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回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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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
鲜血飞溅，落于繁花之上，血珠顺着花叶缓缓滴落，
苗刀锋利，血腥浓重。
明明已然破晓，但蚩梦却觉得那黑夜永远都无法过去了。
她冷笑着望着面前正手持刀刃阻挡着她的红衣少年，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味混合着少年身上似有若无的清冽气息让她生平第一次想要作呕。
“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了，只要你回到自己的住所，我就当今日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样的话，他以前也曾说过。
只是那时每次都是在她的哀求撒娇下他无奈的妥协。
而如今，蚩梦只觉五内俱焚，一口血喷涌而出，些微落于近在咫尺的少年面庞上。
尤川的眼瞳骤然凝缩，本能地想要查看蚩梦的情况。
可是他不过刚靠近她就被她持刀相对。
圣女营救虺王惊动了囚禁虺王的大寨外的大量守卫。
他们想要朝蚩梦发动进攻，尤川以少祀官的身份命令他们后退，自己“追击”蚩梦，一路与她缠斗到了离开娆疆的那条山路之间。
晨风拂过，兵刃交接。
最后她从他的世界毫不犹豫地远离。
终是，擦肩而过。
尤川很久以后才明白，没有什么事是永恒不变的。
他曾以为的一切终了再去弥补本就是个笑话。
若人不在了，哪里还有挽回补救的机会？
守护娆疆。
守护蚩梦。
他幼时许下的承诺，一样都没有做到。
……
意识模糊的少女只觉得浑身的血都要顺着数不尽的伤口流干了，迟钝的感官最后感受到的是无穷无尽的滚烫和交替而来的如坠冰窖的寒冷。
她想。
她是快要死了吧。
有人自身后将她抱进怀里，捏住她的双颊，将温热苦涩的东西往她嘴里灌。
呼吸间那粘稠的陌生的气息让她近乎本能地紧闭唇齿转过了头，她竭力睁开眼，模糊的视线中最初映入的是各种深深浅浅的紫和烛光糅杂成的迷离的光影。
朦胧而陌生的一切让她警惕地撑着虚弱的身体艰难地迅速起身转头，只见一个陌生的少女正愣愣的看着她。
见是陌生人，神志不清的王眼神冰冷，毫不留情地朝着那人的胸口打去，因身体虚弱毫无力道，她颤抖的手只将那毫无防备的少女手中的瓷碗打落，并未真正伤到那少女。
眼看药汁顺着破碎的瓷片混浊地流了一地，那少女惊呼了一声，满眼担忧地想要再次向她伸手，却被她可怖的眼神吓到。
那还在发高热的人面容烧得通红，一双眼却如孤狼般幽冷。
那少女双手僵在了空中，无措地转头看向身边的其他人，她们也都面露急色，在压低了声音不知道说了什么之后，她看到那几个陌生的少女全都起身后退了几步，而后跪在了她的床前，一个身着靛青色苗服的阿娅走到了门口，和外面的人对话。
初醒的身体极其虚弱，她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视线也看不真切，只隐约能从那些人的衣着辨认出她们医女的身份，所能听到的外面的交谈声似有若无。
“……求你们快去通报……再这样下去，圣女怕是真的要出事……”
“……命令只是暂囚圣女……就是怕圣女有什么不舒服，才让我们那么多医女前来服侍……若是真的出事了，我们大家都担当不起……”
她竭力想要从那谈话中分辨出有用的信息，可是她的头昏昏沉沉，稍一思考便觉头晕目眩，身体冷热交织如同冰火两重天，她难受得欲呕，在强撑着起身不过片刻后，她就无力地又瘫倒回了床上。
医女们见状心焦无比，给她切脉的切脉，换帕子的换帕子，喂药的喂药，可是她始终抗拒着她们的靠近，将自己裹在被子里不让任何人碰她，医女们急得都快要哭出来了。
