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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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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宴臣订婚订得很快,快到有些仓促。
不过这仓促只是许沁一人的看法,旁人只觉哪哪儿都周到。东西不缺,礼节完备,连人也都悉数到场。该来的同不该来的都齐了,好一派和谐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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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两个月前孟宴臣接受了傅闻樱安排的相亲。态度之坦然令傅闻樱后悔自己没多准备几个姑娘。
许沁倒觉得不在意,她清楚孟宴臣在和她赌气。这是常有的事,她想今晚走之前他又要拿着对方的照片到她这儿来贫嘴。
自上次认错人后,他们已经一周没有联系。今天她回家吃晚饭就是来给他一个台阶。
傅闻樱仍在不遗余力推销手里的牌,她说那姑娘刚从英国念了个硕士回来,人美心善。许沁在一边不耐烦地拿筷子点着料碟。
孟宴臣在对面耐心地拨虾,傅闻樱口味淡,家里吃河鲜多半是清蒸。一只只虾脱了壳乖乖趴在骨碟里,蘸料在许沁那边,这里就她一人蘸醋。他不用抬头看她也知道她正咬着筷子等他。
那样的沁沁很可爱。她肯定是嫌妈妈烦,也嫌他剥得慢,所以总绞着眉头点几滴醋放嘴里,然后酸得作怪相吓唬他们。
“我听你郑阿姨说,这个女孩子人很好的,就是稍微矮了点。不过我们家是不在意这种的,最重要还是见了面合眼缘……”
“来,妈,给你拨的虾。”孟宴臣擦干净手,拿筷子赶了几只虾到傅闻樱的碗里,又转头问孟怀瑾要不要再加点酒,最后才看向许沁,问她还要不要虾。
不要了,许沁把筷子往盘子上一搁,起身去沙发上看电视。
平时上班她头发都束着,这会儿因为是周末,编了个复杂的辫子,尾巴甩起来成一个好看的弧度,孟宴臣没忍住多看了一眼,想沁沁连发脾气都可爱。
但很可惜,这种可爱对他来说只能隔着一张桌子偷偷望。更可惜的是,这种可爱对另一个男人来说唾手可得。
这不公平。
电视里地方台在播新闻,都是些没营养的消息。许沁觉得闷,一方面是自搬出去后她和这个家的联系变得很淡,饭桌上的事她都不再插得上嘴,另一方面则是她觉得孟宴臣在刻意怠慢她。
幼不幼稚,她想。这么大了还要玩这套。
她不怕和孟宴臣玩这种游戏,因为从小到大无论什么游戏都是她赢。孟宴臣压根没有游戏天赋,就像现在,冷战的时候他连装都不会装。
回家之前她上二楼的房间里拿东西,这里的家说的是城东的那间屋子。
宋焰的卧室里缺一块地毯,每天一起床就踩在没地暖的地板上真让人受不了。好在这里有块以前买的,拿过去比再买一块方便。
隔壁房间的门半掩着,似乎就是在等她进去。好吧,这次的台阶就让她下吧。
孟宴臣正在洗手间里用漱口水,突然听到许沁大喊一声“surprise!”
薄荷味刺激他的大脑,告诫他保持清醒。
他当然知道许沁来干什么,她最擅长这个。只要她靠近他一点,他就拿她没办法了。
可是这次好像真的不行,他们并非在探讨什么东西的时候出现了分歧,也不是在冷战,他们是真的没可能了。
假如许沁只是对某一个人念念不忘,即使那人是全天下最烂的人他都无所谓,毕竟回忆总是带有滤镜。但当许沁,沁沁,他的沁沁真的要随那个人而去的时候,他知道他再也无法自欺欺人替她美化她的决定。
她抛弃了他,这是不争的事实。所以又何必再来招惹他呢?
