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与卿》叶曦兮

4、她的月亮

　　顾念心这天偶然在整理妈妈遗物时，在床头柜的抽屉里发现了一本泛黄的日记。
　　她很少听妈妈提起从前的事，记忆中的妈妈时常把微笑挂在脸上，可是她觉得那些笑都不是发自内心的，为了解开自己心里的疑惑，她还是决定翻开日记本。
　　日记写得有些零碎，采用的是第三人称 ，与其说是日记，顾念心觉得它更像一本小说。

　　林星大四进入实习期感到有些忐忑不安，她考的是师范学校，被安排回母校实习，这本应该是件值得开心的事，至少在两年前是她一直所期待的，而现在她根本不敢回去。
　　曾经高一时有次在政治课上谈论起梦想，林星当然也有梦想，初中时她想成为一个伸张正义的律师，后来在现实中逐渐被磨平了棱角，连带着心里的那份炽热也被消磨殆尽。后来直到现在，她这一生的梦想，都是成为像顾玥一样温柔的政治老师。
　　当时林星被同学抽起来回答时，她下意识看向了顾玥，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红着脸颊颇有赴死的气概道：“我想成为像顾老师一样优秀的政治老师。”
　　“哦～”
　　全班同学都开始起哄，而顾玥不发一言，只是脸上始终挂着那一抹清浅的微笑，继续聆听别的同学分享。
　　林星窘迫地坐下，竟无端生出一丝可悲之情，她到底想在顾玥脸上看出怎样的情绪呢？就是现在她也想不明白，她只是觉得顾玥从不在意她的努力是为何。
　　临近下课，顾玥也对这次分享做了总结，无非是一些鼓励的套话，明明她的声音那么温柔，可林星听着只觉得刺耳，攥紧了手中的笔。
　　突然，顾玥在走廊上回头，视线落在坐在最后一排的她身上，露出了一个比之前弧度要稍大些的笑容。
　　“还有我的课代表，如果以后你想当政治老师，回来我带你。”
　　下课铃声与同学们的起哄声同时响起，林星心底像炸开了一朵花，一种奇异的感觉从心底开始蔓延，耳根子也红的发烫，只是脸上的笑容怎么也压不下去。
　　朋友下来打趣她：“你看你笑的多不值钱，开心吧？等你回来哦，亲自带你哦～”
　　林星收回了笑容，又换上了平常那副云淡风轻的表情，淡淡摇头道：“只是玩笑话而已。”
　　可是她当真了，林星在心里补充道。
　　是啊，一个玩笑她记了六年，现在的她就像个笑话。

　　自从顾玥结婚生子以后一切都变了，先开始只是回消息变得渐渐敷衍，再到后来直接断了联系，一切都毫无征兆。
　　起初林星大二那年还会偶尔给她发消息，跟她分享自己的大学生活，可顾玥从未有回应，后来一年她赌气不发了，可她心里知道，她生的只是自己的气。
　　踏上回母校的途中，她再次点开了微信的聊天框，打下一段文字又删除，反反复复最后还是放弃了，退出聊天框将手机熄屏。
　　她想当面质问顾玥，她为什么要骗她，为什么给了她希望又要将她抛下？可是她根本没有这个资格，曾经的她至少跟顾玥还是师生关系，而现在呢？连朋友都算不上吧。
　　林星一直晕车，一上车就靠着窗户阖上了眼，迷迷糊糊中又梦到了往事。等到站时，同行的朋友叫醒了她，关切地询问她是否做了噩梦，听她在车上哭着喃喃道什么骗子。
　　林星尴尬地笑了笑，若无其事地摆了摆手，用晕车不适搪塞了过去。

　　站在学校门口，她的心情很复杂，许多回忆涌现，心钝钝的疼，大概她又病了吧。
　　走进校园，依旧是那般熟悉，她仿佛又看见曾经的自己正在悄悄地看着远处的顾玥。
　　她迫切的想询问顾玥的办公室现在在何处，但她已经长大了，要学会成熟的去察言观色，去揣摩这人情世故。
　　见了校长，说了些客套话，彼此互相寒暄，学校的老师都介绍着自己，在场的都是各科年级组长，接下来将由她们担任实习生的指导老师。
　　林星没见到顾玥，她记得她以前是政治年级组长，不论怎么说也该是她来，总不能是她提前知道自己回来了刻意避着她吧。
　　林星记得眼前的老师，以前跟顾玥在一个办公室办公，都是政治老师估计话题也比较多。
　　顾不得一切情商与礼节，林星还是问出了心底的那个疑问。
　　“请问顾玥顾老师呢？”
　　同行的朋友听到动静看了过来，而其他老师无不神情怪异。
　　眼前的政治老师第一眼就觉得林星面熟，现在回忆起来，她分明就是顾玥常常挂在嘴边的小课代表。
　　老师先是震惊，而后露出了一种十分痛心的神情，扯过林星的手，轻轻拍着她的手背，凑在她耳边小声说了什么后，林星竟直接晕死过去。