在又一次挣扎着推开想要给她喂药的阿娅后，她埋首在枕头之中，听到了门被打开的声音。烧得迷迷糊糊的人隐约感觉到了围绕着她的那些黑影都消失了。
“少祀……”
“药给我，你们都到门外去守着。”
“是。”
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遥远得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那是她纵使入梦也许久许久没有听到过的声音。
她感觉到有人坐到了她的身边，轻轻地扯开她裹着的被子，轻声呼唤她。
“蚩梦。”
她不由自主地松了手，睁开朦胧的双眼。
鲜红夺目，银色月光。
纵然只是隐约轮廓，可她仍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她拼命地睁大眼想要看清楚他的模样，可是眼中却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往外溢出，不断地模糊着她的视线。
她嘴唇颤抖，想要喊他，可是生怕惊醒美梦，破碎的声音吞没在喉咙中，她死死地咬着牙关，身体微颤，泪水无声的汹涌而出。
她看不清他的样子，可是她听到了他的声音。
“……我知道你恨我入骨，待你好了，你想怎么报复我都好，我求求你，不要再这样伤害你自己。”
他说。
她恨他？
她想起来了。
对啊。
直至他死去，她从未亲口对他说过一句。
我原谅你了。
她那样瓜，在没有了他之后，许许多多的事情她用漫长的光阴翻来复去地想了很久很久才全都弄明白了。
滚烫的泪不住地顺着面庞滑落鬓发之间。
她的双手在空中拼命想要抓住什么，在他伸手想要探她的额头温度时，她颤抖的双手抓住了他的左手，口中喃喃地道：“我不恨你……我不恨你……”
尤川看着烧得面庞通红汗湿鬓发却还在不住流眼泪的蚩梦，在听到她反反复复呢喃的话语时，想到他囚禁虺王时蚩梦那不可置信的眼神和她那时那样卑微的祈求他的话，不知不觉间他已然红了眼眶。
无论是为了什么。
他终究是伤了她。
蚩梦恍惚间感觉到那人始终陪在她的身边，没有像先前的梦中她每每碰触就会消散，她流着泪，却笑着问。
“你终于要来接我了吗？”
尤川以为蚩梦烧糊涂了，看着她这般模样心痛如绞。
他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笨拙地不住地给她擦拭着眼泪，在感觉到她面庞烫得厉害时，生怕她真的出事，终是不再顾忌着什么男女大防，他右手小心地端着药碗，只用左手就将被子里已被汗水浸湿衣物的蚩梦给捞了起来，让她背靠着他的胸口躺在他的怀中，生怕她病中再受了寒将被子往上拉将她盖得严实，然后才用木勺舀起还有些烫的药汁，待吹凉了些才小心地喂入她的唇间。
蚩梦虽意识模糊，但是感觉到自己被尤川的气息包围，知道是他，在他给她喂药的时候，她很配合得张开了嘴，眉头都不皱一下地就将那些苦药尽数咽下，尤川看着她红唇隐约溢出的药汁，下意识地伸手给她擦拭。
在碰到她温暖的唇的那一瞬间，他意识到不妥，正要收手，却又听怀中的她声音又弱又小的流着泪哭诉着。
“你咋个才来啊……”
尤川的手僵住。
想到她去劫狱时他将她打退，她也曾说过类似的话，那时的她满眼的失望和怨恨。他垂眸，右手紧攥，眼眶红透的少年不敢再看怀中苍白憔悴的少女一眼。
“你宁愿带走小灰，都不带我走……”
她还在哭。
哭起来从来都是惊天动地的人如今竟连哭都没了声音。
尤川克制不住地搂紧了她，下颌抵着她的发顶，满心都是压抑的痛苦。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除了说对不起，他已不知该和她说些什么。
是他亲手将她推入深渊，将所有的悲痛和灾难带给了她。
