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海乐》梅清檀

12、混乱

　　“……我说……”

　　关于那林先生和那自称是大理寺之人午时末突然间闯进公堂并将自己劫持到河海交汇之地这件事，是无比出乎林卿茗意料的。

　　并美其名曰，“我们有权将此间嫌疑犯押送至犯罪现场，进行留痕对比。”不管林卿茗本人高声喊冤，并表示自己从九天胡同被羁押过来，自己并未去过河边案发现场，如此是违反审讯条例，按北瀛律当剥夺其审讯资格。

　　“地方的律斩不了朝廷的官，你且跟我来便是，我们不会做任何不得当之事。”同样姓林的那位爷端得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朝这位有一面之缘之人劝解。

　　谁知道上头那位和椅子上那位见此场景二话不说，任由那林姓男子道，“我以平阴林氏，前大理寺卿之徒孙林十亦之名向您保证，我等保证断案公正且绝不会刻意破坏包括事发现场与公堂审讯等所有办案程序。”

　　……平阴林？怪不得。

　　怪不得堂上那位钟离氏与堂下那位知州绫氏二人见这儿人进来不由分说要求重新勘探现场后直接押人时，任由堂下死者亲人与林卿茗这等嫌疑犯的反对，也不曾出手制止。

　　林卿茗听到这儿，象征性地与同刚才般“哎！哎！”地挣扎两下便盘腿坐在地上，心下暗暗盘算起来。

　　平阴林氏，其先祖乃是阙兴朝太祖皇帝的二兄平王正妻家之后。

　　其妻家原本并不姓双木林，而是临近的临，后来阙兴建立太祖登基，将随其东征西讨的将军们论功行赏时，将平阴地封与其二兄，并封号平王，改为平阴林氏。

　　其族人据说与当今圣上并无血亲，但也算是高门世家，林卿茗一行人连东头那帮老爷都不敢招惹，更别说这可是真正意义上的世家门阀。

　　“我说林老爷，这断案的事，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将嫌犯押送到现场的道理吧，您老二位是大理寺的老爷……”林卿茗心一横，头一铁，“我没听过得除了北瀛官府之外的老爷的盛名，只知道您要是探查案发地时要将我嫌犯等押送至大牢看管，以防生变故的道理都不懂……”

　　“我很难相信您是什么林老爷森老爷的。”林卿茗挑眉轻蔑扫了一眼来人衣襟，还是那副面上无比亲切，内力又隐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圆滑处事之风。

　　林卿茗身边二位听命行事的官兵正各将刀柄斜于面前，组成一个表示“错误”符号的形状，任这错号后方才张牙舞爪拒绝被控制的年轻女子挑眉，不卑不亢地盘腿坐于地上。

　　而这时候刚才与她对簿公堂的那个男子竟然抛弃方才争执与此案对立身份，也学林卿茗拽着一旁的女子蹲坐在地。

　　她一直没有正面观瞧那自称“林十亦”之人，只是将眼神落回在进门处伫立的顶梁柱上雕刻的龙爪上，边分心瞟着龙爪上金绿相间的漆，边言语，

　　“况且大老爷，我本就无罪，若不是您二位此时前来，我一会儿接受质询，记录笔录之后自有衙门自行讲我羁押。我是北瀛的百姓又不是北瀛的官，断没有听外人话的道理……”

　　“放肆！”翠绿色官服的钟离氏实在是忍不得这灰布衣裳的女子再在他的堂上胡言乱语，未等这等冒犯人的话再落地，惊堂木便再度响起。

　　被冒犯的林十亦却不急不恼，依旧眼皮微垂语气谦恭，修长的身形与宽阔的身量无一不衬得其人干净的气质，整洁的青布衣裳每一个褶皱都透着一股淡然。

　　长发并未全束却也无比清爽规整，清淡如水般晕开的眉眼口鼻与他开口时仿若清溪倾泻的声音潺潺流入所有人耳中。

　　“与我争辩，百时无用。”其人侧身而立，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浅浅一挥，向堂上之人示意不必振声，“林姑娘，我且问你。”

　　被点名这招，任何一个念过书上过学堂的都没应对的法子，本来假模假势地给自己设立一个“被冤枉的蛮不讲理的人”设定的林卿茗闻言直接转头看去。

　　不看不打紧，这一看去使得这一直分散心神防止勾起不良回忆已至无法被衙门里一副有人对质有人疯癫有人焦头烂额有人胡搅蛮缠——当然这个说的是她自己——搞得无法自持算命人，此时全身心只有一个念想。

