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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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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临近夏末秋初,又小半年日子过去了
我到沈姲府上坐了一天,沈姲见我来时有些惊讶,而后又急忙拉着我去她卧房里坐,生怕我走了,我笑了笑,任由她揪着我衣袖
听她唠了好半天,终于一道稚嫩声打断了她“阿娘”
我寻声望去,一张陌生又充满稚气的脸不断在我面前放大,他小跑过来“阿弟又在外边捡银杏玩,下人拦着他就叫哭”
“放他捡罢”沈姲松了口,说完又叮嘱几声
看我有些愣忽,她掩手笑着解释“你几年不来,少禹个子也还是要长的”
少禹是沈姲的第一个孩子,如今看着有七八岁大了
我恍然,原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呀
他也离开了我这么多年了
“好久不见银杏了,都快忘什么样,领我去看看吧”
她知道我最喜欢银杏,应着我带我去了花园,偌大花园只栽了两个银杏,叶却落了一地,金灿灿的,十分煞眼
我望着树顶盯了许久,又听沈姲忽然道“我记得你有一支银杏样式的钗,如今怎么不见你戴了?”
她居然也记得
我点了头,微牵起嘴角“是啊,收起来了”
那是他留给我为数不多的东西了
丢了可怎么办
之后就是一阵沉默,她好久都不开口说话,直到听见一声闷闷的抽泣,我才将脑袋转向她,她已经泣不成声,就连在一旁捡银杏叶的小孩儿也停住了动作,似乎从没见过沈姲这般失态
“槿儿,你笑得真假…太假了…你别这样子嘛…不就一个男人吗,怎么就把你搞成这个样子” 她双手掩面,低着头,身子一颤一颤的,语无伦次地重复说着话
我盯着她眼睛也渐渐湿润,却流不出泪来,而后缓缓弯下身子捡起一片银杏叶,看着它的模样,手指轻轻摩挲。这次,我将唇角张得更开,轻道“哪有,我一直都好好的呀”
……
——
初遇徐奕怀,是在沈姲兄长办的春日宴上
京城的世家大郎,娘子皆应邀参加
他来时我正与人对弈,观望的人围了一片,与我对弈的人是个男子,我看着对面人紧张兮兮盯着我手中的棋,心默默叹了口气,不紧不慢地放下棋,随后悠悠起身,道了声“承让”
众人哗然,我又赢了
在我打算离开时,忽然听见一道男笑声“阿怀,要不你也跟她比试比试?”
我闻声望过去,是永安候府的世子元侪,而站在他一旁的男子只对他摇头笑笑“安分点。”
元侪才不听他的话,朝着我喊了句“方姑娘,可否再比试一次?”
元侪音量不小,原本要散去的人群又闻声返了回来,小声议论着元侪身旁含笑无奈的男子,“这就是刚从西疆回来的怀辽将军,徐奕怀”
我看着再次集聚的人群,心下思量了会便答应了,重新坐回位子
他是徐奕怀?那个大将军?
我偷偷打量着他,五官俊雅,眉宇温润,身材挺秀高颀,一袭玄衣,好看得过分,哪有一点将军气概,但很快我便移开目光。等到他坐到在我对面,朝我点了下头“徐奕怀”
我也回应他“方觉槿”
见一旁的元侪一副看戏模样,我便知道这局棋并没有那么简单
果不其然,不过一刻,他吃了我将近一半的棋,周围开始有了讽笑声
“看吧,她也就这点能耐了”
“这么快就要输了啊,我刚刚还挺佩服她呢,呵呵”
“也是,她一个女的能比到这就不错了”
我下意识咬紧牙关
在他们眼里,我终究不过是一个女子
我抬头朝他看去,他也在看我,温和含笑
他能料出我的每一步棋落在哪
又过一刻,棋子已被他吃抹干净。我深深吸了口气,站起身,垂视着他“是我输了”
“嗯”他也站起身,自然地应了我
在这一刻,脸面被丢尽,我输得一塌糊涂,周围响起一片掌声,我却觉得刺耳,身边不时出现几句评价 “女人呐…女人…”
徐奕怀,我记住了他
——
我将自己关在府里近半月,每天都在研究棋,直到我打听到京城第一棋师明晚将出现在华棋苑
应该是听到消息的人太多,等到华棋苑时,里面人头攒动,前胸贴后背的。
带着的几个侍卫替我往前开个条窄道,我匆匆上楼,回头一看,侍卫又被挤的分散开。
我只好吩咐他们就在外头等我,只剩贴身侍女在身旁跟着
棋师就在四楼
三楼以上非达官贵客不得进入,四楼就是私人包厢了
冒然进人包厢太不礼貌,我只好在三楼楼梯口边的位子上等着
但楼上半天没有动静,我等着有些饿了,便唤小厮上了点心。
点心端上来,我有些迫不及待,见左右并无他人,便不管那些讲究,拿起两个点心往嘴里塞两口,嚼了几下,而后皱了皱眉
这华棋苑的点心师傅手艺有待提高啊…
嘴里塞了两大口,嘴鼓子满当当的,忽然有些后悔,早知道这么难吃…
楼上突然有了动静,一道玄衣缓缓从楼梯落下,再入眼帘的是一只白皙修长,搭在腰背后的手
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走到三楼处,身后跟着一位老者,两人正朝着我看
男人眼里似有些意外,但面上依旧礼貌微笑
我知道,他意外的,是我现在的吃相……
我装着不在意,神色自若地将食物吞进肚子,向他打了招呼“怀辽将军”
徐奕怀也点了头
这时,身后的老者向他告别
之后只剩我们俩一阵沉默,见他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我只好没话找话“你今日怎么在这?”