许沁伸出左手,掌心朝上,像是在讨个红包。“别藏着掖着了,让我看看呗,是哪家的姑娘这么好,让付女士大夸特夸。”
她尽量使自己的语气自然点,毕竟这样的对话曾经重复过好多次,只是没有一次说得这般拗口。
也许是今晚的醋没配上虾,劲道过了。
“沁沁,”孟宴臣叹了口气,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这样叫他的沁沁,“许沁,”他改口道,“这次我是认真的。”
“什么认真的?”许沁还试图让空气快活些,“你干吗突然叫我名字。”
“我和妈说的话是认真的,我是该成家了。”
早年间傅闻樱最得意有这么个儿子,旁人都夸她教育有方,儿子从小不似别人家的皮,长大了也是洁身自好,真是省心。
孟宴臣想自己大概天生没有叛逆的命。此生他做过第二叛逆的事是为了沁沁打了一架,但这次叛逆并没什么好结果。许沁人和他回了家,心却跑走了。
第一叛逆的事是什么?不说也罢。
总之听傅女士的话没什么错,他想。毕竟事情已经不会更糟。
成什么家,开什么玩笑。许沁想孟宴臣真是戏瘾犯了。在傅闻樱那里没演够还要到她这儿接着演。
她抱着地毯去楼下打车。别墅区车开进来慢,冷风把绒毛吹起来,让她忍不住打喷嚏。
抬头看二楼,那房间的灯还亮着,一人立着,留一个剪影。
她知道那人还在看她,于是抬头瞪着那里,瞪到眼睛累了才发现那是棵新买的盆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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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许沁和宋焰吵架了。
起初她觉得没什么,事实上她认为自己是完全做好了天天和宋焰吵架的准备才搬过来的。所以面对宋焰这个一点即燃的炮仗,她总会耐下性子来解释。
却没想到她越是讲道理,越是让炮仗炸得厉害。
不得已她选择回家过个周末。
再加个周一吧,她有点怀念家里的席梦思。
爸妈知道她要回去住,虽然没过多的表示,但听电话里的声音就知道他们有些高兴。
事实的确如此,许沁到家的时候家政阿姨正在帮傅闻樱备菜。
“今天这么大阵仗?”许沁走过去问,“妈,今天您还亲自下厨啊?”
“你妈今天偏要自己做,我看她铲子都不会用咯。”孟怀瑾在一边打趣。“去去去,大老爷们不干活别在这儿碎嘴。”傅闻樱反驳道。
这种温馨的氛围让许沁感觉回到了很久之前。
不过这份快乐还缺了一人分享。许沁看了看表,孟宴臣大概是还没下班。
桌子上的菜没人动,她想孟宴臣的牌面可真大,这桌为了她准备的菜还非得等他到了才能吃。
七点欠一刻的时候,门开了。
随着电子锁解锁的声响,许沁立刻夹了块条排到自己碗里。还没来得及啃,只听见:
“叔叔,阿姨好。”“妈,爸,这是悦悦。”
今天的排骨选得不好,要么就是炸得老了,膈得天花板疼。
“哎,这是沁沁吧。没想到你在,我都没准备东西。真是不好意思。”站在玄关处的女人看起来年纪和她相仿。身高不高,只堪堪到孟宴臣肩膀。
许沁的视线不客气地往下一沉,嗯,还穿了高跟鞋,确实矮了点。
女人的声音还没断,她的声音同她的人一般,听上去矮人一截,当然了,许沁知道,这种声音有的是人喜欢。那叫嗲。
“你怎么都没和我说妹妹也在呀,真是的,弄得我礼物都没准备。”说话的时候她还自然地拍了下孟宴臣的手臂。这叫撒娇。
“哎呀,沁沁也是突然回来。她平时工作忙,住在外边。”傅女士不愧是傅女士,立刻找了个借口圆上。既不让客人难堪,又不细说自家女儿的近况。她指了指餐桌说:“快点进来吧,菜都要凉了。”
顺着傅闻樱的手望过去,孟宴臣一眼捕捉到了许沁的小动作。
她慌张地把左手放上台面,然后挺直了腰背。
她应该是已经换了衣服,身上穿的是放在家里的居家服。两年前买的,浅棕色,腰上的两个口袋缀着绒毛。
孟宴臣发现一切都很神奇,这是他难得大方地打量许沁的机会。
不需要用余光偷瞄他,或者趁夹菜的时候看她。现在他能够自然地、坦然地当着所有人的面对上许沁的双眼。她的睫毛从这个距离看也很有存在感。
他不过是看看很久没见的妹妹。没什么奇怪的。
餐桌上依旧有白灼虾,不得不说这是傅闻樱做得最好的一道菜。
