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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废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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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严熹已不再是宫廷画师,自打那日后,他便再未出过家门半步。
蕙贵人之事早已了结,她之所以污蔑严熹,皆因由爱生恨,只是可惜,明明可借皇恩光耀门楣,如今不仅丢了卿卿性命,连家人也都受到连累。
那日严熹能够洗脱嫌疑,除去他亲口说出自己身有残疾外,还多亏范与助力。
范与先前偷了严熹的画,一直心有愧疚,深觉对不住他,尤其在知晓那画中人物是顾探微之后,更是悔恨不已,担心皇上会借此画对严熹发难,因此他整日都在宫内紧紧盯着,生怕错过什么风吹草动,甚至偷偷调查起蕙贵人来。
好巧不巧,这蕙贵人还真让他抓到了把柄。
有一日,范与和赵无极一道离宫回家,范与因着有技法上的问题想请教赵无极,便约他一起去城里一家酒楼吃饭,赵无极本想拒绝,但架不住范与再三恳求。
两人到了酒楼后,越聊越起劲,于是酒便越喝越多,赵无极大抵酒量不佳,没多久便醉得东倒西歪。
范与本想让他乘轿回去,无奈赵无极坚持要走路回家,范与自然不放心他一人回去,于是便陪着他一起,说是陪着,其实是扶着。
快走到他家时,赵无极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一下子摔出老远,他赶忙上前搀扶,可赵无极却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这可把范与吓坏了。
正当这时,范与瞧见赵无极身旁有一封信,料想是刚才掉出来的。
他鬼使神差打开信封瞧了瞧,没想到,这竟是蕙贵人写给赵无极的信,这封信完全可以作为两人偷情的证据,范与赶紧将这封信放进自己怀里。
过了一会儿,赵无极自己醒来,范与便搀扶着送其回家。
范与其实并未想过要将这信公之于众,如果不是蕙贵人与赵无极联手陷害严熹,范与也不会将这封信件呈给皇后。
在严熹闭门不出的一月里,范与来过两次,结果都吃了闭门羹。
今日,他又来严府看严熹。
他一个人站在严熹房门外,向里面说道:“严熹,我知道你在听,我想跟你讲讲我的事,我跟巧娘打算离开武都,去她老家乡下过日子,在离开之前,我想着一定要见你一面,你可是我在武都最好的朋友,此前我对你不住,那幅画的事,我还是想当面向你道歉,其实”
范与话还未说完,只听吱呀一声,那房门竟开了,随着房门缓缓打开,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出现在范与眼前。
一副歪斜的身体,从一张被胡须和乱发遮挡的脸颊凹陷的脸上射出一股凝视的目光。
“严熹,你怎的瘦成这样?”范与关切道,一边说话一边走上前去,一股刺鼻的臭味直冲进他的鼻孔和脑门,但他哪顾得上这许多,他立马张开双臂,给了严熹一个大大的拥抱,严熹也回以他一个重重的拥抱。
范与看着眼前这张陌生的面孔,问道:“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说话间,他伸手帮他捋了捋头发,又整束了一下衣裳。
严熹终于开口道:“你这奇怪的表情,我怎么啦?”
范与拉起他的袖口,放到他鼻子前,让他自己闻一闻,“你这是多久没换洗?你自己闻闻!这味道差点没熏死我。”
严熹深呼吸几口,“闻不出来!”“你不是傻了吧?”范与一脸疑惑道。
严熹往屋内走去,范与也跟着,忽然,范与拉着严熹的袖口将他带到一面镜子前,“你自己好好瞧瞧!你是个什么模样!”
这是一月以来,严熹第一次照镜子,刚开始他有点害怕,直用手臂遮住双眼,他也不知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大概是抗拒直面自己这张脸吧,一旦他看清这张脸,就会想起许多不堪往事来,他想忘记的不堪。
但最终,他还是缓缓放下手臂,镜子里出现一张稍显陌生的脸孔,他盯着镜中的自己瞧了许久,不觉竟嗤笑起来。
“你笑什么?不会真傻了吧?把自己关傻了?”范与担忧道。
严熹回道:“我只是觉得自己这样很可笑,像一个流浪汉,不是吗?不过做流浪汉也挺好!”
范与突然厉声道:“好什么好!你小子再给我犯傻,我可要揍你了!堂堂七尺男儿,正当大好年华,却整日把自己关在屋里做个废人,你好意思吗?你这样有意思吗?”
“呵,我算什么男儿,我本来就是个废人,你说得没错。”严熹自嘲道。
范与:“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没人觉得你是废人,只要你有胸怀天下之气魄,学富五车之才干,至死不渝之斗志,你就是世间一等一的好男儿!”