　　林星醒来后是在医院的病床上，闻着那熟悉的消毒水味，一瞬间泄了气，脑海中不断重复着那句话语。
　　“顾老师两年前就难产死了。”
　　两年前……她打开微信，果然刚好是两年前的那一天再也没有了回应。所以她这两年到底在计较什么？她竟然还怨恨她！她甚至还有很多话都没来得及说，甚至都没能看到她的最后一眼……
　　输了几天液出院以后，林星买了些水果和补品，凭着身体的记忆来到顾玥家 。
　　林星按了按门铃，心里有些不安与失味，一切都回不去了，故地重游只是斯人已逝。
　　“叔叔好，我回来实习顺道来看看您们。”
　　顾父开门眼见是林星，热心的迎她进屋。
　　此时的顾母也停止逗弄婴儿床上的小孩，怔怔地望着她，有多久没见了？好像有五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呀。
　　“阿姨，好久不见，您依旧是那么漂亮。”
　　“是星星啊，你说说你，在外地上大学都不知道回来看一眼。”
　　语气里只有宠溺，没有一丝的责备在里面。
　　林星注意到了小孩，走过去用手轻轻戳了戳婴儿的脸颊，小孩咿咿呀呀笑着，樱桃小嘴含住林星的指尖，一阵酥麻感让她下意识缩回了手，可谁知小孩竟哭了起来。
　　林星见状有些手足无措，鬼使神差般又将手伸了过去，小孩得逞似的停止哭闹，又含住了她的手指开始咀嚼。
　　顾母眉头渐渐舒展开来，自顾玥走后，这家里始终少了些生气，而今天感觉又仿佛回到了往日的温馨。
　　“她叫什么名字？”
　　“顾念心，玥玥生前就起好了的。”
　　林星听到名字后就是一怔，讷讷地重复道：“恋星？”
　　顾母转述道：“如果是女儿，就叫顾念心，念念不忘的是心上人；如果是儿子，就叫顾林好了……这是玥玥的原话。”
　　一提起顾玥，顾母就泣不成声，林星一边哄着小孩一边又安慰着顾母，她大致从顾母的口中知道了这几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荒唐事。

　　顾玥当初在林星高中毕业时结婚，不久怀孕后就发现丈夫出轨，顾玥不愿妥协，打算生下孩子就离婚，而男方竟打算打掉孩子，顾玥便逃回娘家养胎。谁知世事弄人，顾玥早产，生下孩子后失血过多没能抢救回来，而她的女儿也自娘胎中落下了病根。
　　当时顾父顾母想将男方告上法庭，但因为空口无凭，顾玥死无对证，男方直接花钱息事宁人，顾父顾母哪里肯？可是顾念心还小，顾父顾母当老师的收入也微薄，为了孩子也只得作罢，毕竟争论下去也不会有任何结果，但这件事成了他们心中的一根刺，常常扰得他们夜不能寐。
　　林星听了只觉得一阵恶寒，顾玥啊，她什么都好，唯独这看人的眼光害了她一辈子。
　　林星看着眉眼含笑的顾念心，那眉眼真是像极了顾玥，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叔叔阿姨，这次回来我不打算走了，如果你们不介意，我可以当你们的养女，代替顾玥孝敬你们。”
　　顾父顾母面面相觑，林星见状继续道：“孩子才两岁还小，没了父亲就算了，不能没有母亲啊。我会把念心当做亲生女儿看待，我知道这很唐突，但恳请你们答应。”
　　林星哽咽着哭了，朝着二老鞠了一躬，顾父顾母连忙上前扶起。
　　“星星啊，不是我们不答应，你这是在自毁前程啊，你可以有更好的未来，不应该被困在这儿。”
　　“叔叔阿姨，如果没有顾玥，如果当初不是她收留了我，这个世界上早就没有林星了。”