虽然不知道他会不会回答我这无聊的问题
“教人下棋” 他声色温润,像淡淡清风
“巧了”我觉得颇有缘分,说话少了几分客气,“我听说京城第一棋师今日在这,我专门来向他请教的,等我出了师,再来找你对弈一场”
他默了一会,似乎是在想要不要告诉我,“我教的人,是他”
我愣了愣,想起来 “难不成是刚刚走的…”
“嗯”
“……”
这该要我如何回话,他竟厉害到这种程度了,难不成要他来教我?心里的话猝不及防地开了口“那换你教我?”
说完我就后悔了,我脸皮厚到这种程度也是无人能敌了,我思索着要说点什么挽回,能让他能拒绝的委婉一点,可却见他神色微愣,眉宇微拧,居然在考虑!
他问我“是因为那次输了,才这么努力吗?”
我看着他,就想起了那日输了的场景,“是,也不是。”
“好”他答应了我
几日后我收到了他的来信:未正,华棋苑
我稍作整顿后便前去
他比我早到,进屋时他正饮茶,我便静静坐在一旁,等他喝完
不一会他递过来杯茶在我面前,我伸手接过后,微抿了口,有些涩,我忍不住道“好苦”
“常言道,好茶总是先涩后香,人生总是苦中藏乐”
好吧,现在连带兵打仗的将军也比我有文采
不过他的棋艺实在精湛,攻防转换,雷厉风飞,稍有不慎便落入他所布下的局里,渐渐地,我也能多吃他好几颗棋
他的性格也很好,每每我急了,他就用安抚似的语气,温和道 “别急,慢慢来,我让你也行”
这一年结束,我棋艺猛增,甚至可以说得上精湛
他问我是否还需要他教
我思索两秒,以为是他不愿教了“你要钱吗?我可以当做学费给你!”
他大抵是知道我曲解了他,却也没有解释,走两步向我靠近,伸手,掌心摊开,眉眼温润,浅浅笑出声 “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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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元节,我应诏进宫参拜皇后娘娘,后来随着一众人去后花园赏秋
停在一棵银杏树下,我听着几位小娘子对着皇后娘娘吟诗,发着呆
“秋风清,秋风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
忽然不远处响起一到喊声“皇上驾到”
我们连忙跪拜下来,听见喊了“平身”才起了身,却也不敢昂首挺胸的站着,微微躬着背,俯下头,听着皇帝说的普天同庆,同舟共济,爱护百姓之类的面上话
我低着眼睛四处乱瞟,盯着皇帝的靴发呆时,余光又被一旁的玄袍吸引住
好生熟悉,他就总穿玄色衣裳
我好奇着,悄悄抬起眸
对上了一对宁静平和的眼
…徐奕怀就站在我的对面
我们隔着不算太远,也不算太近,各站在银杏树的一旁
在一众人低眉俯首中,独独他抬着头,双手负背,笔直地站着,目光定定,眼里似有千山万河
忽然,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情况下,他勾起唇,带着那双生来就含笑的眼,轻轻朝我点了点头
我愣愣地看着他
那带着秋意的凉风,随着他的动作,一并吹进我的衣袖,在我的心上轻轻挠了一下
我想回应他,却又没他那般胆大,只用眼朝他眨巴两下
他眼里笑意又深了几分,好像是在笑我
是什么意思呢?
