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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柒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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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倒是挺有意思,他的目光落在那纵横交错的木质棋盘上,被墨线与星点吸引,倒是把放在一旁作为赌注那几张皱巴巴的纸币给忽略了。
要是在以前,这点赌注对崇予而言不过是指间流沙,他悄然抬手摸了空空如也,只余布料纹理的口袋。不过眼下嘛……倒真是有些一言难尽,指尖传来的粗糙感提醒着他目前的窘迫。
崇予冲坐在对面的青年颔首微笑,眼底闪过一抹转瞬即逝的遗憾,惋惜道:“看来今天这棋是下不成了。”
他的声音清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这人的棋路很特别,明明有好几次能利落的赢下棋局,却偏要留几分余地,待到黑气被逼到绝境,又能不动声色地转圜,像春溪绕石,看似漫不经心,实则补补有数。
崇予垂眸看了棋盘半晌,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衣角,终是站起身准备离开。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脆响,是棋子落在木盘上的轻响,不重,却恰好打断了院外的车铃声。
他倏然转头,目光精准地看向声响源头,就见那纵横交错的棋盘中央,不知何时多了一枚泛着盈盈光亮的棋子。
崇予:“?”
他的眉梢几不可察地扬起一丝弧度,
坐在原地的青年没说话,只是抬了抬手将手边的白子棋盒往前挪了半寸,木盒与石桌摩擦,发出一声轻响。他只见捏起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中央的星位,声音平静的像院中的风:“棋局没结束。”
崇予站在原地,目光落在那枚泛着莹光的棋子上,又扫过他推了推眼镜的指尖:“我没赌注。”
青年抬眼,镜片后的目光掠过他空着的口袋,没笑,只是重复了一遍:“无妨。”
没有多余的话,却像默认了“不用赌注也能续局”,石桌上的阳光恰好落在两人之间,一半照亮棋盒,一半落在崇予的鞋尖。
此时,正是上班时间,院门外偶有匆忙的脚步声和清脆的车铃声掠过。两个面容清俊的年轻人,隔着方寸棋盘端坐在树影婆娑的静谧校园中,凝神对弈的声音与周遭的悠闲格格不入,显得格外打眼。崇予垂眸,指间捻起一枚冰凉的棋子,凝神审视着黑白胶着的局面,沉思了半晌,指节微屈,手腕轻旋,最终将棋子稳稳落在了棋盘靠近中腹边角的一隅。
青年看着棋盘上落下的棋子,指腹在石桌上轻轻蹭了蹭,那是下意识的动作,像是被什么点中了心思。他没说“妙”,只道:“这一步,留了活口。”
崇予垂眸,视线落在黑白交错的棋势上,半晌,吐出两个字:“平局。”
青年指尖一顿,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扫过棋盘的每一处角落,没笑,只是眼底的光柔和了些,轻声应道:“嗯,是平局。”
院外的自行车铃声恰好在此刻响起,盖过了短暂的沉默,却没冲淡石桌旁那点微妙的契合。
“之前有学过围棋么?”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桌上的僵局,“白棋看似朴实沉稳,实则暗藏锋芒,老辣且成熟,步步为营,可不是一朝一夕能练出来的。”
“偶得机缘,略懂些皮毛。”崇予神色淡然回答道。
“这可不是略懂这么简单。”青年抬眼,目光灼灼地看了崇予一眼,这一眼时间不短,仿佛要穿透表象看清什么,目光中满是毫不掩饰的好奇探究与打量,“我十六岁学棋,至今虽不足十年,但也与人手谈不少,许久不曾遇到能让我下得如此畅快的对手了。”
“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过了半晌,青年压下眼中兴奋之色,恢复温煦的笑容说道。
经他一提醒,崇予才想起自己还没自我介绍,心头掠过一丝郝然,不觉有些失礼,薄唇轻抿了一下说道:“抱歉,忘了自我介绍。我叫秦涘,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的秦涘。”
崇予伸出手,掌心平稳向上,定定的看着青年,对方笑着握住他的手,力道始终,开口道:“陆柒玖,数字的柒,数字的玖。”
他的介绍简洁有力,带着一种独树一帜的烙印。
“你经常来这里下棋吗?”崇予感受着两手掌心交握时传来的那份恰到好处的温暖,细腻的触感如同春日吹过湖面卷起水汽的微风,清爽宜人,拂过心尖。
“嗯,有时间了,偶尔会来。”陆柒玖点点头,松开了手,指尖在光滑的石桌边缘轻轻叩了两下。
“你……好像很闲?”崇予看着他悠闲的姿态,忍不住好奇,毕竟正常人这个时候可不会出现在这里和一群大爷下棋消磨时光。
陆柒玖嘴角微翘,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回答道:“还好,主业烧脑,忙里偷闲跑来这里消遣,顺带赚些零用钱。”
崇予的目光扫过桌上那几张孤零零的钞票,又问道:“不知道你这生意好不好?”