“你说得再好听,也改变不了我是全天下人的笑柄这件事,世人只会记得我严熹是个身有残疾的废人这件事,只会把我当成笑柄,笑柄,你懂吗?”严熹回道。
范与突然笑了,甚至笑得直不起腰来,“你小子可真看得起你自己啊,你当你是谁啊?还全天下,我怕就是全武都城也没多少人还记得你的事,更多人压根就不认识你,谁关心你那些破事,我看啊,你不是害怕别人的眼光,你是过不去你自己那关,是你自己在嘲笑自己。”
严熹被他这番话说得沉默起来,他没答话,而是一屁股坐在镜子前,开始望着屋顶发起呆来,他不觉想起这一月来的种种。
那日在宫里昏厥之后的事,他都不记得,只知道等他再醒来的时候,已是在家中自己的床榻上。
父亲、大哥、长姐都围在他床边,见他醒来后,皆是兴奋不已,连忙问他可还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吃点什么之类的,而关于蕙贵人和他身有残疾之事,自始至终,他们都只字未提。
“我想一个人呆会儿,你们都出去。”严熹只说了句,声音嘶哑低沉。
“这......”严秀夫迟疑了下,接着淑贵妃温柔道:“行吧!我们先出去,让他一个人好好休息,我们都在家中,你有事就叫我们。哦,这桌上有水,还有吃食,总之你想吃什么就告诉姐姐,姐姐亲自给你做。”话毕,他们便都离开。
房里只剩下严熹一人,不知怎的,虽然不知自己究竟躺了几天,甚至也不知蕙贵人的事如今是个什么结果,但他一点也不关心,甚至一点也没感觉到饿。
他只是呆呆望着屋顶,脑袋里空空如也,不知过了多久,总之房间里暗了下来,门外有人在叫他,他不想搭理,大抵是被扰烦了,他突然起身去把房门反锁起来。
“严熹,你在做什么,你别做傻事,你......”后面的话,严熹都听不清,因为他把耳朵捂了起来,回到床上后,他蜷缩着,用被子把自己蒙了起来,就这样,一天又一天。
每天一到饭点,严熹门口总会准时送来饭菜,不过严熹只会在他觉得饿得不行的时候,才开门把饭菜拿进来,稍微吃一点,这有一顿没一顿的吃法,人消瘦成今日这般,也是自然而然。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全家人好像有了默契一般,除了每日送饭和时不时从门缝里塞进来的信件外,再没人会在严熹门前打扰他。大抵他们都不想逼迫他,而是希望他自己想清楚走出来。
一月以来,他收到过家里人不少信件,大都是向他道歉,或者鼓励他走出来,他还收到过一封顾探微的信件,但他一直不敢打开看,他现在很怕听到顾探微这个名字。
“严熹,严熹,你发什么神呢?”范与问道。
严熹这才回过神来,问道:“你和巧娘真的要离开武都吗?哪天走?”
“假的!”范与回道。
“假的,你,你骗我?”严熹惊讶道。
“我骗你还不是为了见你,想看看你,想跟你道歉,但其实......”范与一边解释道,一边被严熹往屋外推。
碰的一声,房门又关上了。
“严熹,明天来我家吧,巧娘做了好吃的。你要是有话不好跟家里人讲,那就跟我讲,反正我也不是你家里人。”范与说道。
“不去!”丢下这么两个字,屋里便再没动静。范与在门外又守了许久,直到天色暗下来,他才无奈离去。
离开严府之前,严秀夫问他严熹如何,他将方才之事一一告知,严秀夫觉得很无奈,问范与可还有谁能让严熹出来,他实在不想再看他这样自暴自弃下去。
“要不,还是让顾姑娘来劝劝他吧!”范与道。
严秀夫听罢,点了点头。
一日后,顾探微出现在严熹门前。
她敲了敲门,良久也未有人应答,她才开口道:“严熹,是我!你还好吗?”
依然无人应答。
顾探微继续说道:“严熹,你在听吗?我就当你在听吧!我之前给你写的信,你看了吗?”
