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灯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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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不早了，天色渐渐地灰沉下来，这条热闹的小街上却还是挤满了人，卖鱼卖肉的小贩吆喝着卖掉最后几斤东西，货郎挑着挑子往人多的地方去，南来北往的车马“哒哒”地驶过青石板铺就的道路，所过之处扬起一纵灰尘。
街角的一间客栈的下面有一大团灰蒙蒙的东西，似乎还会蠕动，街上的人虽有许多，却并没有什么人注意到。那是一个人，一个年轻人，俊秀的脸上血痕密布，还未凝结就被源源不断的新流冲得漾开来，苍白的脸好像是天上刚刚升起的月亮，透明。平心而论，这张脸确实是相当俊美的，可是浴在鲜血中，就不免有一些诡异。
一个小姑娘蹦蹦跳跳地从街对面跑来，她大概十四五岁吧，衣裳虽然整洁，却很破旧。一看就不是闺阁里的秀小姐，大概是那种随着父母跑江湖的穷苦人家的女儿。她的脚步那样欢快，以至于有一种逼人的活力四散开来。她很快越过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却“咦”了一声，三两步又退了回来。
她发现了那个没有人注意的年轻人，小步走到他跟前，却被吓了一大跳，颤着手伸出去试了试年轻人的鼻息，还有气，她不由安了心，抚了抚胸口。
“哎……你……”她小心翼翼地说。
年轻人虚弱地抬眼看了她一眼，瘫软的身体动了一动，便不再说话了。
“你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去吗？流了这么多血，要不要找个郎中看一看啊？”小姑娘干脆坐在年轻人的衣摆上，两手揪着发辫说。
“不用。”年轻人生硬地回答说，冰冷的眸子里有一丝杀气。
小姑娘关切地抹了抹年轻人的胸口，汩汩的血流正在那里溢出来，年轻人警觉地挥手拂开小姑娘的手，却因无力终究瘫软了下来。
小姑娘却并不很害怕的样子，环视着四周的人群，说，
“在街上躺着多不好啊，赶快回家去吧。”
“我没有家。”年轻人冷冰冰地说，声音愈发淡弱却依然威严。
“哈哈。”小姑娘听了这话笑将起来，年轻人被她笑得有些发愣，又多看她一眼，说：
“怎么了？”
“这么巧啊，我今天早上也没有家了，师父死掉了。”这么一说，她顿时也有些悲伤，喃喃自语道：“师父死的时候，流的血比你还多呢。”
她低头瞥了年轻人一眼，“喂，你有没有在听啊？”
年轻人似乎也对这个小姑娘起了兴趣，饶有兴致地点点头。
“那你跟我搭伴，好不好？”小姑娘试探地问道，年轻人果然面无表情地说，“凭什么？”
小姑娘挠了挠脑袋，是啊，凭什么呢，许久，她吹了个口哨笑呵呵地说，“我刚刚死了师父，没有地方去了啊。再说，这位兄台，我看你是个好人吧，对不对。”
年轻人被她夸张的语气逗得轻轻笑了起来，说“有谁死了师父像你这么开心的。”
小姑娘却又忽然哭兮兮地样子，对着冰冷的月光，眼里满溢着泪水，“不开心要怎么呢，我的日子已经够苦了，再每天哭天抹泪的，可不就没法活了。”
年轻人若有所思的样子，“呃……是。”
“我看你就是个好人嘛，除了师父从来没有人愿意陪我说话。”
年轻人的唇角轻轻一扬，“哦？我是吗？”
说话间，年轻人的鲜血依旧不住地流着，他的黑衣也被染成了一种暗淡的红色，好似死亡的颜色，脸上的表情虽然和缓起来，却一点一点地苍白失色。
“我叫竹心。”小姑娘自报家门，挺得意的样子，脸上的泪水被笑容绽得有些模糊，“挺好听的吧。”
“嗯。”年轻人闷闷地哼了一声。
“那么你叫什么呢？”竹心拨开一丝顽皮地掉落眼前的碎发，转头问道。
“我没有名字。”年轻人的声音复又冰冷起来。
竹心大大地不可思议的样子，“你怎么会没有名字呢？你爹妈没有给你取一个吗？没名字你是怎么生活的呀，人家问你的名字你要说什么好呢？”
年轻人被缠得有些不耐烦，摇了摇头说，“就是没有。”
竹心讷讷地盯着自己的指甲，小声嘟哝着，“还有这种人。”