午后,皇后娘娘留我们用了点心后便将我们遣了回去,往常我都与沈姲一同回去,这次她没来,我只好自己回去
快走到宫门时,我看见他在门前站着,目光看着远处
等人吗?
我慢吞吞走到宫门,他回过头,见我来了,轻轻笑了声,向我道了句“走吧”
这是在等我?
在我还没来得及先与他问好,也来不及思索他说的话时,他已经转身朝前走了
我只好匆忙跟上
节日穿的衣裙繁琐得要命,我不得不慢慢地小碎步地走,他却已经离了我一丈远,这人…明明是等我,还走得那么快…
我忍不住喊了声他“诶……!”
他闻声停下,转头看着我
我拉了拉裙摆,思索着怎么开口,“就是…你走太快了,我那什么…跟不上”
他顿时领会,望着我们之间的距离安静了两秒,似乎在思索,是要我走过去到他那儿,还是他返回来与我再走一遍
这有什么好想的呢,站在那等我就是了
我刚要抬起腿接着走,就见他最后还是选择朝我走来,弯了弯眼尾,放软了声音,似有一丝无奈“你慢慢走吧,不急”
我盯着身旁,温和淡雅的脸,嗓子好像被人堵住,说不出话,只含糊应了一声
这张脸…好生漂亮
他的声色清润又低沉,像秋日的凉风
我的心头又涌起一丝悸动
‘喜欢’这个词,我现在好像明白了点
目光没一会就悄悄看向他,端模他俊秀的脸庞
宫墙高耸,遮住了一半阳光,只丢下几缕映射在他的玄袍上
和风轻轻吹,拂过他腰间的玉佩
一切都是那么刚好
“看路,别摔了”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出声提醒我
我反应过来,迅速撇过脸,两只手的手指忍不住勾在一起
哎呀,被发现了…
可没端走几步,我却又忍不住看他了
他低着头,表情似有些…忍俊不禁?
我回过头怀疑自己是否看花眼,思索几秒,又看向再次他确认时,他早已恢复正常模样
我咕哝两声“…怎么生的这般好看”
却没听见他轻轻呲笑,唇角悄悄上扬
他脚步缓慢,和我小碎步的频率是一样的
那一年啊,长长的宫道,我们走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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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我们隔三差五地去华棋苑下棋
平日里参加的宴会,我们默契地装作不认识
关于所有的一切,那是属于我们的秘密
又一年春日宴
我正在一旁观棋,身旁一男子喊了我“这不是方姑娘吗?怎么,这两年隐退了?”
身旁的另一人跟着“还没多大本事呢还隐退”,接着便听见一阵讽笑声
徐奕怀脸色冷下来,蹙了蹙眉,就要开口时
我面色平淡,对着那些人“然后呢?”
“前两年你跟怀辽将军比输了,要不再比一次呗”话音刚落下,又有不少人在一旁应和起哄
所有人都看着我们俩
我心下一沉
跟他比…现在还赢不了
如果输了,迎来的又是一堆嘲笑,可要是不比,又该怎么拒绝…
我思量着,抬眉对上他的眼,却见他面色恢复平和,甚至对我弯了弯眼,朝我轻轻点头,好像在安抚我
接着他便走出人群,答应了比试,“可以”
他坐在位上,示意我也坐过去
他这是做什么?真要比?
但我还是走过去坐下,我们面对面,他看着我,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轻轻对我说,“好好下”
这盘棋下了快一个时辰,我先是被连吃了棋,后来又找到机会反攻,再又我落势…一来一回,一攻一守,局面越来越复杂,落子的速度越来越快。
最终,我险胜
但我知道,他让了我,还让的那么隐晦,不让旁人看出
周围响起一片掌声,与两年前的一样热烈
我摸了摸掌心出的汗,轻轻换了口气,走到挑事的家伙面前,“看来我在京城挺有名,输了的棋都有人记着”
那人悻悻躲在一旁,脸色一阵红一阵绿,似乎下一秒就要逃跑
我想了想,很多想说的话,现在好像也没什么多说的
“女人胜了男人,并不稀罕。男人赢了女人,也不值得骄傲 ”
——
第二日在华棋苑,我直接揭穿,“昨日你让了我”
“嗯”他干脆地承认了,但想了几秒又问“你生气吗?”
怎么会,你是想帮我的
“你输给了我呢,你会怕丢人吗?”