屋里,严熹正静静听着她讲话,当她说起信的事,他才终于鼓起勇气把那封信拆开。
在信里,顾探微讲了一些亲身经历之事来鼓励他,还给他讲了一些小笑话想逗乐他,最后还说“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珍视的朋友,我只在意朋友之真心,至于其它,我不在意。”
不知为何,严熹读到最后那句话时,突然勃然大怒,一把将那信撕个粉碎,扔在地上,然后疾步朝门口走去。
门开了,顾探微还来不及开心,也来不及向严熹搭话,就被他一把拉住,“严熹你”顾探微话还未完,便被严熹拉进屋内。
进屋后,严熹把房门关上,目不转睛看着顾探微,眼神里带着愤怒。“你来看我笑话?”严熹冷冷问道。
顾探微回道:“你说什么呢?你别胡思乱想,我只是担心你,想来看看你,你瘦了许多,这些日子你一定很难熬吧?”说罢,眼眶微微湿润。
严熹听罢,冷笑几声,斜眼盯着顾探微。
顾探微觉着严熹今日特别反常,好像对她充满敌意一般,她实在不解,严熹为何会如此这般态度对待她。
“严熹,是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还是哪里得罪了你?我们是朋友啊,你有何话,但说无妨。”顾探微说道。
“朋友?朋友?又是朋友?谁要做你的朋友?为何我们就只能是朋友?”严熹大声反问道。
顾探微迷惑,心想,可能是在房里闷了太久,哪里出了毛病吧!“你今日好像不太对劲,既然你不欢迎我来,那我还是回去吧!等你欢迎我的时候,我再来看你。”话毕,她便转身打算离开。
严熹突然猛得上前来,一把将她揽入怀中,紧紧把她抱在怀里。
“严熹,你干嘛?快放开我。”顾探微说道,一边说一边用力挣脱他,可任凭她如何挣扎,也推不开严熹。
“严熹,你快放开我,再不放开,我可不客气,你知道,我是习武之人。”顾探微继续说道。
严熹听罢,缓缓放开了她,顾探微以为她的话奏效了,谁知接下来严熹便捧着她的脸,疯狂亲吻起来。
顾探微又急又气,狠狠一脚踢开了他,严熹猛得一下摔到门上,碰的一声后便跌坐在地。
“严熹,你疯了吗?你放尊重点!你要是再对我动手动脚,我保证让你再也爬不起来。”顾探微生气道。
“哈,哈哈,我真是没用,我真是不要脸,我就是个废人,废人,废人。”严熹坐在地上,一边说话一边用手狠狠捶地。
顾探微见状,方才的怒气转而变成怜悯,说道:“你不是废人,你是严熹,是一名非常优秀的画师。这世上还有许多人在意着你,关心着你,爱着你,你不要再这样,赶紧振作起来好不好?”
严熹抬头望着她,问道:“你也是那许多人之一吗?”
“当然啊,我们可是朋友。”顾探微回道。
“朋友,朋友,朋友?我不想跟你做朋友,我不想和你只能做朋友,我想跟你做夫妇,我想和你生儿育女,我想每日都陪在你身边,我想每天早上一醒來就看到你的脸,我想和你在一起,和你遍历这人世间之美好。可惜,我只是个废人,如果我是个正常男人,我一定不会放手,一定紧紧把你握在手上,对啊,我只是个废人,你怎会喜欢我这个连男人都算不上的人。”严熹说道。
顾探微听罢,上前去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你醒醒吧!你现在这副模样可真让人讨厌,你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同情你,回心转意,还是怎的?我知你喜欢我,可我不喜欢你,我不喜欢你并不是因为你的身体,而是因为游曳,因为我先爱上游曳,我的心都给了他,这样说,你明白吗?总之很抱歉,我无法回应你的这份心意,但是我相信人生在世,一定有比爱恋还重要的事等着你去做,好男人志在四方,你又何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顾探微厉声道。
听了她的话,严熹沉默不语。他明白,她不爱自己,对自己沒有一点感情,这一点,他不是早就知晓吗?所以他为何还要上演刚才那出痴情戏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他的自尊心在作怪,是他混乱的头脑在作怪。
“抱歉,刚才是我失礼,我伤害了你。”严熹说道,他好像突然清醒了,“顾姑娘,我,我现在这副样子,让你见笑了。”
“见笑倒不会,就是...你也该好好梳洗一番了。”顾探微回道,接着向他报以一个俏皮又善意的微笑。
严熹尴尬地笑了笑,摸了摸自己的脸,又闻了闻自己身上,突然觉得难堪至极,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顾探微见他这副模样,心想不好再打扰他,还是让他自己静一静,好好修养恢复,便说道:“感觉你好像变回从前那个严熹了,那...我就先走了,下回再来看你。”
严熹点头,顾探微转身离去。
“顾姑娘,请留步,我还有个不情之请!”严熹突然开口道,说话间他从地上站了起来。
顾探微转过头来,道:“你说。”
严熹道:“你可以给我一个拥抱吗?你别害怕,我绝对不会对你......”
严熹话还未完,顾探微便走上前来,伸手抱住了他,严熹任由她这样抱着自己,手上没有一点动作,只是呆立着。
“希望这个拥抱可以给你力量,你要赶紧振作起来,还有好多事等着你去做呢!”顾探微说道。
待顾探微走后,严熹突然双脚瘫软,跪倒在地上。他像个孩子一样,哇哇大哭起来,好像要把心里全部的委屈和苦痛都哭出来一般。
院子里静悄悄的,除了严熹的哭声,什么声音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