“不怎么样。”陆柒玖毫不避讳地摇摇头,“就是图个乐子。”
“倒也是。”崇予点点头,“老是让棋,你这生意自然是好不起来。”
陆柒玖大概没想到会被人看穿自己耍的小把戏,收拾棋盘的手一顿,垂眸笑了起来,修长的手指捻起一枚黑色的棋子:“哎呀——被你看穿了。”
他抬起头,解释道:“我只是觉得,太轻易赢下的棋局,没意思。”
崇予闻言,皱了皱眉,心想这人的想法还挺奇特的。
陆柒玖边同崇予说着话,边继续灵巧地收拾着棋盘,白皙的手指如穿花蝴蝶般将棋盘上一枚枚棋子精准地收入宽厚的掌中。
“瞧你方才进来眉头紧锁,似有千钧重担压肩,是有什么心事?”陆柒玖盖上棋盒,双手交叠放在膝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温和地看向崇予,“能说来听听么?”
“嗯。”崇予迎上他的目光,坦然道,“心中千头万绪,如一团乱麻,出门走走,看看清风朗月能否帮我理出些许头绪。”
陆柒玖朗声笑道:“那你可算来对了地方,这院子闹中取静是个不错的地方,主人移民了,便将院子对外开放,方便附近的街坊得闲时过来喝茶聊天,我每次碰上烦心事,觉得胸中气闷,都会来这里坐上一坐,听听风声鸟语,心也就静了。”
他将棋盒收好放到一旁,从身侧的裤兜里摸出一小盒香烟,烟盒在他指尖翻转,从中熟练地抽出一支,随着一声脆响,金属打火机蹿起幽蓝火苗,指间的香烟被瞬间点燃。
在崇予略带审视的目光中,他将烟优雅地递到唇边浅浅抽了一口,一缕灰白的烟雾随着他缓慢的吐纳悠然升起。
院中的树影摇曳,微风带动着烟丝燃起袅袅白烟,那烟雾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依依不舍地绕了一圈,才向着周围四溢开来,消散在春日温煦的空气中。
抽着烟的陆柒玖,斯文的书卷气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桀骜,烟雾缭绕间,那副金属眼镜也掩不住他眼底的锐利与疏狂。崇予目光深邃地看着他,不禁回想着,自己在漂泊的岁月里有多久不曾见过这般随心所欲,肆意洒脱的人了?
让人瞧了心中一颤,随之涌起一股莫名的羡慕,仿佛看到了一种久违的,却又可望不可得的自由姿态。
正当崇予思忖着是该坦诚相告还是婉言带过给他的答案时,小院的一角传来拐杖敲击地面的声响,由远及近,引得两人不约而同纷纷侧目,只见一位精神矍铄,须发花白的大爷一手拄着油光水滑的枣木拐杖,一手提着竹编的鸟笼的缓缓走来。
“嘿!当医生的还抽什么烟啊!”
人未至,那声如洪钟,中气十足的嗓音已在小院中嗡嗡回响。
“哎——老孟是你啊!”陆柒玖闻声掐灭了手中刚燃了三分之一的烟头,在石桌上碾了碾,脸上堆起熟稔的笑容,“就抽一支解解乏,放宽心,医学院里有的是未来的国手医生,少我一个抽烟的,不打紧!”
老孟步履蹒跚地缓缓走进,闻言哈哈笑骂道:“你这油嘴滑舌的浑小子,说这话,也不怕把爹妈给气着。”
崇予唇角微弯,安静的听着两人间的对话,指尖无意识地压了压微微上扬的唇角,敛去那抹笑意。
陆柒玖闻言,神色未见波澜,坦然地说道:“不怕,他们气不着。”
“哎——瞧着这张嘴,哪壶不开提哪壶……”老孟猛地顿住脚步,浑浊的双眼里掠过一丝懊恼和伤感,抬起拄着拐杖的手,用力拍了两下皱巴巴的嘴。
“嗯?”崇予敏锐地捕捉到那一闪而过的情绪,瞥了陆柒玖一眼,眼中带着无声的询问。
陆柒玖对上他的目光的,短暂地笑了笑,微微摇了摇头,没说话。
老孟似是想要掩饰方才的失态,有一搭没一搭的与陆柒玖扯起了家常,他不经意间瞅了一眼老孟打上厚重石膏腿,忽然问道:“你这腿……是怎么弄的?看着伤得不轻。”
“啧,别提了!”老孟重重叹了口气,握着拐杖有些气恼地指了指自己打着石膏行动不便的腿,脸上满是懊恼,“大半个月前的完善,家里突然停电一片漆黑,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就成现在这副鬼样子了,真是倒了血霉!”