他眉眼含笑,手指捏着棋子摩挲着,不紧不慢地重复我昨日说的话“女人胜了男人,并不稀罕。”还不等我反应,他顿了顿,又补充“你是我教的…输了也不丢人”
我捂嘴偷偷笑
我才不会告诉他…我好像更喜欢他了
——
一日在华棋苑下棋。一定是我下棋太费脑了,下到第二盘时,我的肚子不适时地叫了两声
“饿了?”他抬起头看向我
我呵呵笑了两声,尴尬的点了头“还好”
他唤人上了两盘点心“先吃点,快用晚膳了”
我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这里的点心我一口也不想吃,但现在也不好意思拒绝,吃了两块便停了手
“不好吃?”他朝盘子处看了两眼,又问我
我擦了擦嘴“有点”
真的很难吃
……
隔日
下到第二盘棋时候,他突然问我“饿了吗?”
我刚想说不饿,抬头恰好撞上他的目光,一本正经…面不改色
可就是太一本正经了,与往日相比觉着有些不对,于是顺着他的话“是有些饿了”
果然,话音刚落,他便从桌案下拿出食盒,递给我,含着笑意“来时碰巧看到了,你饿了再吃”
“?”我半信半疑地接过,开了食盒,模样还挺好看,伸手拿了块尝,清甜不腻,比华棋苑的糕点要好吃多了,“好吃!”
我边吃也不忘给他推荐,“元請坊的花折鹅糕也特别好吃,有机会你可以尝尝那家!”
……
又过了一日,今日我早早便从府里出来了,因为昨日提到了元請坊的花折鹅糕,想买一点给他也尝尝
但是元請坊的糕点太多人买,每次都要排好长一队
我让人将马车停在一旁,掀开车帘,往窗外探去,不远处熙熙攘攘一群人
人可真多,万一卖完了就不好了,于是我急忙唤竹儿去买
竹儿刚去排着队,不一会儿,又小跑着回来,“姑娘!”她气都没喘匀,就着急告诉我“怀辽将军在买元請坊的花折鹅糕!”
我的瞳孔缩了缩,有些难以置信“真的?”
他也来买…买给谁吃?
“是啊,将军亲自下车买的,那么长一队,估计要等好久呢”
我看着前方拥挤的人群,默不作声,顿时没了心情“算了,不买了”
如果是买给我的,那…好吧,若是给别人买的,那以后…哪里有好吃的就不告诉他了
“…等他走了我们再跟上”
到华棋苑时,他正坐着摆棋盘,还没等我坐上垫,他已经将食盒放到我面前,随后轻轻笑,“来时吩咐下人买了些点心,你饿了再吃吧”
我装作不知,看着食盒,打开,随后惊喜“这不是元請坊那家糕点嘛!”
然后照旧拿了块尝
他笑意不改“嗯…许是下人碰巧买到了”
“是嘛 ”我盯着他,眼眯眯笑“这么巧,刚好买到我喜欢的”
我看见他嘴角似乎弯得更明显,没有半分收敛的意思 “你喜欢吃就行,我回去自会赏他”
……
他现在的这些举动,是喜欢的表现吗?
那是不是说明…他也在喜欢我呢?
嘻嘻…
……
只是…我喜欢吃甜食,他好像不喜欢
那日我从怀里掏出府里带出来的纸包糖,拿了块递到他面前
他笑着摆手拒绝,“这是小孩儿吃的”
无论我怎么说怎么劝他也不愿吃
糖多好吃啊,怎么会有人一口也不吃呢
我不甘心,愤愤道“可你以前也是小孩,你不吃的吗”
他脸上的笑顿了顿,再开口时嗓子有些干哑 “糖太甜了,我不喜欢 ”
……
真奇怪啊…小孩不都爱吃糖吗?
——
这一日,我呆在府中,无聊地翻看话本
竹儿突然进来,有些开心 “姑娘!怀辽将军来了!”
徐奕怀?
“他怎么来了?”