　　林星又忆起那年高二，那天她跟爷爷吵了一架。
　　她缩了缩坐在书桌前的身体，一缕月光透过轻薄的窗帘倾洒在她身上。
　　林星跟朋友保持着语音通话，只是双方都沉默着。
　　明明正值夏天，林星却觉得浑身发冷，身子不住地颤抖着，她认命般的闭上眼，晶莹的眼泪在月光下异常明亮，她拿起桌上的小刀，缓缓靠近着手腕，却不小心打碎了桌边的杯子，爷爷闻声将卧室门踹开。
　　“你这是在干什么！你以为你能威胁我？”
　　林星将头靠在冰冷的书桌上，她笑得苍凉。
　　她鼓起勇气，最后一次迎上爷爷怒目圆睁的眼。果不其然，爷爷又开始说着无数不堪入耳的话。
　　林星深吸一口凉气，又将刀片靠近手腕几分，重复道：“你就是个白眼狼，跟你亲妈一样狼心狗肺，你奶奶就是你气死的，你活着就是为了气死所有人……”
　　此时此刻，她的声音与他的声音达到了高度重叠。
　　一行清泪从林星的眼中滑落，最终，刀片还是落下，暗红的血液在地板上绽开了鲜艳的花。
　　林星一点都不想死，可她没有勇气活下去，这个世上唯一真心待她的只有奶奶了，或许奶奶太孤独了，她早该下去陪她了。
　　林星的意识渐渐涣散，小刀也失力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手机那头传来呼喊声：“林星，你别做傻事，你听见没有，你还有我，你再想想顾玥……”
　　林星恍惚间听到了顾玥的名字，她一直都是众星捧月的存在，如她的名字一般，而林星也如名字一般，只是零落的几颗星星，高高在上的明月又怎么会在意一颗暗淡的星星呢？
　　林星闭上了眼，她觉得好吵啊，耳边有好多声音：爷爷的怒骂，朋友的呼喊以及打120的求救声，还有急救车的声音，最后还隐约听见了警察和医生的声音……
　　一切都该结束了，顾玥要失去那颗最爱她的星星了……

　　“林星，快醒醒啊，我是顾老师啊，我是顾玥啊……”
　　林星在一片黑暗中迷失了方向，熟悉的声音为她拨开了黑雾，带来了一缕光亮。
　　她手指动了动，想说话喉咙又发不出声音，手腕处传来剧烈的疼痛，她努力的睁眼，入目便是顾玥满是泪痕的容颜。
　　林星想出言安慰，还是说不出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所以还是被救回来了吗？
　　顾玥激动地叫来了护士，给林星检查了一番，确认无碍后就走了。
　　“林星啊，虽然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但是我能感受到你一定很难过，但一切都过去了，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一起回家，暂时不要去想那些事了，好吗？”
　　顾玥的声音像是有魔力一般，渐渐抚平了她心中的伤痛。
　　林星始终不肯开口说话，顾玥守了她一天，任别人劝也没用，林星也实在不忍，只好妥协。
　　“顾老师，回家吧，我也想回家了。”
　　只是林星没有家了，生母不要她了，奶奶病逝了，爷爷不管她的死活了，爸爸也对她不闻不问了，所以到底什么是家呢？
　　多年以后，林星得到答案的那天，又永远的失去了唯一的家。

　　林星出院跟顾玥回去，学校那边顾玥也跟班主任请了病假，顾父顾母很照顾她，顾玥也是。
　　顾玥每天去学校上完课都会马上赶回家陪林星，跟林星讲自己小时候的事情。顾玥也不知道林星有没有听进去，她只是害怕林星这种状态再持续下去，她会永远失去她的小星星了。
　　“顾老师，为什么？”
　　这是林星继上一次说回家后的第一句话，顾玥被问懵了。
　　“为什么收留我？我们不熟……是因为同情？我知道顾老师你是个善良的人。”
　　顾玥觉得有些好笑，大林星10岁的她此时已经27岁了，快奔三的她只觉得林星像小孩子一样在闹别扭。
　　“小星星，你喜欢我吗？”
　　林星不回答，只是那憋红了的脸出卖了她。
　　“我可是很喜欢你哦，我的课代表。”
　　“我没什么值得你喜欢的地方。”
　　“怎么会呢？我的小星星是一颗很慢热的星星，虽然她什么都不说，但是她一直都在努力的照耀着我。她会把工作完成的很好，她政治成绩一直都是年级第一，她会在下课时给我润喉糖，她会在我生病没来时关心我，她还会在节假日给我送祝福和礼物，是颗很可爱的星星呢。”
　　原来，在顾玥心中，她竟这般优秀吗？
　　“顾老师，谢谢你。”

