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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陆】 ...

  •   【陆】一九三八•昭南

      生日当晚。

      少爷的生日在那大宅里办得也很是排场,街里街坊还有亲戚们络绎不绝。
      半旧的灯笼挂在门扉,昭南夜风温柔,使它轻轻晃动着一地光影,史今看着那些很朦胧的阴影,像是陷进地里去一样的柔软——当然更有可能是喝醉眼花的缘故。
      “我让你别喝!……一教书的你,经得起那些兔崽子灌啊?”伍六一怒气冲天,扶着东倒西歪的史今。
      史今神情痛苦,已经有点醉了,“行了行了,除了你朋友,还有几个是你长辈……你就那么差点把桌子也给掀了,我脸都丢尽了。”
      “哎,不是,我已经说了几遍‘这是我们先生这是我们先生’,那起子没轻没重的货还可劲儿灌你……还有您就不会说您不会喝?大不了推给我,他们能怎么着?”伍六一还在生气,半扶半抱着史今的手臂却极尽所能的小心。生气和温柔同时并存在他脸上,也就是伍六一能镇住这么复杂的表情。
      史今呼出一口气,“推给你?你上哪儿去了?要找得着你我告诉你伍六一我今儿把那一坛子给你灌得……灌得一滴不剩!”眼神迷离。
      “好好好一滴不剩,当心脚底下。”伍六一一只手揽着史今,另一只手去开房间的门。
      “伍六一你……你最好现在回去,跟人家道个歉……你说人家怎么看我……”史今迷迷糊糊地说着。
      伍六一当作没听见,但自己却一直在嘟囔着什么“敢灌你,活得不耐烦了他”之类的语句。
      而后让凝溪送来醒酒的汤,伺候史今上床躺下。
      凝溪进来放了东西。愣愣瞧着他俩。
      史今却一直醒着,“你、你上哪儿去?”对伍六一。
      “等着我先去把一个二个的放翻了,又回来看你。”伍六一大义凛然地出去了。
      “伍六一——”史今痛苦地皱着眉头想阻止,但是头昏昏沉沉的没力气。
      “史老师,您还是躺下吧。”凝溪望了望门外,终于温言启口。
      史今回头迷迷糊糊看了一眼莫名多出来的这女人,“……您是?”
      “您躺下吧!回头少爷又生气了。”凝溪笑笑的。只是笑得有点不自然。
      ——她从没见过伍六一这样对一个人说话,这样对一个人微笑,这样对一个人言听计从,百般依顺。
      ——今天伍六一可真是把她吓坏了。
      凝溪好好地看着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此刻略显瘦削的他正坐在床边,揉着太阳穴。
      此人瞧不出特别之处,但是举止言谈,尤其容易让人信服。

      后来凝溪想道,这样的人,语言总带着一种温和的侵略,对于伍六一几乎是绝杀。
      少爷对此人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神魂颠倒,简直令人担心至极。

