向长孙否。雷火麒麟受惊一般霎时间点燃毛发蹄印上的紫红雷火，在深沉夜幕中发出幽然的光。

　　“南山五百二十一年，你是如何成为天盗火的？”

　　长孙否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一时间默然无语，被尝年质疑的目光看得慌张而纠结。

　　月光揉一缕清浅夜风潜入窗，长孙否垂眼，轻轻抚摸毛躁或惊恐的雷火麒麟，记忆不自觉地被拉回那年遥远的大雪之中。

　　“我已经死过一回了。”

　　——我是凤凰的后代，却难以重生涅槃。

　　丧失了意义的生存，消磨了生存的愿景。

　　“在西海拖尸的日子，烈焰与火烤一点点吞食了我的火元素，我的凤凰血脉也抛弃了我。十二岁那一年，我已经沦为一个蓄养怨恨、半死不活的赶尸工具。”

　　“你给我那场毕生未见的雪，却催紧了我残喘的生命。”

　　“还没有等到雪化，没有等到西海水的下一次更新，我就失去了意识，浑身冰冷地困死在那片海蚀崖上。”

　　长孙否说着，缓缓抬起手掌，一只闪烁着光点的生灵在掌心飞舞。

　　“你还记得它们吗？”

　　长孙否笑着抬眼，问倚在墙角的尝年。

　　尝年默然颔首，对上对方的眼睛。

　　“西海萤灵。”

　　“嗯。”

　　“它们的家，原来在西海底，可由于赶尸人将尸体丢入其中，萤灵就一年一年地逃离，一直逃到了海蚀崖。”

　　“萤灵吃掉了我的凤凰血脉，不过变成了雷火麒麟。”

　　长孙否笑的时候看向尝年，尝年却不能以笑回礼。

　　“雷火麒麟救了我，叼着我飞往火肆陆的暮霭火明宫。”

　　“长孙珏，也就是我的阿爹，他去世后，火肆陆明面上还与水叁陆密不可分，实际大权落入魏氏手中。魏氏在外的私生子，长孙明，我们两个，甚至秘密地从小一起长大，而且他是我的哥哥——只是在我活着的时候，他不能见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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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山五百二十一年冬，雷火麒麟将叼着的少年丢在地上，而院中还有一位红衣金章的少年。

　　“你是，兄、兄长……你的脸怎么了？”

　　长孙明脸上布满了烧伤痕迹以及密密麻麻的毒斑，用纱布包着，在阴冷的冬日看起来沉郁而凄恻。他听到声响，难以置信又匆匆急切地跑过去，扶起长孙否。

　　他目光似有闪躲，然而又释然了，小心翼翼环视宫中，才道：“阿弟……你真的还活着……娘和宫人都提前回魏氏老家过年去了。我……出于某种原因，还需要在此逗留一些时日。”

　　长孙否悲从中来，挣扎着从长孙明怀中起身，明明自己已经死掉，为什么转眼醒来，还在噩梦交织的暮霭火明宫？

　　在这里，他对亲情求而不得，心事于他又难以言说。

　　“我不要留在这里……我害怕我们的阿娘，害怕那些对着我们肆意叫嚣的下仆……呜呜……兄长，哥哥……”

　　长孙否刚恢复的力气都在厮打着长孙明，长孙明隐忍着血脉皮肤中传递的痛楚，拉起长孙否，替他抹干净眼泪：“阿弟，哥哥带你去中陆，那里会很安全，很安全的。你就再也不用怕任何人了。”

　　长孙明似乎想要牵着长孙否走，然而雷火麒麟踏下云海，叼起长孙否，不再让长孙明靠近半步。长孙否眸光暗淡，爬着缩在雷火麒麟身上，将长孙明拒之千里。

　　长孙明只好自己雇人乘马车去中陆，雷火麒麟则远远的在天空云层中行走。

　　那时的李眉清就在中陆陪着李成裕，给年幼迟钝的江湖令主讲故事说历史。

　　——但毫无疑问的是，雷火麒麟吞吃了凤凰血脉，为中陆做的第一件事，就让他感到一箭双雕般的欣慰。

　　后来，昔日手足兄弟不再相见，也不再过问，走上不同人生道路，实际上却都遍地荆棘。

　　而最可悲的是，他们带着真心相互怨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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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你能死而后生，成为天盗火，雷火麒麟功不可没。”

　　尝年若有所思。

　　长孙否好似从未深究过：“西海萤灵吃掉了凤凰血脉，萤灵，通人性的。”

　　“那……你说你的火元素在西海拖尸时消磨，可是因为后来中陆又派你去守约莫五年的碧火珠，你的火元素才慢慢回来？”

　　“尝年好聪明。”若不是夜深，长孙否就要给他鼓掌了。

　　尝年眉蹙得更深，他蜷坐在墙角，抱着膝盖，不得不以审视的态度看向长孙否。

　　雷火麒麟，长孙明，如此看来，都有秘密。

　　可雷火麒麟就在房内，尝年已经有些后怕地后悔，不敢再继续追问与长孙明有关的事。

　　……不过这么说，天盗火或许在五百二十一年冬，就已经同时开始监视神龙山了啊。

　　关于他师父的死似乎有了些头绪，不过为什么非要李世外死？只因为他是当年的李高壬？

　　——听断木说，李世外被送到了水叁陆，尝年倒想回去看看他了。

　　“……”

　　长孙否被尝年一直盯着，没由来的心虚，他只好探问道：“呃……尝年，你，你难道想问，既然是雷火麒麟让我最终成为天盗火，为什么我却对你这么执着？”

　　尝年被长孙否的声音唤回魂儿，他没听见问题，又懵又茫然：“什么？”

　　长孙否：“因为我真的很喜欢尝年啊。不是你送我的那场雪究竟多美，而是你的出现，就是雪本身。”

　　"成为天盗火，在神龙山看见你时，你像木元素本身一样坚韧顽强的生命力，警示鞭笞着我消极的内心，让我明白凤凰之所以涅槃的道理。是当时的我配不上凤凰的血脉，配不上火元素的庇佑，而不是它们无情地抛弃了我。"

　　尝年眉心一跳，一只手撑半边脸，心说你小子挺会自我攻略，难得笑吟吟的模样。

　　——当时的自己有多消极，恐怕没人知道。

　　“对了，在第伍陆纸木村那里，你跟我说要下去一趟，是去做什么……”长孙否语气委屈巴巴，配上那张脸还是有些杀伤力。

　　尝年手掌托着下巴，指腹贴着自己脸颊，轻轻点了几下，眼中少年气的笑意不散，却老气横秋地，陈述着话本里老生常谈：

　　“人呢，最怕的就是，喜欢上不该喜欢的，记恨了不该记恨的，忘却掉不该忘却的……”

　　“哎，当人好不容易，我想化成树了。”

　　尝年说罢不再理会长孙否，意思却也传到，躺下翻身，后半夜安生，枕手臂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