许沁闷头吃做得不怎么样的排条,听桌上人其他人交换客套话。她也可以,她也能对人说漂亮话,也能觍着脸去哄别人,只是她觉得没必要。
孟宴臣的碟子里又堆了一摞的虾。他似是有强迫症,总是要一只一只错开垒上去。
他不怎么参与边上两个女人的寒暄,许沁很满意他的沉默。此时傅闻樱太过热情,让她觉得自己被忽视。
她喜欢这种心照不宣的沉默。
小时候傅闻樱带他们兄妹去外边应酬,总有好事的人要逗小孩喝酒说话。孟宴臣每次都顺从地拿果汁一一碰杯,然后安静地坐着陪她。
“哎呀,”一双陌生的筷子伸过去,夹了一只虾出来。顷刻间整个排列整齐的队伍变为了无序的一摊,“怎么倒了呀。”
女声发出的感叹不像在可惜,反而是在开玩笑。这让许沁心里不太爽快。
然而小塔的主人没有表现出一丝不耐烦。
孟宴臣轻微地摇了摇头,那更多是种无可奈何,他把整个盘子挪到了身边人的面前。
他没想到沁沁今晚会回来。
很抱歉他又叫了她沁沁,他发誓下次他会改正。
这一切都是他的疏忽,他太久没有和许沁联系。并且他发现,人的精力的确是有限的,当他集中精力讨殷悦开心时确实没时间再去处理和许沁的关系。
不过好在讨殷悦开心很容易。这种付出与回报成正比的工作还很容易形成正反馈。
今天沁,不对,许沁没有吃虾。孟宴臣觉得那是自己的错,他希望许沁可以原谅他。
当然,说原谅未免有些太严重。他清楚地知道许沁耍的小脾气并不是为了他这个人,她对她的所有物都怀着占有欲,无论是玩偶还是,哥哥。
他抬头看了眼用筷子吃醋的许沁。
她也在看他,不过殷悦夹了一筷子菜过来,他手和眼神一并去接,再回头的时候许沁已经低头在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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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宋焰觉得最近许沁变得很怪。
她一直是怪的,她脑子里总有着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但那种怪因为她扑闪的眼睛而显得很可爱。
许沁是一本他看不懂的书,但谁说书买回来一定要读。
不过她近来特别怪。
她不再和他讲道理了。面对他的输出,她开始点头。这是彻头彻尾的敷衍!宋焰无法接受。
她回家的频次也越来越高。虽然因为工作的原因他们并不能每晚在一起,在他值夜班的时候她会回家睡。他懂,她就是嫌弃这个房子。
许沁不承认自己嫌弃这栋房子,哦不,这间房子。
虽然这间房子距离地铁有两公里,虽然这间房子没有地暖。总之她只是有点不适应,而非嫌弃。
她想回家是她的自由。她想回家看看爸妈。
好吧,她还想回去看看孟宴臣。她好奇他到底在卖什么关子。
她不相信他真喜欢上了那个嗲声嗲气的女孩。虽然她拿着那个女孩的照片在科室问了三个单身狗,他们一致希望她能立刻给他们介绍这位“好姐姐”。
肤浅的家伙们。
孟宴臣没再带那个女孩回来过,因为连他自己也不怎么着家。
奇怪的是当她随口问起他的去处时,爸妈不再说他在加班,而是说不清楚。
不清楚?什么叫不清楚?怎么轮到他爸妈就不要他报备行程了。
打开聊天界面,和备注是“哥哥”的人的聊天停在了一个月前。
最后一句话是他问她需不需要送,他刚好顺路去医院。
许沁点开输入框又取消,像是在玩点点锣锣的游戏。
犹豫不决之时聊天界面的时间刷新了。最新一条成了“你拍了拍哥哥”。
这不是个意外,许沁反而如释重负,反正纠结再久,结局也是这样。今晚她非得弄清孟宴臣在干吗。
于是她拨了个电话过去。
孟宴臣在北方出差。
北方的暖气房干得人发晕,以至于他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他把电话接起来,没说话,防止这是个恶作剧。
这的确像个恶作剧,那边的人根本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喂。”最终还是许沁先开了口,没加称谓。
“喂。”孟宴臣嗓子很干,他想把暖气关了但没找到开关。
“你在干什么?”
