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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贰拾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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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拾柒】一九八七•中国
伍六一死去的那一天,对于在中国某一座城市里的史今,起初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周三午后。
这幢房子很老,要拆了,即便老人不愿意走,终归还是要搬到新房子去的。文婧和她的丈夫在帮忙史今整理着东西。文婧在这边整理着衣柜里的衣服,而她的丈夫则在小心地收拾着史今的书,他们的孩子则去上学了。
史今在外间看书,也不管女儿女婿在里间翻箱倒柜,管不了也懒得管。
人上了年纪会特别苛刻,史今没有那么夸张却也不能避免。所以女婿做事儿特别小心,小心地从书柜里把一摞摞的书搬出来,搬到最后看了看,里面还有一件东西。
文婧在衣柜的角落里翻出一条史今从来没戴过的领带,看了看,“爸,”冲外间喊,“不用的我就扔了啊?”
史今在外面答,“扔吧扔吧,这几年你帮我扔掉的还少吗?”
文婧气鼓鼓地不说话,女婿则在这边闷闷地笑。
“笑什么,干活。”瞪了丈夫一眼。
男人转过身来,又看了看柜子里的东西,小心地拿了出来,皱了皱眉,“这是什么东西?”
文婧捋了捋头发,转过身来看。
两口子看着它,很是奇怪。
“黑乎乎的……我不知道,从没见过。”文婧皱起了眉,拿过来,“这么多灰,肯定是我爸的,忘在这儿了吧。要不打开看看?”
“装的什么呀,这么难看。当心有毒。”女婿笑笑地打量着。“扔了算了。”
“……你才有毒。”文婧这么说着,却也顺手把那东西扔到了垃圾桶里。
而后两人翻翻捡捡的,又扔了好些东西丁零哐啷地进去。
而后玻璃碎裂的声音不很尖锐但是清晰。
“怎么啦?”男人有些紧张地看过来,以为文婧把什么东西打碎了待会儿再划了手。
“……没事儿吧你们?”史今在外边问。
“没事儿!”文婧答,责备地看着丈夫,“咋咋呼呼的干嘛呢。”
男人刚要说什么,却敛了表情,“什么味儿?……这么香。”闻了一下,“你闻着没?”这香气摄人,令人眩晕,男人声音加重。
文婧也闻到了,“好香啊。”她怔了一下,“这是……”她站在那里,衣服从手里落下,“缅——”只说了一个字。
文婧看了看那个垃圾桶,走近了些,香气愈发浓郁得让人心碎。
她的心下猛地席卷过什么,那些她听过的故事使那种预感跌撞着扑面而来。
“爸!”她大喊了一声,声音都有些走,而后立刻跪在桶的旁边伸手去找着什么,“爸你进来!”她并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喊,却着急得快哭了出来。
“文婧!文婧你疯啦小心手!”她男人也急得不行,要拉她可是拉不动。
史今听到了,“咋了闺女?”已经走了进来,看到她跟垃圾桶过不去,“……你干嘛手不要了——”却忽地顿住了声音。
他也闻到了。
缅桂。确实是缅桂。可现在不是缅桂盛开的季节,家里没人买过这花。
不同于盛放的新鲜,而是一种浓郁的古老,摧人心魄。
史今再也说不出话来。怔在那里。
文婧的手指触到了尖锐的东西,一阵强烈的刺痛,她将它拿了出来。碎裂的瓶口把她的手划得流血。
就是刚才的那个灰扑扑的不起眼的小瓶子。封口已经碎了。
才一拿出来,棕褐色的液体就洒在了文婧身上几滴。
文婧无法描述那种惊心的香气,铺天盖地地冲着嗅觉碾压过来,让人想起法国小说《香水》。分明是数十年之久的陈酿。
“文婧你的手——”
“别管我。”甩开了丈夫的手。
史今好好地看着那个瓶子。
“爸,”文婧开口,她看着瓶子里漂浮的,已经变成黑褐色的花朵的尸体,“爸你看。”她小心地将它递过去。
如若没有亲身感受,你永远不会明白世界上还有一种香气,只好用刺眼来形容,却丝毫不令人生厌。
……
“看什么,那棵树比我还英俊吗?”伍六一无奈开口。
彼时天光丰盛。
史今背手靠在墙上,“我还在等你审问我呢,小孩儿。”
……
“我十六岁的时候遇到一个我这辈子最喜欢的人,三年以后这个人跑去结婚了。这件事最奇怪的地方不在于我喜欢男人,而是在于,我到现在竟然还每天每夜都想着他。这个人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就会语无伦次地说出像现在这样乱七八糟的话。”伍六一几乎用一种生气的语调说。
……
“本以为你会问‘老师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忽而眯眼笑了。
“你不知道。”伍六一的表情已经变得明朗,语气却仍然固执。
……
“你到底要用来干嘛?”最终史今拿起那个满满当当塞满了白色花朵的玻璃瓶子,非常困惑。
“好玩。”伍六一简单地摊手。
史今敲了他的脑门一下。
……
“你收下。”
“行我收下。……不过伍六一你什么时候才能不送我小姑娘的东西?”
……
“……这么好看谁送的?”蔡熙兰瞧着史今,竟淡淡好奇,勾起唇角。“这蜡是你后来封上去的吧?”
史今不答。将那瓶子放在旁边的桌子上,看了看,又觉得不妥,拿过来,要往箱子里塞,再怕压着弄碎了,稳稳地又垫上书,挪了挪箱子,瓶子没滚来滚去,方才放心。
蔡熙兰简直有些惊奇地看着他。这是她见识过史今所有的细致认真中,最为令她难忘的一次。
……
“干啥呀?”伍六一问。
“……不想让小孩儿看到这个。”史今说。
……
史今握住了那个数十年前的瓶子,残缺的瓶口里正源源不断地释放出压抑经年的香气,如同他刻意忘却了数十年的爱情,嗅觉再次唤起那些忠诚的回忆,汹涌在空气里。
缅桂最初的月白已经在酒精里变成黑褐。香气恣肆如汪洋,忽地回到那个自始至终都不该被宽恕的昭南的夜。
他和他。十八岁和二十三岁。海誓山盟和心事重重。同种不同种的眷恋心痛。抵死缠绵。回忆不堪一碰。
缅桂的香味阴魂不散,一直。
很多年前的夜里他皱着眉也揪着心问他,哭什么。
没有回答却记得那双年轻而真诚的眸子,激动得一塌糊涂不成样,偏偏又有让他惊心的深情脉脉。
什么话都不说,他就那么看着自己。
这些细节一丁点都未能忘却,竟爱了他那么久了。
此刻这些缅桂的尸体几成粉末,皱缩的黑褐色在瓶中沉郁得貌不惊人,却拥有比盛放时强烈无数倍的诡香。数十年前它们被伍六一从枝头摘下,封存。数十年后它被打碎,史今才知道它们几乎陪自己度过了一生。
缅桂老了,人已去了。
只有那漫溢的霸道的香气还在,漫长的入骨的爱恋还在。
横亘了整整四十六年的春、夏、秋、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