　　林星高三在顾玥家住了一年，但是学校的同学和老师都不知道，这是属于她们两个人的秘密。
　　但是这一年里，顾玥忙着备课，林星忙着学习，明明离得那么近，却感觉疏远了不少。
　　后来林星如愿考上最好的师范学校，可顾玥送上的毕业礼物是一张喜帖。林星毕业的暑假报了配音培训班，找了几份兼职出去住了，脱不开身，也没能亲自到婚礼现场。
　　林星收到了好多同学给她发的顾玥的照片，都调侃她错过了顾老师最美的一面。
　　林星点开图片，一张一张的保存，她穿上婚纱的样子当真是好看啊，不过在林星心里，她一直都是最好看的。
　　后来上了大学，也时常听顾玥提起老公，后来她怀孕后聊天变少了，林星只当是为了孩子少玩电子设备。
　　一切自以为是的猜测，在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变成了无数把利刃，一刀一刀的往身上刺。

　　最后顾父顾母同意了林星的请求，她学着顾玥的样子，染了深栗色的头发，松下了马尾，任由长发披散开来，时常挂上那抹清浅的笑容，说话的语气神态也渐渐有了她的影子。
　　学校的同事都时常调侃，说林星越来越有当年顾老师的风范，现在林星实现了她最初的梦想，她成为了像顾玥一样温柔的人，但她一点都不开心。

　　时间过得很快很快，顾念心也渐渐长大，林星想着到她成年那一天便把真相告诉她，毕竟她不是真正的顾玥。
　　顾念心17岁时，林星被查出宫颈癌晚期，她也渐渐体会到了奶奶当时的痛苦，一切都是命运吧。
　　林星那天换上了校服，将头发染回黑色，扎起了马尾，收回了笑容，独自前往墓地。
　　那天下着小雨，她也没撑伞，头靠着顾玥的墓碑，闭上眼静静回忆着自己的一生。
　　她18岁那年配音培训过后，最迷茫的大三那年，接到了人生中第一个广播剧，有一段对话令她印象特别深刻。
　　“人这一生会遇到许多形形色色的人，遇到困难就要勇敢面对，遇到喜欢的人就应该珍惜。”
　　她配的角色问道：“如果我喜欢的人不在意我怎么办？”
　　“那你跟她在一起开心吗？”
　　“嗯……挺开心的。”就是有点患得患失，这是林星当时在心里添的话。
　　“真诚的喜欢是不必得到回应的，你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时林星一直没有懂这句话，后来她懂了，她只需要知道顾玥喜欢她，顾玥在意她，只要顾玥能幸福，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顾玥，我活不成你的样子，我只是从看见你的第一眼开始就有些喜欢你，又或许，我并不是喜欢你，我只是那会儿想活出你的样子……”
　　“为什么给女儿取名顾念心呢，你当时挂念的人是我吗？念心已经17岁了，我也老了，37了，比你还大了7岁……”
　　“我很快就能来陪你了，让你等了好久好久，说好的承诺也只有我还记得了，没办法呀，谁让我死皮赖脸的缠着你呢……”

　　日记到此结束，上面还残留着泪痕，后面几页是崭新的，刚写不久。
　　后来的事无非就是，林星死在了那个雨夜，第二天被守墓人发现，顾念心在外公外婆的怀里哭了好久好久。
　　顾父顾母又再一次失去了女儿，顾念心成了他们唯一的精神支柱。
　　而今天顾念心收拾母亲遗物时，提前得知了母亲打算18岁告诉她的真相，知道了母亲的秘密。
　　她的两个母亲都是很温柔的人，只是她不了解朝夕相处的林星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了，因为她自始至终了解的都是林星回忆中的顾玥。

　　27岁的顾玥，拯救了那颗只属于她的星星。
　　20岁的林星，永远失去她的月亮。
　　37岁的林星终于有勇气去寻找她的月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