      史今一直没睡着。汤喝了几口,自己摸到窗边吹风,几下子就清醒了。
      已经好长时间,那厮是自己也喝起兴了还是怎么着?
      他扶着门,瞧着伍六一房间外头,单独成一个小院,如练月华就那么铺在地上,踩上去就要皱了。
      史今想这一家子住的还真是长年累月用银子喂出来的。
      而后一个跌跌撞撞的人影就这么往自己这边风风火火也乱七八糟地走了过来。
      史今苦笑着,心想这家伙真是破坏景致。上前搀了他。
      “……把自己放翻了,啊?”史今瞧得好笑。
      “嘁。瞎……瞎说。你不看外头……倒得成片成片的……”伍六一呵呵笑着,由于醉了的缘故脸颊和眼都红热。
      伍六一望着他。
      史今也看着他,觉得他这眼神已经有些不对。“六一——”
      “史今。”
      史今愣了一下,伍六一从来都叫他老师的。“啊。”应一声。
      “我怎么样。”伍六一红着眼望着他。或许真的是因为眼球发红的缘故,显得他的目光炽烈而让人发怵。“我说……我这人。”
      “好啊。很好。”史今忽然觉得自己有点词穷。
      “行。”
      而后史今感觉到了扑鼻的酒气。
      是那个人张开怀抱扑过来把史今给勒到了怀里。
      “干嘛呀……”史今失笑,“伍六一你去洗把脸,啊,醉成这个样子,扑你的床去,扒着我啥意思——”好脾气地把八爪鱼先生推开——失败。
      此人抱得太紧了。
      “伍六一?”史今侧过脸,拍拍他的背。想起先前日子里的种种,忽然心下一热,又有些害怕,“怎么啦?”声音柔和下来。
      伍六一太知道自己心里怎么想的了,可是眼前很花,思维很乱,酒精让他的表达能力与感官功能一塌糊涂。他很急,但是又很释然。
      面前抱着的这个人太让他安心了,安心得一句话都不想说,就只想这么一直下去。
      “……怎么啦?”对方声音又轻了一点。
      伍六一听着听着,闭了闭眼,皱眉,心底竟像很温柔地被谁划了道口子。很痒很痛。
      “是不是困了?……那睡觉去。”史今拖着他进来。
      “……没……没有。”很笨拙。然后松了双手。
      “怎么——”史今回头。
      伍六一还是那么看着他。深深的。
      那样的目光让史今把后面的话都给咽了回去。
      “老师,我——”
      “六一。”史今忽然地打断他,他的声音有些急切。
      “啊?”伍六一有点昏昏地抬起头,眼神又迷糊了。
      史今皱眉,“我……去给你打点热水,洗洗脸就清醒了。”转身。
      然后一把就被拉住了手。“你让我说。”
      “伍六一。”史今仿佛只会这几个字了。“我不想听,啊,放手,我给你打水去。”——事后想来,当时分明在胆怯。
      “……我也不想说,你以为……我特想说……”伍六一有点无奈地笑。然后就凑近了史今,他在寻找史今的唇,黑暗里那个人的目光让他心底忽冷忽热。
      史今并不退让,因为他一点防备也没有。直到了解对方的意图也还是没有企图树立起自己的防备。就那么站在那儿,自己的年轻的学生越来越靠近,然后作为老师的自己越来越心乱如麻。仅此而已。
      还剩不到一公分的距离。
      竟然就此屏着呼吸停住了。
      伍六一蹙着眉很明显地咽了咽口水。那境况,真是异常的凄凉。
      史今的目光很明亮,看着伍六一,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嘴唇,和年轻的布满血丝的眼睛。眨了眨眼,很平静地就这么看着。
      理智在伍六一的大脑里和酒精大战。最终战胜了莽撞与不顾一切。
      留下的是理智。
      怯懦的理智。
      而后他慢慢地退开了。目光从未离开过史今。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中邪了我是。”伍六一苦笑着,酒醒了一半。“老师你说,我何苦来的。”顿了一下,“我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人。”他说,语气坚决得让人惊心。还是那么避无可避地瞧着史今。可是还是有点儿委屈,十八岁的人的执拗的委屈,“我知道我不该喜欢。快疯了,”忽地笑了,“可是竟然从来没觉得不值。”此人展颜亦让他瞧着揪心。
      史今觉得被逼上了死路。“你老师学识浅陋,别拿他开心。”他沉着声音,垂眼,表情有些怔怔。
      伍六一看了看窗外,“我一直在盼着带你到我们家来。”回过头来,“没有理由。就是想带你来。就好像我跟你说这些屁话,也没有理由,就是心底里想罢了。”
      “六一,”史今叫他,有那么一瞬间史今自己都觉得自己要说出点什么来了,可是——“……能不能别拉着我了。”
      伍六一才反应过来。赶紧松了手。
      “很晚了,老师你今晚在这儿睡吧。我去书房。”伍六一转身就走。酒醒了一半的样子。
      史今张了张口想叫他。胸口郁着什么,最终也没出声。
      还真是个粗人,说走就走,也不兴在门口期期艾艾地停一下等着史今叫他什么的——
      于是当老师的只好皱紧了眉看着他的身影消失。
      懊恼极了。