“唉———”竹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反正我也没有地方可去，留下了陪你说说话好了。”年轻人并不答应，也不拒绝，细密修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算是答应了吧。
“我跟你说，我其实有一个好大的理想，”竹心诡秘地笑笑“你知道是什么吗？”
年轻人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声：“不知道。”
“哈，你肯定不知道，我的理想就是逞凶除恶，平定江湖。”说罢，她尽量把瘦弱的胸脯挺得高高的，显出一丝得意的神情来，年轻人被她这副滑稽的样子逗得轻轻笑了起来。
“怎么，你不相信？”竹心气急败坏地猛拍了一下年轻人的脑袋，年轻人被她拍得痛苦地呻吟了一声，竹心赶紧缩手，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对不起啊，我都忘了你受伤了。”
年轻人摇了摇头，“没关系。”
竹心又恢复了那副忧愁的神色，“我有这个理想好久了，可是人家都说我有神经病。”她眨着大眼睛看了看年轻人，“你相信么？”
年轻人不说话，但皱紧的眉头明明白白地说明他不相信。
“我从小就没有父母了，三岁就跟着师父跑江湖，师父说我是一个好孩子……”她难过地低下头，“可是好孩子有什么用呢，师父死掉了，没有人帮我实现梦想了。”
年轻人轻咳一声，兴意盎然地问道，“你要如何实现梦想呢？”
“这你都不知道啊！当然是把坏人杀光咯。”小姑娘狠狠地剜了年轻人一眼。
“那么多坏人，先杀哪个啊？”年轻人一边擦拭着嘴角丝丝蜿蜒的鲜血一边说。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竹心神秘地凑近年轻人，“你过来些。”年轻人试着挪了挪身子，却无奈作罢，竹心不在意地凑过头去，神秘兮兮地说：“师傅跟我说啊，现下江湖上有个顶坏顶坏的人叫如枫。”
年轻人面无表情地问道，“然后呢？”
“他一定是世界上最坏的人了，据说他杀掉了好多人，师父有几个师兄就是死在他的剑下。”竹心继续说道。
“哦？你师父是哪个教派的？”年轻人打量打量竹心，平静地问道。
“不知道。”竹心不假思索地回答“师父从来不肯告诉我，他说他十几年前就跟原来的教派脱离了关系，后来，七八年前师父原来的教派被那个叫如枫的坏蛋灭了门，师父就说要找他寻仇。
“嗯。”年轻人若有所思地答应道。
“可是，我曾看到过师父有一个很破的紫色徽章。”竹心回忆道。
“什么样子的？”年轻人挺感兴趣地问道。
“看了一眼就被夺过去了，没太看清，反正是个紫色的破牌子，上面模模糊糊刻了个什么东西。”
“一朵莲。”年轻人肯定地说。
“咦？你怎么知道？”竹心奇怪地瞥了瞥躺在地上的年轻人。
“紫莲教江湖上谁人不晓。”年轻人心烦意乱地打断竹心奇怪的念叨，“然后呢？”
“然后啊，师父告诉我，那个如枫是一个超级大恶棍，他年纪不大，却武功高强，他们教会上上下下几百人竟无一是他的对手，全部惨死在他的手下。”
“师父说，找到他一定要报仇。”竹心恨恨地攥紧了拳头，“你说，怎么会有那么过分的人啊，那个如枫简直坏透了，他十恶不赦，他恶贯满盈，他他他……”竹心激动得微微喘着粗气。
“他……有那么坏吗？”年轻人疼爱地看了看竹心，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当然！”竹心激动得要跳起来。
“咳咳，咳。”年轻人失血的脸上浮现出虚弱来，剧烈地咳嗽了几声。
竹心忙慌地抚了抚年轻人起伏的胸口，皱着眉说，“你这样躺在大街上怎么好啊。”
年轻人定了定气息，示意她继续。
竹心恶狠狠地说，“所以，师父死了之后，等我以后找到了那个坏蛋一定要他偿命，给师伯们报仇。”
“哦。”年轻人平淡如水地说，声音又微弱了些。
“你不说说你的事情吗？”竹心歪着脑袋看他。
“我有什么事情好说的。”年轻人奇怪地问道。
“你看你长得这么好看，一定好多女孩子喜欢你的，是吧？”竹心嘻笑着说。