孟宴臣没回复。
“我今天回家了。妈给我做了鸡翅。她最近下厨房上瘾了。
“下次你回来分担一下呗,不能只有我一个人当小白鼠。”
“你怎么不说话啊。”许沁把手机贴得更近了,她呼气的声音被话筒清晰地捕捉,然后放大很多倍传进孟宴臣的耳朵里。
这让孟宴臣想起小时候许沁在床上和他说悄悄话。她说话的语调一点没变,她撒娇的时候总是有几个词的音拖得很长。
“孟宴臣,你不能谈了恋爱就忘了家人吧。怎么不回家也不说一声。”
这次她是在撒娇吗?孟宴臣不确定。
可耻的是他至今仍怀有一丝侥幸心理,认为这是许沁对他的试探,出于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试探。
但理智,或者说经验告诉他,这只是世间最无聊,最不值得当真的赢家对输家的惩罚。只因为他是游戏里的输家,许沁作为一个胜利者对他为所欲为,即使她并不是真的喜欢他。
“许沁,你谈恋爱的时候还记得家人吗?”他反问道。
许沁语塞,她想大声说她当然记得家里人,她现在就在家。但她说不出口,因为她自知理亏。
宋焰给她发的消息她还没点开。
那边没声了,孟宴臣觉得话说得重了,忍不住又补了一句,“我一个人出差在酒店,沁沁。”
对面依旧没声,大概是已经把手机扔远了。
4
孟宴臣顺理成章地同殷家女儿订婚。
订婚宴定在平安夜的晚上。
中国人哪有洋节放假的道理,但那天许沁还是和同事换了班。宋焰也来了,队里的人都支持他来参加小舅子的订婚宴,还说最好能介绍几个美女给他们。
踏进酒店的第一秒,宋焰就直觉这里的一切很不好。比如过量的鲜花完全挤占了通道,很不安全,还有那些堆砌在一起易燃材料,华而不实。
他不厌其烦地和许沁科普酒店正确的逃生规划,不过显然许沁心不在焉。
许沁觉得这一切简直太草率了。
这个鲜花款式她已经在朋友圈看到好几个婚庆公司用了,好差的品位。背景的布置也是流水线操作,一点也没有新意。她很难想象这是孟宴臣的订婚宴。
她记得很久以前她和孟宴臣讨论过婚礼应该怎么布置。
那时候他是怎么说的呢?他说他要用一整面墙的蝴蝶。
蝴蝶标本?那要是吓到怕虫子的人怎么办?她问。
“标本不是蝴蝶最美的状态,要是能让它们定格在飞舞的时候就好了,”他的手在空中画了一条曲线,“就像这样。”
那也太贵了吧。她当时是这么说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他当时是这样说的。
所以他试了吗?没有。
孟宴臣是个骗子。许沁狠狠想道。
孟宴臣挽着穿白裙子的女孩走到大厅门口迎接客人。
今天来的人不多,但很齐。孟家一家上下和殷家的全来了。连宋焰这种半过家门的小辈也来得七七八八。
“这位是?”女孩悄声问道。不过声音再轻,许沁也听得明白,她打心里觉得这女孩在揶揄她。
“是我妹妹的男朋友。”孟宴臣说得心平气和,这令许沁大为不爽,连带着觉得他的领带都搭配得很难看。
宋焰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主动大方地伸手去握女方的手。
对应地,许沁也伸出了手。
孟宴臣下意识拉上了那只手,而不是握上去。
许沁的手很热,烫得他都要怀疑她是不是在路上受凉了发烧了。
订婚流程走得很快,直到第一轮敬酒的时候孟宴臣还在思考许沁手心的温度。
虽然那一切不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下一秒他就放开了她的手。
他怎么敢牵。
生意场上的酒,仗着自己的位置还能逃掉几杯,到了长辈这里真是一杯也推不掉。
不过这样也好,孟宴臣想,还是赶紧把刚才手上火热的触觉忘记掉为好。他想他总不能还带着那种侥幸心理走进一段婚姻。
当然,道理是这样说,行动是另一回事。知行合一本就是千古难题。
一轮喝完,场子让给长辈们吹牛,吹今年的分红业绩,吹孩子的学校排名。
女方受不了高跟鞋,躲进侧亭的化妆间休息。孟宴臣陪她坐了会,起身走去了安全通道。
口袋里的烟是刚才敬酒时候用来分的,硬中华。
孟宴臣不是第一次抽,不过他上一次抽烟在高中。
他对烟酒都不怎么感兴趣,或者说他对能让人失控的东西都敬而远之。这都亏傅女士教得好。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迷信傅女士的说辞,她说吸烟的都不是好东西。