竹儿也不知道,只听其他侍女说在厅堂与老爷议事
好吧,不是来找我的
但我依然出了房门,去到前院厅堂旁的小花园散步
散了好一会步,才见他从厅堂出来
我用力咳了两声
他注意到我,朝我走来,跟在他身后的,还有我爹
我立马将熟稔的语气收了收,装作不认识,神情礼貌, “怀辽将军”
他有些好笑,配合着我 “方姑娘好”
阿爹见我们这般生疏模样,放心的说了两句,让我好好招待客人便离开了
阿爹一走,我便忍不住笑了
他问我怎么了
我笑着摇头 “见到你很开心”
我们有些日子没见了
他听了后,唇角也勾起,“嗯,我也开心”
……
风声萧萧,剑似的穿梭于枝叶,发出晰晰声响,却又无端让人觉得安宁
又一年秋天来了,银杏该落了
——
华棋苑
这几日他似乎很忙,今日才有空来下棋
我来时他已经在那,不过睡着了
我步伐缓缓,不想吵醒他,却鬼使神差地走到他面前停下
没有往常挂在脸上的笑,睡着的他,微蹙着眉,似乎睡得不安稳
累坏了吧…
我捏了捏拳,忍住自己想帮他抚平皱眉的手
目光一撇,见他耳垂轻轻搭着一根羽毛
我想也没想,俯下身,唇靠近他的脸,对着耳垂,轻轻吹了吹
他的身体忽然颤了一下
我收回身子,低头退后一步,下一刻便对上了他的眼…
他已然醒了,看着我,眼神清明
他知道我刚刚都在干什么
我耳朵忽然有些火辣,而后又蔓延到脸颊
“刚刚、就是、就是我…你那边有东西、我…我”我胡乱解释着,手指又忍不住勾在一起
他应了声嗯,而后将头往下低了低,闷闷笑了两声,接着抬头,眼角含笑“那就谢谢我们方姑娘了”
——
八月初八,是他的生辰,我知晓他平日不过生辰
从华棋苑出来,暮色渐渐暗下,夜色涌起,我并没有像往常般与他道别,“徐奕怀,咱们去沅楼吃饭吧,听说那儿的师傅不仅做菜好吃,模样也甚是好看”
这是我第一次约他除了华棋苑以外的地方,他看着我弯着眉眼,也勾起了唇“好”
等菜的时间里,我借机离开,溜到膳房里去,不甚熟练地下了碗长寿面,而后又返回去,他见我衣衫有些凌乱“去哪了?”
“无事,摔了一跤”我随口敷衍道,只见他眉头微皱,细细打量着我,似乎要看我伤着哪了
我又连忙道“今日穿的多,摔了也没什么感觉,不疼”
他这才慢慢收回目光,却依旧含笑
不一会儿菜就一齐上来了,我做的长寿面作为压轴最后摆在他面前
“这…也是这儿师傅做的?”他盯着长寿面看了许久,语气忍笑又难以言喻
我大方地介绍“不错,这是这儿最有名的厨子做的”
“你不是告诉我,他们做出来的模样也好看?”
“这…”我也看了眼碗里的面,断的断,烂的烂,确实不甚好看,但应该也不至于不堪入目…“挺好看的啊…要不你先尝尝味道?”
我盯着看他吃了一口后顿住了,默了几秒,最后还是咽了下去
“怎么样,好吃吗?”我目光炯炯,期待着他的回答
接着他又沉默好半晌
我差点怀疑他发现了
接着他又轻轻笑出了声,点了点头,又低头继续吃了起来
他将一碗都吃了干净
然后就见他伸手轻拽着我的衣袖,抬起眼眸,里面泛有淡淡水光,笑意很深 “方觉槿,我们明年还来吧”
……
-------
一晃眼过了两年
我好奇着,他身为大将军,为何到现在还未领旨出征
后来沈姲告诉我,皇帝担心他拥兵自重,忌惮着他呢
我心道,那可不好
于是我常常明里暗里地劝他尽早请旨离开朝中,远离这片危险之地,再不然,就不做大将军了。
他眼里沾染了笑意,眼眸渐渐柔和起来 “来不及了,这个江山啊…有我想守护的人”
——
又过一年,我十七了,早已到了婚配的年纪,父亲将我关在府中,不许我再到处抛头露脸了,乖乖在家与人相看
一日黄昏,我站在屋外的院子发着呆,忽而听见屋檐上一阵响动,我闻声寻去,只见他坐在屋檐上,看着我笑“方觉槿,想不想去城外?”