年轻人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半晌，却垂下睫来，认真地说：“没有，就一个。”
“嗯？”竹心没想到他真会回答，连忙连珠炮一样地问道，“她叫什么名字啊，她长得好不好看啊，她在哪儿啊，她……”
“她么，已经死了。”年轻人有些伤感的样子。
“死了！”竹心诧异地叫道。
“嗯。”年轻人好像回想起过去的许多事情来。
“那……你能说说她过去的事情吗？”竹心脱口而出，话一出口又后悔，“我不是要惹你难过啊，你不愿说就算了。”
年轻人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她叫铃音。”他的声音有些吃力地断续，“我和她是……青梅竹马。她是我……我的小师妹，以前……我练功……她就……安安静静地在我身后看着……从来不说我练得好……”年轻人虚弱地笑了笑“但是……每天都会督促我哪里练得不够。”
天色已经彻底昏暗下来了，行人渐少，街灯如豆。
路旁的客栈从几个整整齐齐的菱花格子木窗里投落下温暖的橘黄色灯光，扫在年轻人脸上，有一种垂暮的诡异。
“后来……我们大了，各自奔天涯……我曾经答应……以后……威震武林……就……”他吃力地咽了一口唾沫“娶她……”
竹心被他有些怀念有些迷醉有些伤感的样子迷住了，有些情不自禁地问道：“后来呢？”
“我……再回到儿时故土时……她已经不在……那儿了……魔教……魔教教主……说……要了她……我那时一时意气……冲进去就要把她夺回来……结果……几乎失去性命……那次……魔教教主开除了一时大意放我进去的一个教徒……想来……已经差不多十年了……”
竹心点点头，年轻人继续说道，“然后……我苦练三年……再进去时……那魔教教主已经被声色犬马拖垮了身体……”他自嘲地笑笑“这是报应吧……我杀了他……他死的时候……就像一只蚂蚁一样……卑微……跪着……求我……向我以前……求他一样……他们要杀了我……我不得已才杀了他们……我不想的。”
“嗯，我知道。”竹心挺理解地点点头。
“我找到她时……她已经没有气息了……她的身体还是温热的……可是……不干净了……他在我来的那天晚上侮辱了她……”
年轻人不知道是不是忆起往事太过伤感，血流的速度愈发快了起来，竹心慌慌张张地拍着他的背，希望能用自己薄薄的衣衫堵住他身上纵横的血口。
“她很傻……我怎么会因为她干不干净就……十年来……每每梦回……我就会不能自已地想起她……”
“你说完了？”竹心太息一声，好像也很难过。
年轻人点点头，似是而非地又摇摇头，声音暗哑地说道：“过去的记忆……就不要醒来了……”
说罢，他剧烈地咳喘着，蜿蜒的血流顺着他白皙的手掌渗了出来，好似莲花。
“喂，你怎么了？”竹心摇晃着他的身体，他无奈且吃力地笑说：
“我要死了嘛。”
他尽力抬起了不曾染血的左手，缓缓地触过竹心受惊的脸庞，微笑着说：
“竹心，你知道吗，你师父的仇，就要报了。”
“啊？”竹心显然没有听懂他在说些什么，他修长白皙的手指浅然掠过，就在将要接触到她洁白的小脸的那一瞬间，难以察觉地轻轻颤抖了一下，终究还是顺着她的衣襟颓然坠落了。
他的身体仄歪了一下，顺着雪白的墙壁滑落下去，擦出了一抹艳丽的血痕，街光暖暖地照着他冰凉的脸上，那张脸，有着一种近似神明的美丽与安详。
一个铜牌顺着他的腰际掉落，竹心拾起来一看，上面是种繁杂的字体，就只有两个字，大概是他的名字吧。
“这什么鬼字？这个字是……嗯……女……木？你叫女木？”竹心一只手攥着铜牌一只手摇晃着年轻人渐次冰凉的身体，“喂，女木……你不是有名字吗……你说话啊……”
稚嫩娇柔的嗓音在空旷的街道里回响，客栈里昏暗的灯火透出浅浅的光。
灯大概是没有感情的吧，可是此刻那昏暗又温暖的橘色灯光，不是照亮万家，好像把人间变成极乐世界了吗？所以我猜，灯一定是有心的吧，在无数漆黑的夜晚见证无数的生死别离，那灯，一定有一颗美丽柔软的心灵，正裹在灿烂的橘色火焰中，将光明留给那些不幸的人们。
街灯如豆。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灯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