直到踏入成年人世界他才发现小时候的信条不过都是些纸糊的玩意儿。
高中时候他是跟着许沁抽的。
说跟着不太准确,准确来说,是他一厢情愿跟着许沁抽的。再准确点,是他一厢情愿偷偷跟着许沁抽的。
那时候许沁总半夜下楼。爸妈睡得沉,听不见她的脚步,他却能够听得清她的一举一动。
她躲在花园边上点烟。
说她胆子大也大,敢在爸妈眼皮子底下做这种事,说她胆子小也是真小,都不敢上马路去,估计是更怕被邻居看到在背后嚼舌根。
院子里就一盏捕蝇的小灯,她在不远处点烟。
开始是一抽就咳。咳的时候一只手捂嘴,怕发出声音,一只手又不熟练地抖烟灰。好几次不是差点惊醒邻居家院子里的狗,就是差点烫到手。
他那时候不知道她为什么开始抽烟。
后来他晓得那和宋焰有关。再后来他又得知是她主动要求宋焰帮她买的烟。
他自始至终没问过她,毕竟那时候他们已经走得很远。傅女士就差在屋子里装监控二十四小时盯着他们两个。
他只好模仿她的样子,在房间偷偷点烟。窗户开到最大,不仅为了通风,还为了看她看得更清楚些。
他小瞧了她,也小瞧了烟这东西。第一口就把他呛得不行,他比她还弱得多。
起码她还能和傅女士对着干。
而他是最没用的,也是最怂的。
因为香烟和傅闻樱说的一样有害,所以通过逻辑推理可得:傅闻樱说的话都是对的。
这是他当时得出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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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楼道内禁止吸烟,违者罚款四百。”
许沁双手横在胸前,从楼道上向下望。她申明她没有刻意找人,只是顺路路过。
孟宴臣装作没听到,又吸了一口。
许沁最烦他装闷葫芦的样子,于是大步走下去把他的烟夺过来掐了。
她踏步太用力,脚步声踢踏踢踏敲在了孟宴臣心上。
如果人的灵魂可以分裂的话,他的灵魂的一半已经随着酒精挥发逃走。
留下来的那半份正无法否认地、全心全意地爱着眼前的人。而逃走的一半正是胆小的、软弱的却又是被其他人看到的部分。
烟味环绕在楼梯间里,许沁觉得很难闻。
她从未真觉得烟好抽过,尼古丁给她带来的雀跃总是被烟草味划过鼻腔时的颗粒感盖过。她在高中时代抽过一阵,抽的七星。宋焰给她买的,他说找刺激可以试试。
她迫不及待就试了。在那段时间里,任何具有刺激性的东西都对她具有吸引力。
如果不是被傅闻樱实在看得紧,她大概率还会去文个身。
留不留疤她根本不在意,她想要的只是让陈旧的伤痕别再吸引她的注意力,别再让她分神。
孟宴臣又点了一根,这次他已经抽得很顺。
吐气的时候他想把头转开,好让烟雾散在空气里,但一绺烟不受控制已经撞在许沁身上。“对不起。”他说。
她今天头发披着,头发最沾烟味,等会儿回家了傅女士肯定要嫌来嫌去。哦对了,今晚她可能不回家。
不过他还是不舍得她被弄脏。
孟宴臣的举动让许沁越发生气。
她最讨厌的就是孟宴臣这种假客气。他每次都是这样,凭什么。
被傅闻樱发现的时候他就是这么一幅姿态。明明上一秒他还在亲她,下一秒他却拉着她和别人道歉,为他亲了她而道歉。
他护着她,拦着她,他说着怕她被骂,但实际上她根本不怕傅闻樱。最怕的傅闻樱是谁?
是谁先亲她的?又是谁先说的对不起?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到底为什么要和她说对不起。她要的从来不是一句对不起。
她时常觉得自己和宋焰在一起的最大原因是宋焰从不和她道歉。这种执拗虽然时常令人觉得冒犯,却让她觉得安心。
她可以被冷落,但她不愿意被当成一个错误。她不是错误。
“你觉得她是正确的人吗。”她问。
孟宴臣在呼唤另一半灵魂。只留下一半灵魂在这里和许沁对峙是很危险的。他害怕自己说出真心话,那会害了很多人。
对于这个订婚对象,孟宴臣自然认为她是正确的。因为这根本不是一道只有唯一解的题,只要言之有理,理是付女士的理,世俗的理,那都可以拿高分。高分即正确。
“凭什么她就是正确的人。”许沁追问道,“就因为她是妈介绍的?那之前那么多人里只有她是对的?”
