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厄同之心》这是我的温柔

8、尘世

　　林若秋星期一早上去上班的时候，意外地发现几乎所有人都脸色阴沉，连以往欢快逗趣的前台小妹都反常地沉默着，哭丧着一张脸。林若秋想着这件事还是问e人比较好，就趁打卡时向前台耳语：“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林老师你没有听说吗？”小妹勉强露出一个微笑，又很快烟消云散，她垂着头，闷闷地说：“上面有意思要把我们的事务所关停。”
　　林若秋一愣，怔怔的，一下子反驳的话居然没说出口。
　　她知道这些年经济一直不太景气，病人也越来越少，毕竟多数人还是难以负担起高额的咨询费用。她本科是念财管的，大概了解事务所的财政状况，却没有想到这天会来临得这么早。
　　但看着年轻姑娘沮丧的脸，她还是没能保持沉默，尽量维持着温柔的语气安慰她说：“没事的，传言毕竟是传言，也可能不是真的。我们再多找几家医院合作，一定能让上面看见我们的价值。”
　　“郭老师也是这么说的。”前台姑娘稍微被宽慰了些许，神情放松了下来。林若秋拍了拍她的肩，说：“所以嘛，相信我们。”
　　她三步两步离开前台后，心情却吸饱了水一样沉甸甸地坠下来，快步径直走向了郭水岚的办公室。郭水岚端坐在桌前闭目养神，祥和静默的一张脸，明明给人亲切感，同时却又有种难以揣摩的深不可测，林若秋不禁有些临到头来的怯场，脚步顿了顿。但她犹豫的时间很短，还是曲起手指，指关节在门框上轻轻地敲了两下。
　　“进来吧。”郭水岚眼睛也不睁，一幅猜到她会来的了然。林若秋在长辈面前通常都有感觉自己被看穿看透的尴尬和自惭，但她还是尽力掩饰了，坐到平常应该是病人坐着的位置，尽量平静地问：“是真的吗？”
　　“你觉得是真的还是假的？”郭水岚反问她，一边睁开眼睛，平淡的眼神直直逼视过来。林若秋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真的。”
　　“我一直知道你是个明白人。”郭水岚点了点头，往后靠在靠背上，长叹了一口气，“最短一周，最长一个月。总之，不会来得太晚。”
　　林若秋感觉喉头有些哽咽。她艰难地问：“我们再拉一些医院合作也不行吗？”
　　“没有多少医院了。”郭水岚十分现实地打灭了她的幻想，“病人越来越少，勉强维持基本生活的时代，谁还有精力去看精神科呢？多少医院把精神科和心理科直接除名，你也是知道的，我们这个职业，说到底根本不受重视。”
　　林若秋没有话讲了，室内的沉默水涨船高，几乎能溺死人。
　　半晌，郭水岚又叹了一口气，神态显得有些苍老，她扶了扶额头，有些疲惫地说：“小秋啊，你我都明白，没有这次，也有下次。我们本来就是收益不高只能勉强维持自营的企业，为他们的财富积累不能创造一点价值。”
　　林若秋绝望地闭了闭眼。
　　“你今天有预约吗？有就好好地看完吧。”郭水岚慢慢地说，林若秋知道这宣布这场谈话已经走到结尾，她们是心理咨询师，意味着她们也从不把话说破，也从不把话说死，无论是她们自己的事情还是病人的事情皆如是。她有些颓然地站起来，慢慢退了出去，留下郭水岚一个人死死盯着桌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林若秋在走廊上迎面撞见同事朱孙亦，鉴于这人之前和她抢病源搞了不少小动作，她第一反应仍是警惕。朱孙亦却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问她：“你也知道了？”林若秋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但好在朱孙亦很快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已经打算辞职了。”
　　林若秋有些吃惊，下意识问：“这么快？万一是谣言呢？”
　　朱孙亦平静地看着她，她顿时闭了嘴，有些后悔。他笑了一下，道：“我倒是不知道你有这么天真的一面。”
　　林若秋表面上赔笑，心里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朱孙亦却根本不在乎她的反应，又接着问了个有些私人的问题：
　　“林老师，你本科念的不是应用心理吧？”
　　林若秋一愣，还是点了点头，兀自猜测他想要说什么。朱孙亦挠了挠鼻子，不置可否，只是丢下了这样一句话：“那就好，毕竟我们都该降落了。”
　　若说朱孙亦一向明哲保身，辞职并不奇怪，但他最后的那句话和郭水岚很明显也束手无策的神色，无不给这件事板上钉钉地添上不能否认的真实。意外见到前任后的第三天，林若秋落寞地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从未感觉到人生如此倒霉。
　　末日之所以可怕，不是因为总有一天它会到来，而是因为它到来之际我们都不知该如何自救，眼睁睁看着自己走向灭亡。

　　再打了第十个心理咨询室和学校的电话被告知他们不招人后，林若秋手和手机一起无力地跌了下来。她没想到自己快三十了居然还面临着失业危机，自嘲之余不禁还感到好笑，同时也真真切切醒悟了过来：这行绝对是干不下去了。
　　像s城这样的大都市尚且行业饱和，更何况需求量更少的二三线城市。林若秋摊在座椅里，仰头失笑，她并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但到这种境地，她现在除了苦笑竟也毫无办法。她并不是郭水岚，尚未在行业里挣出响当当的名声，不会有人主动向她递出橄榄枝。林若秋掏出打火机，咔哒一声点燃嘴上叼着的烟，把薄荷香气的烟雾全吸进肺里，才下定决心，真的从此打住叱咤心理学界之梦，开启漫长的转行之路。

