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日》小阎王

16、回信.游子.家

　　火车里的空气一如来时的污浊，来来往往的都是些表情漠然的人。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迅速后退的城市，不觉怅然。
　　火车有两个头，在一条轨道上可以自由地选择前进或者后退，而人生却是迈出了一步便再不能退的了。要么走下去，要么永远停下来。
　　我打开了雪岸的信：
　　“言：
　　我们大学里的琵琶树也结果了。紫薇也生出了新的枝条和叶子，相信不久就会开出紫色或者粉色的花朵。
　　真想看看你减了头发的样子，一定会显得英气的多。
　　现在大学课程很枯燥无味，教授戴着和酒瓶底一样厚的眼睛，眼神特别虚幻，看着就想睡觉。你能想象吗，一个低沉的声音像贝斯一样沉重地从前排传到后排：‘对于明清的士绅阶层，我们要给予正确的认识……'或者：‘无疑，海明威的冰山理论对于马尔克斯写作风格的影响极大……'
　　固然，我不排斥海明威，对加西亚也心怀崇敬，可这样严肃地上文学课——我的意思是，丝毫没有激情可言。教授还要求我们给莎士比亚的戏剧写旁注——所谓的旁注就是你对这段话的理解——比如‘那就是东方，朱丽叶就是太阳！'‘我情愿是那一只手套，以便一亲她的香泽。'，但是可以注什么呢？我讨厌西方这种直白的表达，我本就是一个地道的东方人。难道在旁边写：‘你为什么不说情愿是她的乳罩？'”
　　我不觉好笑，不过这样的事情发生在雪岸这样一个天真烂漫的人身上又觉得再自然不过。她就像是白鹿，“少见驯服，则服从教制；长而见羁，则狂顾顿缨，赴汤蹈火；思长林而志在丰草。”
　　“最近经常熬夜，下周一要交论文，周三要交实践报告，这简直要人的命。年级里面还在办什么小报展示，图文比例一比五。文化周还有演讲，三分钟脱稿。辩论赛也开始选拔学生参加……我的眼睛好像小了很多，眼圈整个浮了起来，说得好听是烟熏妆，说得难听什么‘金鱼眼'‘熊猫眼'都有。不过好在大家众志成城地熬夜，都一个样子，也就少了互相之间许多取笑。
　　“现在最大的愿望是去看限制片，从来都没去看过，我早就满十八岁了，却对这方面一无所知。特别崇拜法国的那个女导演，十七岁的时候就写了一本十八禁的书——而且那还是在法国那样开放的国家。真不明白，中国古代好歹还有《野有死麇》这样的诗，《金瓶梅》这样的书，东吴弄珠客这样大胆的评论家，怎么到了近代什么都不剩了呢？就算脱不了一个‘色'，但食色乃人性之根本，连儒家的创始人孔夫子也自叹未见好德如好色之人不是吗？
　　93年拍的霸王别姬不知道你看过没有，对比现在如此现实的速配爱情，从一而终简直是个遥不可及的美梦。我最讨厌的就是那些笑专情之人傻的伪君子，什么‘找一个正确的妻子可以少奋斗十年'——我倒是要把家产都卖了捐了，成个花子，看看谁还要我这十年。
　　都说戏子无义，又说人生如戏，那岂不是说人人都是戏子？人人都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那也太恐怖了些。”
　　我叹了一口气，何为人生，何为戏，究竟是难以分清的。我竟不知雪岸也是个“诗呆子”“金痴子”，知晓这《诗经》的古朴纯粹，《金瓶梅》的形神俱现。想起高中同学谈及此类书籍的模样，大都支吾着说“上大学以后再看”，哪里会明白大学的人生必又是另一番遭际。
　　“人生是不能演的，我喜欢你就是因为你是一个真正的人而不是个角色，不是个演员，喜欢你说漂泊时的神采，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我的男朋友总是送我一大捧一大捧的玫瑰花，把我看得紧紧的，一天到晚患得患失——我自然也是爱他的，恨的是他总不信任我，因此也从不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自由，真正的活着——毕竟人生的戏演了一辈子，也是没有一分一锂的酬劳的——不如自由自在地和最爱的人抱在一起饿死，死亡的真实总比戏的虚拟来的好得多吧。
　　和你说了这么多，自己也很混乱。听哥说你的身体不大舒服，怎么回事，严不严重？你将要回M市了，对吗？
　　保持通信。

　　PS:我暑假也许可以来M市看看你。

　　雪岸”

　　我细细把信又读了一遍，方仔细折好，放到帆布包的夹层中去。我本是想立刻回信的，但总觉得没什么能写或者说没什么是我真正想写的，那还不如暂时搁笔。
　　下午四五点的时候，广播里开始重复播放着几首韵脚不大整齐的老干体诗词，大都是强调爱国爱党什么的，颇无新意。销售旅游纪念品的小车由穿着考究乘务员推着从一个车厢到另一个车厢，虽鲜少有人购买，但无聊的乘客大都会伸个脑袋瞧瞧，以消磨漫长的时间。
　　我开始怀念年轻的，属于亚洲的又带着一点CULT风格的轻摇滚。女人的声音甜美而梦幻：
　　不再流浪了
　　我不愿做空间的歌者
　　宁愿是时间的诗人
　　然而我又是宇宙的游子
　　地球你不需留我
　　这土地我一方来
　　将八方离去
　　……

　　我本不属于这里，只是个流浪子，在人间做短暂的停留。我不想成为任何人或国家的附属品，我唯一希望的，就是自由地去爱我想爱的人，想爱的风景。也许我的灵魂里住着一个苦行僧，然而在修行中却发觉了别样的幸福和快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