凡事都讲个缘分,但这缘分要他怎么说?说他因为自己妹妹找了男友所以他心灰意冷,刚好撞上个女的,就凑活结了。
“只是时候到了。”也许他就不配得什么浪漫的缘分,只配走傅女士安排好的路。
“什么叫时候到了?凭什么就是现在?”
许沁大概意识不到她现在的质问很像无理取闹,她只是觉得心里堵得难受。
她并非第一天有这毛病,不过以前没那么严重。
这个问题越线了。
“那你想怎样呢,沁沁。你要我怎么做呢?”刚才混着喝的酒终是要上头,孟宴臣没忍住抓住了许沁的手臂。
他真切地想在她这里找个答案。“如果你想听我是因为你和那个宋什么在一……”
“你疯了?孟宴臣。”许沁大声说道,打断了孟宴臣的话。
6
孟宴臣的状态不对,所有人都看出来了。
傅闻樱将此归结为混酒喝多了,伤身。匆匆结束了宴席后祝福新儿媳妇回去好好照看他。
许沁目送那个比孟宴臣矮了一个头的女孩弯腰把他扶上车后座。宋焰说带她去坐地铁,她同意了。她被他牵着,走在冷风里。
在地铁里她找了个理由和宋焰吵架。宋焰就是这点好,他想都没多想就和她在车厢里吵得不可开交。
她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哭了一场,这让她觉得舒服了些。
她说孟宴臣疯了。
他怎么还敢说他喜欢她。他怎么可以一边在傅闻樱那里装大孝子,一边又说是为了她才订的婚。
这是清清楚楚的谎言,他起码欺骗了一个人。
他刚才是怎么说的?他说她每次都不让他说出真心话。
到底哪一句算是真心话?是小时候说的永远陪着她,还是中学时候说的喜欢她?之前说的和她去国外还是说的为了她和家庭决裂?
就算他说的是真心话又怎样,他做得到哪一条?他连在所有人面前承认喜欢她都做不到。
骗子。骗子。骗子。她在地铁里大喊。
周围有人拿着手机在录像。她想她下一秒就会出现在网络上。但那又怎么样,她就是要叫孟宴臣难堪。
既然他最喜欢维持孟家表面的和平,那她就要狠狠撕碎这一切。
孟宴臣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昨晚他喝得实在有些过。
女友,现在应该说未婚妻,已经收拾好东西去工作了,床头放着给他的醒酒药。傅女士说得对,这女孩确实是个能人,爱情和工作都一点不含糊。
他记得沁沁去找他,他现在可以笃定她是特地去找的他。这一认识让他的头突然没有那么疼了。
打开手机,是未婚妻发来的消息,她说给他叫了外卖,放在门口。
她发消息的口吻公事公办,冷静地让他也立刻接受了现实。
虽然许沁去找了他,但一切都没有改变。
她当然知道答案,因为所有正确答案都由她来书写。她就是唯一正确的答案。
但她拒不接受正确答案。
这只私人手机里的其他消息全来自朋友,几个朋友不约而同发了段相同的视频给他。问他这不是他那宝贝妹妹吗。
他点开,里头的人确实无需仔细辨认就是许沁和她那糟糕男友。
评论里无不对她评头论足,有人看她穿得时髦就说她看她的打扮就是捞女,估计是让边上那男的省吃俭用供着她,供不起了才在那儿发酒疯。
宋焰那家伙哪值得捞,孟宴臣冷笑道。
但他大概明白许沁为什么选了宋焰。因为他永远不可能这样陪她发疯,而宋焰可以。
不要说他不自量力将自己同宋焰放在同一天平上比较,也别说他妄自菲薄觉得宋焰比自己强。
宋焰固然是个配不上沁沁的烂人,但显然他也没好到哪里去。
喝了点水,洗了个澡,孟宴臣越发清醒。
虽然他总觉得是许沁胆小,她次次在他要说真心话的档口止住他。但真正胆小的人确实是他,许沁不过是预判了最有可能的结局。
他何尝不是一次次试探她,好在沁沁从小就聪明,狼来了的故事她早就懂。
她已经清楚地知道就算他话说得再决绝,也不可能真的抛下傅闻樱和孟怀瑾。
她可以和家里决裂,但他做不到。
他可以为她做所有事,单单这一件不行。
沁沁知道的,他做不到。她也舍不得他做,对吗?