他在她哭着的间隙将药一勺勺的全都喂进她的口中，那药有安眠效果，本就身体极虚的少女哭了那样久，一碗药喝下去没过多久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感觉到怀中的人渐渐地不再开口，只还有些因为哭泣太久而抽噎的小小声音，他将药碗放在一边，松了揽着她肩膀的手，扶着她重新躺了回去。
烛火昏黄。
一灯如豆。
汗湿身体小姑娘面上的红晕还没褪去，眼尾红透，眼角残留的泪珠滚落鬓边。
红衣少年站在她的床前，高大的影落在她身上，将她笼罩在一片黑影之中。
他望着她眼角的泪，习惯性负在身后的右手垂在身侧，指尖微蜷，犹豫了一瞬，终是半蹲下身，伸手为她拭去眼角的泪光。
少年五指修长，温暖的指腹落在她过于滚烫的脸上，反而显得有些凉。
他为她拭去眼泪，指腹不受控制的下滑，在即将落到她的面庞上时，门外突然传来了东丹的声音。
“启禀少祀官！毒公有请！”
尤川被那声音惊醒，意识到自己方才想要做什么，他心中厌极了自己，蓦地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蚩梦，确定她情况已经稳定下来后，他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屋外医女和护卫跪了一地。
他微微昂首，垂眸看向温顺的跪倒在地的医女，语气平静却隐含威压。
“照顾好圣女，如果圣女出了什么事，你们该知道后果的。”
那些医女闻言瑟瑟发抖，纷纷点头应是。
“还有……”
尤川神情略有点不自然。
“今日之事，不许多言，若是坏了圣女名声，我绝不轻饶。”
医女们自是再次恭顺应是。
待吩咐完毕，尤川带了东丹等人离去，院落中再次只剩下负责驻守圣女住所的少祀官直系暗卫及照料她身体的医女们。
……
从议政殿出来时已然是子时。
尤川看了眼天边残月，想着方才蚩笠所说的那些话，他的心中满是苦涩。
义父今夜和他说了很多，他说他知晓他心中的苦，但这都是为了娆疆，将来大业即成他必会带他亲自向虺王谢罪。
他还很关心蚩梦的身体，虽未直言，但话里话外都是在暗示他，只要蚩梦老老实实地听话待在娆疆，不做多余的事情，政变绝对不会牵涉到她，她依旧还是娆疆的圣女。
他早已过了天真的年岁。
在娆疆，背叛意味着什么他身为少祀官再清楚不过，纵然将来娆疆平定，他也合该千刀万剐，这远远不是一句致歉就能轻飘飘揭过的大罪。
且蚩梦性烈如火，她从不是那种怯懦不堪之人。
只要她人还在娆疆，决不可能就这样认命。
纵然他已经派了无数的人明里暗里严防死守，可一旦她真的做出了什么触犯义父底线的事情，他知道他极难护她全身而退。
那如青竹般的少年望月长叹了一口气，思忖片刻，终是坚定了目光，朝着大寨方向而去。
大寨是万毒窟的寨中寨，因是众多节日的举办之地，此处建寨占地宽阔，最中央是表演台，四周的吊脚楼全都是按照最高规格的待客礼仪所建，依山傍水，风景优美，宽敞又亮丽，仅看每一间竹楼内部的陈设，比之虺王住处也不遑多让。
虺王及其下属如今全都被囚禁于此。
外面把守的重兵全都是毒公部下，花幅子和鬼头幺手牵手站在最前方，以防再有人前来劫狱。
因被囚的人身份特殊，不需要出入令牌便可自由进出此处的唯有两人。
一是毒公本人。
二便是毒公义子，少祀官尤川。
此等“殊荣”，可见毒公对少祀官的信任。
在看到尤川到来，驻守兵卒纷纷朝着尤川行礼，自动给他让出一条路，蚩梦拼尽全力都无法突破的重重防线，尤川轻而易举地就走了进去。
他穿过一片回廊，来到了蚩离如今的住所。
因是重犯，他的屋外驻守的军队足有两支。
一支属于毒公。
一支属于少祀官。
少祀官的部下见他到来当即后退并行礼给他让路，毒公部下虽慢了些，却也后退行礼让了路。
尤川目不斜视，推开了房门进了屋。
因虺王蛊术极高，武功也不差，为防他逃脱，他亲自给他喂了软筋散。
他进屋时，蚩离正靠着床，神情麻木地透过那一扇开启的竹窗望着外面残缺的月，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去，在看到他的瞬间，蚩离眼中顿时迸发出光亮。
“蚩梦……怎么样了……”
蚩梦先前劫狱的动静太大，蚩离那时扒在窗口，亲眼看到尤川打退的她。