我说想
他将我带到城外的一片银杏林处,这儿满地的金黄,叶片很大,落下时速度也慢了些,一旁伫立着巨型石。
他就斜倚在石边,玄色长衫,其上只挂了块双鱼玉佩,眉骨间透着俊朗
我突然好想就这样看他一辈子
我背着手,微侧着头,笑意盈盈,缓缓走向他,语气因为紧张和雀跃,带着一丝颤抖,“徐奕怀,要不你将我娶了吧!我、我…阿爹给我相看的那些人,还没有你好看呢”我最后停在他面前
他愣住了,似乎是没想到我说出这番话,嘴角轻抬,低首浅笑“正有此意”
他的眉宇间也沾染着笑意,看得我恍惚,一度认为我们能永远厮守
“那你可得快些,不然我阿爹就要把我指给别人了”
他闷笑了声“嗯”
——
我开始期待,期待听到今日上门提亲的大郎都有谁,期待是否有他
直到过了段日子,他来得匆忙,告诉我,他奉命出征镇压叛军,少则一月,多则数月,问我是否愿意等他,等他归来娶我
“我要你此行一帆风顺,完好无缺地归来见我,你能做到吗?”不知为何,心口突然泛酸,难受得要命,似乎这是我们这辈子见的最后一面
他应了
一月过去了,两月过去了,他捎来了封信
‘秋天到了,方觉槿’
信里还有一片银杏
竹儿问我这是什么意思
我笑了笑说了句没什么
……
喂,徐奕怀,我也很想你…
后来捎来的信总是告诉我他一切安好,不必忧心,却只字不提归来的日期
我们约定,带他归来时,就在城外的那片银杏林下见面
可阿爹却已经为我定下婚事,要将我嫁与承安候府的大郎,我定是不愿嫁,当即反抗,“我只嫁徐奕怀!”
阿爹震惊不已,我喜欢的人竟是徐奕怀,他面色难看,恼怒着“你这辈子都不要想了!他就是个将死之人,皇帝早已忌惮他,这次镇乱回来的路上,就要将他除掉…你给我安安稳稳地……别想…”
渐渐的我听不见阿爹的说话声,我猝然转身想离开这,我想去找他,但阿爹一声令下将我关在屋内,就连我写给他的信也被阻拦,让我乖乖待嫁。
我又等了好久,却等来了那件不属于我们的嫁衣
我要成亲了…
徐奕怀,你好慢…
出嫁那天,竹儿急忙跑来“小姐,怀辽将军今日就要回来!”
我心猛地一紧,直直站起身,不顾身上繁重的衣物,朝外跑去,阿爹站在厅堂,见了我,一声将我吼住“站住!不许去!”
“爹!”急得篡紧拳头,声音哽咽,我得去见他
阿爹几步冲过来,气的红了脖子 “你去干什么?看他怎么死吗?他不会活着回来的!”
我听不得这种话,哪怕是真的“不!不可能!阿爹你骗人…你骗人!”
“你!”阿爹气的得抬起胳膊,手就要往我脸上扇
我等不及了,‘砰’ 地一声跪下,口里不断说着“阿爹…我求你了阿爹,让我去吧我真的要见他…就这一次…一次就好…”我揪着阿爹的衣摆,用力晃着
“真的,阿爹…我、我求你了…”
阿爹被我的动作怔住了,手顿在半空,这是我生来第一次求阿爹
终于,他缓缓闭了眼
“你别后悔…”
我不甚熟练地骑上马,奔向城外,马疾快跑着,上下颠簸,差点脱了缰绳,我慌乱,无措,我想他会守诺,在银杏树下等我
可是…
他守诺了,一早就在那等我了
只是,他为什么要躺在大石头那儿,见了我也不对我笑
他闭着眼,额间散乱了些发,脸上都是红色的液体,都不好看了…
咦,身上的衣服也那么多口子
我从马上下来,头发被风吹得凌乱,我缓缓走向他,许是头顶的凤冠太重,我摇摇欲坠
风轻飘飘的,吹得我恍惚,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艰难
清风吹过我的眼角,拂过我凌乱的发丝,击碎在了我凤冠的流苏上,刺耳得很
我忽然忆起上一次来这儿,自己似乎也是这么慢悠悠地走向他,说笑着要他娶我。
只不过这次娶我的不是他,笑着的,也不是我们
我走到他面前,身上的红嫁衣与他的血在这片金灿灿的林下显得刺眼
我缓慢蹲下,静静地看他,怕吵醒他似的,轻轻道“徐奕怀,我来了”
他睡的很香
我依旧轻声“你不想见到我吗,嗯?你看看我...快看看我呀…”
“行了徐奕怀,你这样我都有点害怕了”我喉咙梗塞“对不起啊徐奕怀…我来得迟了,我下次肯定不会迟到…求你看看我吧”
他还是不愿醒来
恍惚间,我看到他的铠甲里露出一点光亮,我伸手探了探,将东西取了出来
是一支钗子,我最喜欢的银杏钗
还有一封染了血的信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许久未收到你的信,不知你是否安好’
‘怀里有支钗,本想亲自给你,但你若是看到这封信,恐怕不能收了…’
‘承安侯府的大郎我已打听过,为人宽厚和善,你如此好,他定会喜欢你,待你好’
‘你要好好的,听话,别哭’
‘方觉槿,你…将我忘了吧’
……
我一字一眼地看着,信里没有一句我爱听的
他的身上的血漫过我的嫁衣,静静流淌着
他的死已经成了事实,摆在我眼前
“…你骗我…”一股酸充斥着我的鼻腔,我再也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哭起来,“你骗我,你说过会好好的,你骗我!”