沁沁只对自己狠,对他却总是狠不下心来。
再一刷新,已经有人在评论里问视频中二人的信息,说可能是网红炒作摆拍。再下一步怕是要上升到违反治安管理。
孟宴臣去外套口袋里拿了工作手机发了几条消息出去,叫人把视频撤了。
这种感觉很微妙,他却很享受。
虽然他不能陪着许沁发疯,但他永远可以成为沁沁发疯的底气。
他想沁沁是懂这一点的。这是他们兄妹之间秘而不宣的默契。
7
订婚一周后孟宴臣和他事业心极强的未婚妻终于得空回孟家再吃顿饭。
许沁提议想带宋焰回来一起碰个面,结果不仅被傅女士拒绝,还被宋焰本人拒绝。这也好,使得她两边都有说辞撑腰。
再次见到孟宴臣,许沁冷静得多了。
看来上次的情绪发泄很有用,但最有用的还是第二天醒来时手机里的那条消息:沁沁,视频我已经让人处理了。
这才是她熟悉的孟宴臣,他就应该这样。
既然他陪不了她发疯,那起码也得帮她收拾烂摊子。
她总是要让他难受点的,不然怎么公平?
家里的餐桌是早年选的款,五个人也能坐,就是座位排得不怎么方正。孟宴臣没再正对着许沁,而是稍稍偏了点角度。
今晚蒸了条石斑,傅闻樱客气地让新媳妇多吃点,孟宴臣体贴地要为她去夹。
突然间一双筷子插进来。
图省事家里没有用公筷的习惯。许沁的筷子是她以前出去旅游时买的,细长的浅色木头。近乎于尖的两头从他的筷子中间掐走了大块肉。
她故意忽略他动作的停顿,把那块肉放进盘子侧边的豉汁里滚来滚去,然后不客气地放进嘴里。
这时候她才看他,她加大咀嚼的幅度,笑着看他。
“哥,这个鱼好吃,你多吃点。”
他筷子继续动,贴着她夹出来的窟窿取了一块放进自己盘中。
也没忘身边人,他给她拿了一块鱼脸肉。傅闻樱在一边笑着说鱼脸肉最金贵。
孟宴臣也笑了,想这一小片的确金贵,不过哪里有鱼肚子上大块的肉好吃。
饭后总要陪爸妈聊会天。
孟宴臣和殷玥一左一右坐在孟家夫妇身边。许沁过来的时候径直坐到了孟宴臣身边。
孟宴臣感受到沙发微微下线。
许沁的大腿贴着他,她是故意的,但他并没有挪开的意思。
傅闻樱找了相册出来给媳妇看。
以孟宴臣对自己这位未婚妻的了解,她多半是不感兴趣的。但气氛一片大好,她这般有眼力见的人怎能拒绝。
许沁也看,她把她的小脑袋凑过去。孟宴臣视线左边的一小半都成了黑色。
她昨天应该也住在家里,因为她洗发水的味道还是熟悉的那个。她反手把右侧的头发别到而后,露出光洁的耳朵。
过年的时候应该送副耳钉,孟宴臣想。他觉得她的耳朵太空。
看到一张合照时许沁笑得花枝乱颤。她几乎要把头靠上他前胸。
事实上已经贴到了,隔着衬衫他能感觉到她发丝。不过她没泄力,只是虚贴着。
她说她房间里还有一本,她上去拿。
“你那里还有吗?”她突然转头问他。
有的,他说。她眼里露出狡黠的光。
8
他们各自回了各自房间。楼下电视机的声音盖过了三个人斯文讨论的声音。
妈妈大概是开心过了头,或者真是老糊涂了,他怎么敢在房间里放和许沁一起的照片。
打开抽屉,里头是学生时代他做的标本。那时候手艺不好,却孜孜不倦地做了一堆。
拿出来细看,每一个都标注了时间。
大多数蝴蝶的生命周期不到两周,它们甚至无法完整地活到最后。
做漂亮标本要选刚破茧的,那时候的颜色最亮。
等待蝴蝶过完一生也可以,毕竟不过短短十几天。但那时候的蝴蝶几近褪色。
怎么选呢?