崇予原本只是倚在一旁听着,目光落在老孟缠着绷带的腿上,又不经意扫过他的印堂,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没立刻说话。
等老孟抱怨完“倒了血霉”,他才淡淡开口:“你最近是不是总觉得沉?”
老孟愣了愣,抬手按了按胸口:“你怎么知道?浑身发沉,还总磕磕碰碰。”
“运气这东西,玄之又玄。”崇予看着他,缓缓说道,“人们往往只在意那个缥缈的‘运’字,而忽略自身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的气,一个人若是自身那股支持着精气神的气势衰退了,再好的运势也会像流水绕过顽石一样不往身上聚,而这世间能够吸附缠绕,影响这股根本之气的东西有很多。”
“啥?”老孟听得一脸茫然歪着脑袋,费力的皱着眉,“你说的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虽然我听得不是很懂,但似乎好像很有道理……”
“可否请你靠近一下?”崇予扫了一眼他的印堂处那片极其晦暗,常人难辨的浊气说道。
“嗯?”老孟虽然满腹狐疑,还是拄着拐往前挪了几步,浑浊的眼睛带着警惕和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气宇不凡的年轻人。
就在老孟脚步刚停稳的瞬间,崇予毫无征兆地抬起手,五指并拢,带着一股凌厉却不含恶意的劲风,直直向着老孟的面门挥去。
“现在,身体的感觉如何?”几乎在动作完成的同时,崇予沉稳的嗓音响起。
突如其来的变故,将老孟赫然吓了一跳,下意识瞪大着双眼,过了好一会儿才惊魂未定地回过神,感觉了一下周身,惊叹道:“真是奇了!好像……胸口那股憋闷劲儿散了,脑袋也清亮了些许,浑身都轻快了!”
崇予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指尖似乎有极淡的金芒一闪而逝,他轻“嗯”了一声,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叮嘱:“浊气已除,但腿上的伤终究是筋骨之损,还是需要遵照医嘱好好休养,更要紧的是,远离阴晦潮湿之地,尤其不要沾染会影响气运的东西,比如玉石之类的来历不明的古玩旧物,这些东西存在的时间长了容易附着一些不好的东西,给人招来厄运。”
“没想到你年纪轻轻,还懂这些。”陆柒玖忍不住感叹道。
不同于旁人的嗤之以鼻,暗骂“神棍”的举动,陆柒玖的反映,倒是着实令人感到颇为意外。
崇予回头深深看了他一眼,仿佛想要重新审视一番这个抽烟的医学研究生,抬手略显不自然地轻挠了下鼻翼,解释道:“闲来无事,平日里爱翻看些旁门左道,奇闻异志的杂书,看得多了耳濡目染,自然就懂得多些了。”
“医生也信这些?”
陆柒玖抬起放在桌上的手,半撑着脸淡笑着摇头:“我虽然是个唯物主义者,但偶尔我相信眼睛看到的和耳朵听见的。”
崇予笑而不语。
陆柒玖问道:“那你呢?”
“重要吗?”崇予反问道,“信不信是旁人的事,与我有关吗?”
他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浮尘,向着门口走去。脚步在院门口顿了顿,没回头,只是侧过身,声音被风带过来,很轻:“乌鹭院的花开得不错,以后若是再碰上什么医学解决不了的事,可以找我。”
陆柒玖坐在石桌旁,指尖捏着一枚黑子,闻言抬眼,恰好看见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
崇予走出巷口,晚风拂过脸颊,没什么明显的笑意,只是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方才握过棋子的地方,草木的清香顺着风飘过来,淡得几乎察觉不到,却在鼻尖绕了许久。
望着消失在门口的清瘦人影,陆柒玖的唇角浮起一抹浅浅的笑意,捏着黑子的指尖凑到鼻前轻轻嗅了嗅,意味不明的呢喃道:“还真是期待,我们下一次的相遇呢!我是该叫你秦涘?还是崇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