我用手摁住他的伤口,试图止住他身上的血,可是…伤口到处都是,哪里都在流…
血怎么也止不住,想要擦干脸上的血迹,却蹭得越来越多…
“怎么都是血啊…这么多血…”
那一瞬,我看到树上的银杏也成了红色
秋天的风好凉啊…他的身上也凉凉的
——
我将他带回去,洗去他一身的污血,换上他常穿的玄服,葬回了银杏树底下
我听话地应了阿爹和他的话,嫁给了那承安候府的大郎,过着从前般,没有他的日子
没有一个人提及他的名字,好像这个世上,没有一个叫徐奕怀的人
回府探亲时,阿爹看了我半晌,最后叹了口气“以后与那承安家大郎好好过吧”
阿娘抱着我哭了许久,要我忘了以前,别再想着徐奕怀了,乖乖应了“知道了阿娘”
你的眼光果然好,他很好,待我客气,知道我不愿侍人也从不强迫我,我也为他添了许多妾室
三年后,我和离了
这天,我和阿爹站在屋檐外,而我望着月发呆
我问阿爹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阿爹知道我指的是皇帝,耐着心告诉我“身居高位,手握实权,总会引火烧身。”
“你以为他就什么都不知道吗,可那又有什么用,这次活下来了还有下一次,他逃不掉”阿爹语气平静“他唯一的出路便是自行请旨镇守疆边,可他知晓我不会让你嫁去边塞 ”
“阿爹,我真坏,我纠缠了他那么多年,他早就可以走了的…”我扯了扯嘴角,微微勾起唇
他那样好的人啊,生时干干净净,走了却染上尘埃
……
不知过了多久,沈姲将我从府里拉出来,带我去茶馆听戏,戏里的大将军可怜一辈子也娶不到心爱的长公主
沈姲淡淡道“这还不及徐奕怀一半可怜呢”
这是几年来我第一次听见他的名字,沉寂已久的表情忽然松动“他怎么了?”
沈姲并不知晓我与他的关系,一下子来了话劲,却又很快?下脸,叹了口气“你还不知道吧,哦对,京城里的小辈都该不知道的,我还是听永安侯的世子元侪与我阿兄说的…”
她拿起茶杯抿了口润喉,接着便娓娓道来“他真是可怜的…阿爹阿娘在战场上不明不白便死了,被发现时只剩下两具干尸,叫他去认。可那时他才七岁啊…他阿爹走前还与他说回来给买糖吃嘞”
我想起了以前,我总爱逼他吃我给的糖,他每每握在手心,怎么也不吃
“听说他大哭一场后又大病一场,还来不及难过,便要学着打理府邸,小小年纪就被迫要像个大人一样稳重。”
“后来他阿爹身边的忠将告诉他,他父亲是被圣上下令暗杀的,京城那些官人都知道,可那是圣上,他说杀便杀,连个罪名都懒得想”
我手紧紧攥着,已经出了汗,沉默了半晌,轻声开口“再后来呢”
“再后来他十四岁,上了战场,他那时小小身板,身上都没两块肉,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圣上那样对他,表面安抚一下就了事。”沈姲不紧不慢缓缓说着
“可他却从未忘记‘忠’字,替皇帝除奸杀敌,流血拼命,才换来这一身荣辱”
“元侪世子还气得骂他,换他别说‘忠’了,他直接将皇帝杀了去。可是,他那时还轻笑了声,说,‘我忠的不是他,而是这个朝廷,这个江山的百姓’,你说他是不是傻啊。”
傻吗
“后来圣上免了他面圣参拜,他也顺当地受了,可世人赞圣上而辱骂他,凭什么啊,这本就是他应得的”
那年金元节,他便是那样站着笔直,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曾经与现在的差别
“圣上就是要把他捧得高高的,然后摔下来”
“摔下来…”我喃喃“…真疼啊”
“可惜他年纪轻轻便死在了城郊外,据说现在连尸首也找不着”
她讲的得平静,仿佛只是在与我说一个遗憾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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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年金元节
我站在殿阶下,望着繁华殿门,却没有一丝想踏足的欲望
这大紫禁城,也不过如此
皇后娘娘又召我们陪她逛后花园,据说她后来年年金元节都要逛一次
我们穿过一众鲜花艳朵,最后停驻在那棵银杏树旁
