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片館記》詩鈐

1、雅片館記

　　+++++++++++++++++++++++++++++++++雅片館記+++++++++++++++++++++++++++++++++

　　雅片館，起於行止處，依山臨水，破屋荒池，井斷垣殘，花皆無主，草只自芳，水且空流，人無蹤跡，或可至或不到，或得入或禁足，駐風之處，風如約來，也如約去。
　　是夜，素不點燈明燭，窗肖滿月，天鉤依沿而昇，簾常半捲，風自背後而來，散髪振鐸。
　　窗前流螢點點，雜於草間，露濕煙溫中星亂雨燃，穿幔藏霧間弄花招扇，古人言其：「拋殘照夜之珠，碎點秋燐之血」——我館中之螢，從桃花扇上逃逸而來，不知誘來多少紛說到今，嘔心瀝血，通宵苦吟，為這熒熒星星，夠格寫個「值」字。出屋來賞，取紗籠收些明道照路，其性風吹不滅、雨洗還明，怎可能找到更勝此任者？
　　風於我畔，言，故人交托之第一份厚禮，便是裹在雪裡的一枝梅。我已備好冰紋瓶來供，賺得滿處清氣；這梅也捎帶來雅片館一冬之雪，景致便從供奉與天邊的梅上抖落下來。夏為流花、冬作六出，取冰鑿燈，置螢其中，觀焰躍燈籠，任其懸空引路，冰消如淚，可代更漏，不廢時令。
　　隨燈導風，跣足前行，歩封樵徑，拾級而上，石階如牀，落花不避，散葉醉臥，霜鎮此間，草白楓丹，鉤月澄凈，枯荷殘香，遮苔惹蘚，幾瓣餘馨——風起作團，說可見友人另一份厚禮。飄花颻葉、歷亂翻覆時，光若裂帛，罅縫直入，夜見此景，如鋪紙眼前，銀鉤化箭，萬矢穿梭，破故卷而成新匹，倏忽，光與落紅混做一道，似要撕開夜幕，迷障之中，見灰色羽翼的生靈，銳不可當。我攤開手掌，做盤以承，種種紛紛落於掌心，化為一碟酒。風言，這酒的因緣在蘇摩一族。我答，若有欲飲我血者，我當雙手奉上。酒溢奇香，小心收藏，留於祭祀。蕉葉蓮花內吸露飲霞，也不過如是吧。若以紅螺盞白玉卮謝之，可相襯？
　　徑過些許，便見雷芽軒，徑上所見紅葉，多半源於此軒。吳江楚岸上的楓樹已被我討來，收栽軒中，煙深千里楓林渾如野火縱橫，霞翦一林暗綠好似餘綢碎錦。傳說楓曾偷天酒於夜，想必忒好杯中之物，故聞香而來，索性留些下來，盡令其成酣好眠。秋林之魄，舞風點水，依草繞籬，風之幽魂戀木不去。書上說酒是掃愁帚、釣詩鉤——滿院子醉臉酡紅之葉，用一夜，可能吟盡天地？不日，集起，燒了，讓楓煙借色於花、籠輝上月、鎖渡鏈船，又可成就另一番做派。
　　我於徑盡之處遍植酴醾，內隱一臺，名喚掛劍。曾見有聯以「阿蠻如許風流骨，打困千秋細雨中」寫這酴醾。盛開的酴醾，泣露笑風，厭架留香。花，引自朋友園中；臺上掛劍，也是故人手信。言我用字太過生狠，尖銳鋒利，送我一鞘，且將天際蝃蝀收于其中。以此臺供之，方不卻情。卻也常想將這送雨彌天之物再放出來，看其倒海插空，垂天飲澗——稍待，待雨來，或可挫挫這劍的火殺之氣。種滿掛雨臨風的酴醾來糾纏劍與鞘，或成羈絆。
　　隨蒼苔痕跡漸潤，見月投苔侵之井。水脈於館中，或顯或匿，成溪成澗，穿石流淇，瀉月洗花，此處鑿井來盛。這彭祖宅葛洪鄉千百年來便與異界勾連，我置簞席於井邊，上有卻老遊仙之枕，入那黃嬭黑甜所在，飛夢山川海嶽。若遇青衣，定要索其柳條籃中的櫻桃，玲瓏如珠的一口吃下，灼爍似火的挑燈照路好還家——篾席生涼，夢，自然不能再做了。拾起結冰摔壞的夢之碎片，擲出去，權當敲齋門的板磚。
　　忽想起清明時節故人送來的新茶，原留著起社鬪品，卻錯過了。北山芽也罷，東井葉無妨，汲水燒火，竹間澗底，龍芽雀舌，供佛留僧，杯碗茗煙，或幻做香國福田，或化為海月洞雲，得三摩半偈，現彼岸須彌，碧篆青煙裡散花迎佛，自在如來。
　　眼前有岸靠來，霧生迷津，漫籠輕鎖，搖水奪山，這就是卵石壘搭出的青囊渡。眾石或大或小，每每鞭雨落星，一一仙鏡神鉦。喚那風來上路，且囑其捎帶上我的回禮。這朵忘生花，生於雅片館落戶於此、時滿人間界一年之期，花香揮散，我今折下，羽化成文，捲起引火，攏得落楓竹葉來焚，取星子煅鑄，放逐水上成蓮，願能渡盡館內棲息過客；採擷繁花，淬煉英華，傾於蓮上；天有飛鳶，捻來做芯；燃燈導引，但求一路風順。隊列雲出，漸成氣候，寄於帳幔衾枕、牆瓦磚石、斗拱棟梁、屋檐椽窗、衣裙巾帕、杯碗盤碟、牀榻櫥柜等等林林總總紛紛奪胎而出，聚於渡頭，隨燈乘風，踏蓮循水，行去。
　　館內已空，牆側昇起輕煙如華，來風轉去，護眾安往。我處素不留客，但凡求個自在。拾起星火，點一桿菸，看風去雨落，傘下城邦，漸沈深夜更深，雖置身於荒院破館之中，卻大有坐擁一萬里江山的氣派，菸燼煙盡，便可傾城筆墨來寫這江山。
　　人間界，再過一年，還能見到這館嗎？海市蜃樓，語焉不詳。

作者有话说

　　己丑年七月初一日落戶此地，至今日滿一年，度晬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