      这个年轻而英俊的学生,过于一往情深,一往情深得让史今畏惧。
      他畏惧自己也开始有了渴望与不切实际的欢喜。
      这让他觉得羞愧。

      伍家少爷的书房方位,还是向凝溪打听而来。史今终于找到的时候房里灯已熄了,心里转了一百个年头,却还是推开房门进来了。
      心底像被冲走了些什么,通亮了起来。
      夜色里那个家伙,合着眼睛,不晓得梦见什么,蹙着眉侧头,那张脸却颇有点英俊逼人的意思。
      “我也没有理由。”史今失笑。喃喃地说。
      然后他轻轻地对着睡着的年轻学生吻了下去。连吻伍六一的时候,他都像在心悸。因为他皱着眉,很小心,很挣扎,却心甘情愿,只有史今能镇住这样比伍六一还要复杂的表情。
      而那个睡死了的一无所知,只不过清晨醒来忆起昨夜一个美好梦境,仅此而已。

      很多年以后,伍六一都不知道,其实一开始,是他老师先吻的他。
      这个不可近身的高高在上的史今,竟然也有一汪心事激荡早早地就动了情。只是伍六一不知道,一直,史今也不可能让他知道,何苦来的白白送给那家伙一个嘲笑自己的把柄。

      不知道的好。

      而由于生日当晚有专程请来的照相馆的人给全家拍照,尔后那师傅被伍六一请了过去,伍六一又好说歹说总算把史今给哄过来了弄了一张合影。
      照片洗出来的时候姓伍的喜滋滋地拿到学校给史今。
      在办公室里,史今就往旁边的书里顺手一夹,又说,我要备课六一你先回去吧,对了把作业发一下。
      伍六一看着他,看了半天,觉得好笑,抱了作业高高兴兴地走了。
      史今看他走了。
      小心地把那照片从书里拿出来。半天。
      笔挺光滑的表面泛出柔和的光,花边硌在手里。英气勃发的少年旁边,自己出乎意料地笑得随性自然。
      史今几乎有点被自己那样的表情吓着。

      伍六一自己收着一张,保管得好好的。送给史今的那张,在很后来,曾经被伍六一撕过。幼稚的行径发生在他以为绝不幼稚的二十多岁。结果最后还是他自己给负责粘好了的,所以最后的最后留给文婧的就是一张看得出是很小心的粘过却也是很粗暴地撕过的合影。文婧有时简直为这两个人的爱情而感到心惊胆战。
      史今曾说,伍六一我遇上你起码少活十年。
      伍六一低着头粘照片,头也不抬地说,管他十年二十年呢,我有一辈子帮你补回来。

      芦启河,昭南城,缅桂花。
      他不知道为什么那条河要叫作芦启,也不知道这座城为什么叫作昭南,更不知道这种盛产中国南部的花朵为什么要叫作缅桂。
      他小时候才识字的时候对着字面猜想,大概是芦启河离这里很远的源头有大片大片的葳蕤芦苇,芦花是浅色的静默遮天蔽日。
      昭南城古老的城头上有不知是哪朝哪代哪位大师或者哪位草莽英雄留下的,苍劲温润的昭南二字。细思量,“该是有深情付诸笔端——读来也是温柔。”你说。
      还有缅桂盛放枝头,昭南的那一棵巨大缅桂比起其他地方的零落花朵,茂盛到妖冶,别处的缅桂叶小,昭南的缅桂叶大而幽绿,别处缅桂点点幽香,昭南的一树皆成浅色骨朵,掩在绿叶下的香气如大浪吞噬全城。
      那条河,那座城,那棵树,都让他无法忘记你。
      还好他没有选择在那里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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