　　……像，太像了。

　　这不紧不慢的动作，这淡然处之的微笑，这清雅游刃有余的动作……甚至是和自己说的这句话中，都透着一股“别闹了先解决事情”的干练。

　　原本做挑眉态，打算由挑衅以达不再去任何地方看到任何有关于死者尸身与死亡痕迹目的的林卿茗呆愣了一瞬间。

　　平时一个说出的话在口中能酝酿十遍才以最讨巧的方式说出来的女子，此时竟险些突口而出一句。

　　……商大海？

　　不对，还不是很像。相比此人淡漠清冷，商冰见了林卿茗这般耍赖，定然蹦出几句“祖宗”“你全族就一口人不怕牵连，我有一大家子人呢”之类的话来求她少说保命。

　　要么说官民还是不一样。

　　林十亦对突如其来的女子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顺势反盯回去。

　　这位林姑娘长相普通，小而圆的杏核眼与正巧不用传达她内心中本就没有多少的情，脸型若不是没有今日特意流下的两缕刘海遮盖，甚至稍微能看出没褪去的婴儿肥，鼻梁也并不高耸。整体而言不过只能称得上清秀二字。

　　今日受审所以她发上只有一木素簪，仔细看去簪为还有些磨损的痕迹。由此可见此人确实是个普通百姓。只是刚才在门口听得堂内审辩，此人又的确不像。

　　嗯，远算不得什么美人儿，不说京中千挑百选的舞女，就连府上的侍候姥姥家的女儿都不如。

　　林十亦心中所想林卿茗并未亲耳听到，否则以此人性子，怕是直接暴跳如雷。林十亦想。

　　不过他错了。若是这话真让林卿茗亲耳听到，于她而与傍晚钟楼响起的钟声并不会有什么区别。

　　关于容貌的对比在十七岁的林卿茗这里尚不予成立。

　　收回视线林卿茗又搬出不卑不亢的态度，“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九天胡同情杀案貳，你是目击者，对吧？”京中老爷不慌不忙，一字一句细细道来，“我们希望率先查明并排除二案关系，以予你一条可辩明清白的门路。”

　　林卿茗笑起来，眉眼弯弯仿佛对方的话不是给她的伤口上疯狂撒用海水化开的辣椒面，“您能给我一个除了“案发地点相同”外其它的理由吗？”

　　林十亦不慌不忙，“不足以？”

　　“……”林卿茗没承认，也没否认，此是并不是她说如何便如何，今日此地虽说并没有特别多的人，但总归轮不到她这么一个依靠着装成认为不公于是撒泼的才有发言权的平头老百姓说话。

　　于是站起身来，转身朝向平日里威严万分碰上今天只做记录闷不吭声的绫天歌。

　　刚才一见林卿茗撒泼就围过来用刀架在面前的两位官兵齐齐提高刀位，一刻不离地围拢。

　　算命人与这大姥姥说话不再如往常一般摇头晃脑故作深沉，而老老实实一板一眼地道，“民斗胆求知州大人裁决。”

　　绫天歌也是颇有北瀛之主的气魄，多一句话都不废，直接应允下来，“允。”

　　林卿茗不再多言，闭目躬身久久不起，朝绫知州行谢恩礼，“多谢大人。”

　　夏夜与白昼交接的那份属于黄昏的橘色穿透层层天地，直窜入衙门与世上万千院落并无不同的院落之中，无偿向所有人分享夜幕开场的戏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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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人，”才刚一直没有发话的受害者家属男子此刻已经随着巨大悲痛的远去而冷静下来许多，但明显人并不乐意咬牙切齿地保持体面，“据我所知，九天胡同情杀案貳受害者是这位嫌疑人的亲娘吧。”

　　“难不成你们这帮狗官是想以其为受害者的身份给这人脱罪？还是说放下现在的案子去提以往的案子，是不想为我们讨公道的借口？”

　　被点到名的林卿茗听到这有些无奈，但事实就是如此——莫名闯进两个一进门就表示曾有一面之缘的世家人，上来就打乱质询与调查节奏，然后莫名开始倾向嫌犯。

　　林卿茗自己也更倾向那男子，思忖一瞬后对绫天歌扯嗓子喊了一声，“对啊大老爷这又关我们家什么事儿啊，已经结案那犯人在我眼前被处死的，我还补了两脚了……”

　　“行了！肃静。”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绫天歌被一会儿一变的变色龙林卿茗有些火大，即便是自己做了北瀛州十五年的知州，亲自断过的案子数不胜数，也极少见到有人做出如此讨厌的行径。

　　“扰乱公堂，据北瀛州令当处以罚金一百钱并拘押三日。念在二位为破案而来行之有功，念之有据，故处罚全部减半。二位各罚金五十拘押一日半。”

　　“？”这下轮到林十亦懵门了，身上方才那股理所当然游刃有余的气魄消失的无影无踪，放下一直端在胸前的右手，带着询问的目光侧身向一直没有说话的老师。

　　王师傅自从踏入公堂便从未开口，此刻却恭敬开口，向绫天歌道，“我们接受惩处，只是不知戴罪立功……”

　　“若戴罪立功，则处罚全部抹除，并由我等宣扬平阴林氏大恩大德，告诫北瀛百姓永世不得淡忘。”

　　……

　　……不愧是她。方才忽然听到有关娘的事情，脑海中琴弦崩裂以至有些神志不清，耳边与眼前都一瞬间恍惚不清的林卿茗听到这，有些无奈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