　　社会关系有是有，她那么多病人，尽管不是各个都愿意帮她。辗转联系到的有演艺公司的高管，目光像机关枪一样横着把她扫过去，林若秋顿时有种自己被看光的不舒服的感觉。高管冷淡地说“硬性条件过关，就是年龄实在......”他摇了摇头，“这么老了就吃不起青春饭，只能走实力派路线，可是你又没有什么演艺经历，也没什么背景，想上位的话只能多参加些活动。”
　　高管抬起眼，皮笑肉不笑：“今晚有酒会，你要愿意去的话我也可以给你引荐引荐。”其话语中满溢而出的暗示，令林若秋毛骨悚然，感觉耗尽了毕生力气才能温柔礼貌地拒绝他。
　　她又赴了一个公司股东的约，那是个长相有些歪斜，连带着说话都歪斜的瘦小的中年男人，她曾给他的儿子看过病。他笑眯眯地，向林若秋举起酒杯：“林老师长得漂亮，衬一句美人，我若这次能帮到林老师，可称得上是英雄救美了。”
　　林若秋胃都皱缩起来了，面上却笑嘻嘻地道：“不敢当不敢当。”
　　男人又说：“其实我也有事拜托林老师。”
　　林若秋本能地觉着不是什么好事，依旧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果然男人用油腻腻的语调开口：“我有个朋友，家世背景什么的都好，也有钱，长相还过得去，今年四十几了还没有老婆，我想介绍林老师给他认识认识，林老师觉得如何？”
　　他还忙不迭补充道：“如果能成，林老师您连工作都不用找，安心做全职太太就成。”
　　林若秋深吸了一口气，微笑，总算感觉到三十岁女性在职场上是如何寸步难行。

　　喝了一肚子酒，感觉脸都要笑僵了，工作却还是没有着落。林若秋总算放下身段，开始求助于昔日好友和同学。顾志芸听说她在找工作，几个夺命连环电话就打了进来，一连串地问她怎么了。林若秋此时已经很坦然很平静，感觉能原地坐化飞升，异常平板无波地说：“没事儿，就是社会层面地病入膏肓了一次。”
　　顾志芸不了解她这个行业景况，她也没必要说出去让顾志芸担心。只可惜顾志芸脑子太灵活，奇思妙想道：“你不会被那个男同事挤了出去扫地出门了吧？”
　　林若秋嘴角抽了抽，特别想隔着电话线给她来一拳。
　　但好在顾志芸打电话来不全是为了插科打诨，她本人是策展的，和艺术圈有不少交际，此次给林若秋带来消息：“你喜欢的那个插画师，对，叫什么墨柳来着，她最近好像搞了个工作室，在招财务，你要不要去试试？”
　　“靠，真的假的。”林若秋眼睛一亮，但随即又暗淡了下来，“不行的吧，我都多少年没接触财会了，和应届大学生比，怎么干得过他们。”
　　“你不去试试怎么知道呢？”顾志芸颇为恨铁不成钢地道，“毕竟你也是考过了CPA的人，这证书在会计界多金贵你也不是不知道。”
　　林若秋提起这事儿就叹气：“那是我拼死换来的考研能考其他专业的砝码。天呢，比高考还累。”
　　“但至少现在也派上用场了，不是吗？”顾志芸说。
　　林若秋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认命了，缓缓说道：“你说得对。”
　　“那我就把你推给他们了。”顾志芸故意开玩笑，“让你也当一回关系户。”
　　林若秋眼底含着笑意，无限温暖地说：“谢谢你。”
　　“这有什么的。”顾志芸得意地说，“咱俩谁跟谁啊。”

　　林若秋没想到的是，墨柳工作室的人事部异常爽快，几乎是立刻就联系了她明天面试。她退出聊天框，就收到一条新消息，是郭水岚的。
　　“明天停运。”
　　于是林若秋明白，她将和这个职业永远地告别了，这份曾经拼命挣来的自由与职业。她终究像其他千千万万大众一样，归于996的人潮中，从象牙塔真正落到了尘世。

　　面试的过程很顺利，对方听到她曾经做过心理咨询师时也没有惊讶多少，只是粲然一笑，露出了脸边的酒窝。她笑眯眯地说：“是您不想做财务方面的工作吗？”笑是笑的，问出的话却很犀利。林若秋想了想，有些故作活泼地说：“您可以理解为心理咨询是英雄拯救世界的大同理想，但是长大之后比起拯救世界，难道拯救自己不是更重要吗？”
　　对方点点头，也没问什么产假结婚之类的事情，直接让她回去等待面试结果，林若秋就没有久留，向她道了谢就离开了。
　　但她不知道的是，她离开之后，有个她无比熟悉的身影走进了面试室，而面试她的酒窝女孩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喊了声“老板”。
　　岳珺墨随和却有些敷衍地笑了笑，显然兴致并不在她身上。她径直走到桌前，翻开桌上那一沓面试者的简历，动作干脆利落，像是知道自己要找什么。最终她的手指在一份简历上停住了，那张清丽的脸上浮现出带着沧桑意味的复杂，和她的年轻十分不符，却也增添了她身上幽深的魅力。

　　那是林若秋的简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