想着从小金尊玉贵捧着长大的女儿可能会有的处境，纵然他如今已是阶下之囚，心中最担忧的却还是她。
“伤口感染发了高热，已经喂了药，明天就能好起来。”
蚩离闻言先是松了一口气，但在听到伤口感染发高热时，想到他姑娘从小到大连划破一道小口子都会娇娇地要他吹吹，如今竟然到了伤口感染的程度，蚩离心疼得眼中泛起了泪花。
“……你与蚩梦……好歹……一起长大……看在从小的……情分上……你放过她……她什么……也不知道……”
蚩离强忍着满心的悲愤和失望，低声下气地求着面前这个他曾经最喜欢的后辈。
尤川听着蚩离语气中的卑微心如刀绞，他不敢看蚩离的眼，半侧过头，低垂眼眸。
“只要蚩梦不影响大计，她自然还是娆疆圣女……可她性子这样炽烈，只怕不会乖顺听话，义父与我都不愿看到娆疆再起变数。”
蚩离乍一听这话，以为他们要对蚩梦下毒手了，心急如焚，就要爬下床再与尤川分辨。
可是蚩离到底为王多年，稍微一想，他就意识到了尤川的言下之意。
他愣怔的抬头看他，却对上少年隐忍的沉痛的眼神。
隐约明白少年心思的男人盯着他。
“……走到今日这步，你可后悔？”
尤川目光沉沉，晦暗却坚定。
“尤川不悔。”
……
待吩咐手下万不可怠慢虺王，需好好照看他之后，尤川离开了蚩离住所。
知晓虺王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他自从事变之日起一直沉重压抑的心终得片刻舒缓。
尤川心中暗想。
义父不善武艺，娆疆大半兵权如今尽在他的手中，待到虺王部下带蚩梦离开娆疆那一日，他自然会为他们放开沿路所有的关卡。
离开娆疆，是蚩梦唯一的生机。
只是……
尤川低头苦笑，眼中满是自嘲。
他想。
她曾经那么期待前往中原，他也曾答应过她，等以后有机会了他就带她去中原玩，如今她终于有机会去中原了，却是以这种方式。
少年抬眸望月，正满心苦楚，便听背后传来了一阵凌乱慌张的脚步声。
他的神情瞬冷，转头看去，在看到身后的人身上沾染的血迹时，少年惊愕得眼眸微张。
“不是让你们守着圣女吗？你身上怎会有血？可是圣女出了什么事？”
那医女本就惶恐，见少祀官似是动了怒，她吓得直接跪倒在了地上。
“我们……我们一直守着圣女……见她发了汗退了烧，给她换了干爽的衣服，本是想让她好好休息的，可是她突然醒了过来……在问清现在是什么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后……她，她将我们赶出去后打碎了茶盏，用碎片割了手腕，我们听到动静进屋看到她受伤，本是想要给她包扎，可她不让，她让，让我们来找您……她说她要见您，您……您若不去，她过一个时辰就在手上割一下……我，我们拦不住……求求您快去看看吧……”
尤川在听到医女说她为了让他去见她，竟然不惜以自残相要挟时，他又怒又痛。
医女刚禀报完毕，便见那红衣少年已经运起轻功消失无踪。
当尤川以生平最快的速度赶到蚩梦所在的竹屋时，医女们早已在外面跪了一地，驻守的暗卫也满脸的不安，时不时地朝灯火通明的屋内看去，明显是怕屋子里的人再出什么事。
在看到尤川到来，在场所有人不约而同地都松了一口气，全都朝着尤川行礼。
尤川步履匆匆，一路略过他们打开了房门，未经思考已然快步进了屋，在嗅到屋内的一片血腥气时，从来自制又冷静的少年呼吸急促，几乎是本能地朝着屋内的人颤抖着声音大声道：“你恨我怨我气我什么都好，有什么冲着我来！不要这样伤害你自己！”
一段月光洒落屋内，落在坐在梳妆台前身着单薄白色寝衣披散着长发的少女身上。
手腕上流出的血在她白皙的皮肤上滚过狰狞而蜿蜒的痕迹，纯白之上处处都是绽放的血色。
似乎是听到了他的声音，那少女转头看向他，面色苍白却笑意盈盈。
“……我终于，等到你了。”
……
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回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