是让它定格在最美的时候,还是慢慢等待它的老去?许沁早就问过他这个问题。
她说蝴蝶就应该美丽地死去,如果不美了,那蝴蝶破茧还有什么意义。
可他还是狠不下心。他舍不得把蝴蝶放进酒精里。
许沁那时候就说他是假仁慈。他的确是。
最后他还是要把蝴蝶收进没有空气的盒子里,用针把它们的身体固定。他固执地要留下它们的身影,于是残忍地剥夺它们化为尘土的请求。
他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还有门落锁的声音。
许沁过来,贴着他。这次不存在认错人的情况。
“孟宴臣,我想通了。”她轻轻说,气息落在他背上。“蝴蝶的确飞起来才最漂亮,但不能等,不能等到它身上的磷粉都掉光才把它留住。”
“那要怎么办?”他问,顺便把她垂着的手拉到自己身前。这样她近乎是环抱着他了。
“你骗骗它不就好了。”
“怎么能骗人呢。”
“别装,你不是最擅长骗人。”许沁的手心出汗,不怪她,要怪就怪孟宴臣揉她的手。
“你知道你骗人的问题在哪吗?不是你骗人,是你总是在骗到一半的时候生出没必要的道德心。”
“有道德还是我的错了?”孟宴臣哑然失笑。
他想这是傅闻樱从小教她的东西,一旦察觉到事情要失控,就本能地调转方向。这是在保护自己,也是保护别人。
“当然是你的错。骗人就要骗到底,骗到对方永远相信,骗到连自己也信。”
“那被骗的人受伤怎么办?”
许沁停了会,顿顿地说:“你有没有想过,甘愿被骗的人怎么会怕受伤害。”
末了她又加了句,“我从来是不怕的。”
孟宴臣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转身,不过他没允许许沁把手松开。他将她紧紧揽住。
“那你在怕的是什么?沁沁。”
他说最后两个字时嘴唇贴着她的头发。
“我怕你说我是错的。”她的头埋得很低,“我不是错误,对不对,孟宴臣。”
孟宴臣能感受到胸口传来某种热度,他知道她哭了。
“你当然是对的,你怎样都是对的。”
“真的吗?”刚刚还说不怕被骗的人现在又傻乎乎问出这种话。孟宴臣觉得她太可爱。
“你想怎样都可以,因为你知道的,答案是你。”他彻底投降。
“你不要骗我。”如果是在骗我也没关系,许沁想。她要记下来,最好再录音录下来,这样就算他是在骗他也不能抵赖。
她把头仰起来,刚才眼泪都被她蹭在了孟宴臣的衣服上,现在眼眶里只留亮晶晶的水汽。
“你不要骗我,孟宴臣,你知道我很坏的。”
孟宴臣笑了,许沁可爱到他要发疯。
他当然知道许沁很坏,她天生就充满破坏欲,她和这里的规矩格格不入。
但没办法,他喜欢。他因为喜欢许沁而发疯。
他没说话,许沁瞪他。过了几秒她佯装失望抿了抿嘴,然后踮起脚,凑到他脸跟前。
好吧,他不能再让她失望了。
他亲亲她。亲一下,再亲一下,亲到她受不了他,把他推开。
9
下楼的时候孟家夫妇已经开始听新媳妇说留学经。
许沁走在孟宴臣后面,有意无意踩他的拖鞋,弄得他下楼梯下得狼狈。
楼下的女孩十分高兴自己的未婚夫能过来接应,立刻给他传了个眼神,好叫他带自己离开。
她察觉到未婚夫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同。
他的西服外套扣得和之前一样,衬衫领子也还挺着。就是感觉胸口似是湿了。
待他走近了,她想再细看。
“哎呀,孟宴臣你怎么吃个饭还吃到身上啊。”许沁喊道。
孟宴臣停下脚步低头看了看衣服。
“爸妈,我去趟洗手间。”他搓了搓衣服回复道,“悦悦,等我一下。”
再出来的时候他蓝色的衬衣上洇了一大团水渍。
他带殷悦走到门口。
“爸妈,悦悦和我公司离得远。方便起见要不再给悦悦置办一套城西的房子,这样她上班也方便。”
“当然可以了,你看着办吧。”不过一套房子,孟家夫妇立刻答应下来。
“悦悦平时也忙,不太能过来。我会替她多回来看看的。”孟宴臣说。
许沁站在玄关灯下,脚上还穿着白色羊皮拖鞋。头发乖乖垂着,任吊灯在她头上留下一段光圈。
“沁沁,再见。”
孟宴臣叫她。
“沁沁,快和哥哥嫂子说再见。”傅闻樱催她。
她懒洋洋说了句,“再见啊,哥。”
她在想明天要怎么去孟宴臣家。
搭地铁去会不会吓死他。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