初秋悄无声息地来,空气不再那么炙热,开始有了丝丝凉意,树枝梢头的那秋蝉低低地嘶鸣,微风拂面,我有些恍惚
好像突然回到了那一年,他风华正茂的那一年
只是这一年里,没有他
银杏叶掉得很慢,风吹一下,它才零散地掉三两片,躲过我的肩,我下意识伸手想接住它时,风又慢腾腾拨了下,‘啪嗒’一声,那片银杏清脆地落在地上…我的面前。
此时又有人向着皇后娘娘吟诗,依旧是那句
“秋风清,秋风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
回时我独自走着宫道
声音很静,除了风外,没有一点杂声
宫道很长,没有人陪我一起走,也没有人愿意停下来等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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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梦见他,梦见我们的过往
梦里我出了屋门,一抬眼便看见他,他坐在屋檐顶上,依旧温柔含笑,默不作声看着我。我问他“你在做什么呢?”
他说 “我要出征了”
我听不见“快下来,上面危险”
他又接着说“明日启程,我得走了”
“不行。你快下来,会流血的,会流很多血的…”我喃喃着,眼前渐渐浮出一副景象“都是血,这里都是血啊…”
只不过,自那次后,他再也没有讲一句话,只静静看着我,眉宇带着淡淡哀愁
我知道,他再也开不了口了
……
梦里的阿娘也常常骂我,说我真没用,因为一个男人,把我这辈子都毁了
“可我不能维护你呀,阿娘她是为我好…”我看着他,小心翼翼地轻声道“你别生气好吗,我煮面给你吃”
我看着柔眼弯弯的他,顿了顿,好像想起了什么,呢喃着“你以前可是说过,我做的面好吃呢”
我站了起来,缓缓朝膳房走,声音有些急“你先别走,我现在去做给你吃,你等等我,别走…别走!”
恍惚间,我看到阿娘站在不远处。梦里的阿娘很爱哭,总是看着我,看着看着就哭了
你看啊,我阿娘她现在又哭了
别哭啊阿娘,我要去给他煮面吃了
……
不过幸好,现实的阿娘可不知道,我的心底还住着一个人
不然阿娘肯定气的要打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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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我也会去看他
在那片银杏林下,我坐在一边,讲着最近发生的事情
“前日我去找沈姲了,你知道吗,少禹都八岁了,真快啊”我感叹着,忽然觉得有些恍惚
“你说…你要是在的话,我们的孩子也该那般大了吧?你长得那么好看,恩…我也好看,咱们的孩子肯定比沈姲的好看…”
——
这天陪着阿娘去寺里上香,我偷偷去祈了福
希望你在那里安好…
希望我下辈子,还能遇见你
哦对,我还顺带给沈姲求了个平安福,她又怀胎了
我让她送我一个,她还不愿意,只能让我做干娘
可是她都已经有两个了!我还一个都没有呢…
——
在他离开我的第十六年,我一病不起,卧在床榻上
这两日,沈姲一直来看我,还把少禹带过来给我瞧,让少禹哄我开心。可少禹已经十二岁了,是个大孩子了…哪里还会说什么甜言蜜语啊
最后她自己忍不住先哭了“方觉槿你怎么就病了呢,之前不是还好好的,你是不是又骗我呢…”
我使了劲,弯了弯唇“别哭了,你怎么这么爱哭”
“你之前也很爱哭”
“哦,是啊,我原来也是爱哭的”我顿了顿,想起他刚走的那一年,我每日发了狠的哭
我笑了笑“都是嫁过人的了,哪能不变”
“你要快些好,然后到我这来看银杏,你不是最喜欢银杏了吗”
银杏,是啊…很想
……
不知又过了几日,我的病加重了,
我又做了个梦
梦里他来时秋分,眉眼含笑,手里握着没能亲自交与我的银杏钗,轻声开口“你来了啊”
而我眉眼弯弯,对着他说
“久等啦,徐奕怀”
我来找你了
这次啊,真的来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