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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欲死不能辞 ...

  •   客房的门紧锁着,钱进来小肚鸡肠的将药放在门口转身就走。
      以万物为刍狗的天被大雪欺得漏出灰不拉几的底裤,铺天盖地的往地上狂扇阴风,融雪加上大风,倍增寒气,路边又得有冻死骨了。
      有人吃饭,就有人吃糠。
      钱进来转念想道,既然救了,就再瞅一眼吧。
      万一死了还得麻烦挖坑——正盘算着,哐当一声窗扇回撞墙壁声响,刹那有道想法划过脑际,钱进来绕过游廊一看,当真是翻窗跑了?!窗下雪面一串浅痕脚印,还拂开罩雪安眠的四季青灌木丛,逶迤通向树丛。
      透过光秃秃的树杈交错,隐隐约约露出一段支棱悬崖。
      盛夏避暑,山顶常漫薄雾,宛若仙境,观金轮初生隐可见佛的说法捞到不少租子钱,以及闻名京城的嘉誉。因此,女子能轻车熟路的找去不足为奇,但这时候可没什么能看的,钱进来心头突的一沉,配合适才反常举动,她该不会要做傻事?
      钱进来拔腿跟去。
      罢罢罢,是我小肚鸡肠又刁钻刻薄又急功好色,但其实我也就是想想吧,对吧,想想而已,她到底有什么想不开的呢,不行不行不行我一定要救回来她一定一定一定……千万千万不要做傻事儿啊。
      真正焦急的人根本想不出任何词汇来描述心中的焦急,钱进来只能诚恳祈祷着,一边沿石子路狂奔过去,大片大片紧凑尖锐的枯树枝们将天破划的支离破碎,待跑到路的尽头,树林退后,前方只剩窄窄一方突出悬崖,宛如空白画卷描的一笔墨,其余大片留白、整个天地豁然开朗。
      一袭玲珑身影立尽头,宛如错落朱砂,突艳到了极致,风一吹就要折腰陨落般,归到无边无尽的“空”中。
      “你来了,”她声线淡淡的,不高不低,也不委婉,很尘土的踏实感。
      钱进来竭力调整絮乱的呼吸:“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背对着:“我在陪我的孩子。”
      钱进来茫然:“你孩子在哪儿?”
      女子伸出手往悬崖下指,袖遮至指三寸。
      哦,钱进来明白了:“山下的村落哦?”
      “不,”女子冷笑道:“下面的地狱。”
      冷笑拂过钱进来耳朵,激起一片鸡皮疙瘩,他蓦然冷醒过来,这女子一定还没清醒,她还疯着,正想着,又一阵大笑乍起,女子将双手绕到脑后,从袖底抽出根木簪,一边拢发,一边讥诮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我是个疯子。”
      对对对,钱进来听说过,有些疯子平时看起来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
      女子光滑皓白的手腕上下两番,木簪便束起一个简洁好看的发髻。那木簪结实光滑,纹理细腻,整理衣物的时候钱进来记得她没带任何饰品,难道这个好看的像艺术品的木簪是刚才穿过树林时顺手捡的
      女子转过身,艳红裙裳旋开弧度,潋滟凄楚,明明是笑的,却让人感觉疏离。及至后来钱进来才察觉出,她眉与眼的间距要比一般人长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就很容易让普通人产生天然的抵触。抵触异类。倘若不笑,瞬间凝出冷漠,倘若表情稍稍夸张,就觉得看不惯。
      她微笑着上前一步,“本来我是想死的,”平静得仿佛在叙述别人的事,“但在雪林被掩埋时,我才发觉,原来我是那么害怕,那么那么害怕,我不甘心,凭什么一切罪孽要我来承受,凭什么要我死?我痛苦的时候,凭什么恨的人都不知道,说不定还在饮酒作乐,而我却偏偏要落得这么下场?凭什么我要死,死的不是他们?”她的瞳孔一点点收缩,将钱进来禁锢其中,分分明明清澈癫狂,“及至刚才我想明白了,”纤长细腻手抚摸上钱进来的脸,冰冷而温柔,凑近的脸喷出温热潮湿的气息:“归根究底,就是为了自尊。我从前的自尊不容玷污,所以我死了。但现在我还活着,我的自尊却没了。没了就没了吧,没有了我还是照样在呼吸——”
      “哈哈哈哈——”她长笑着,仿佛要将所有的恨都放纵到广阔的天地间去,纵身跑向树林。钱进来回身看着,他觉得她像一只纠缠的扑火蛾子。
      但,只要活着就是好的。只要活着,就还能想开,还能放下。林风悉索,带走她残留在脸上的最后一点余温,钱进来这才觉得身体感觉暖烘烘的,痒酥酥的。伸手入腰带,摸出一枚鸳鸯玉佩,也暖烘烘的。
      我灵云寺的客房可是日进斗金的地方,看在冬天打个折扣,几天住宿餐食药钱就用一枚玉抵了吧。

      小和尚下山去化斋,老和尚有交代。
      钱进来走出典当铺,准备去裁衣店买几件厚棉袄,再在稻香村挑糕点,恰逢赶集,主道寸步难行,左侧挤着个油光满面的死胖子,搂着个俊俏姑娘小腰,姑娘貂毛高鬓浓妆,两步三摇,时不时嗲几声,传到老胖子耳朵里就像顺了狐狸的肥猫,胡子都快翘起来了。直瞧得钱进来心痒痒,好久没练练空手夺白刃的绝招了,劫劫小富济济贫,嘿嘿嘿……他歇肩挤过去,被挤的人不是埋怨就是反撞,忽的人群涌动,带动得钱进来几乎脚尖离地,只闻嗒嗒马蹄快踏,是有身份地位的人来了。
      “闪开!”
      风声霍霍,飞来道细细黑影,不偏不倚,恰恰卷向钱进来,钱进来本想后退抽身,不料那鞭子就像凭空长出眼睛,突的增长尺寸将自己卷了个牢牢实实。
      高手!
      钱进来反应过来:““草菅人命啦,救命啊——”见多识广的京城老百姓们懂事的后退了几大步避嫌。
      靠!叔不可忍、婶能忍,钱进来顺势就跪下地:“官老爷饶了我吧,小的再也不敢了,小的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孩童——”袖下微动,琢磨着再有下次鞭抽,定要捉住鞭子、借力飞上踹中莽汉心窝,抢马飞奔,能跑多远跑多远……山脚下的乞孩都要冻死饿死了,钱进来才没心思陪着帮闲汉玩乐!
      “那也不是偷人东西的借口吧?”斜地里有人轻呵道,声线静柔,钱进来心惊的望过去,刹时冷汗连连——来者年纪轻轻,气质卓然,模仿说书里倒骑驴子的仙人,背插了把羽扇,不伦不类,不正不经,他发觉所有人都在看自己,笑眯眯的弯下腰凑向马侧的一个肥老头:”对吧,何员外,你的钱袋子呢?”
      被问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适才当众调情的风骚老头,他似乎有点怕骑驴的怪异青年,手掌哆哆嗦嗦摸了摸衣襟内,然后像打摆子一样抖起来,皮笑肉不笑道:“还、还真是没了……”所有人都听见了,骑驴男子得意的扬起下颌:“喏,在这小子身上呢——”
      我与你什么怨什么仇!刹那千百道目光如凌迟,从钱进来头顶劈下,他只看见所有人都面露鄙夷开口唾弃,却嗡嗡嗡的听不清在说什么。
      完了——当时他心底只有一个想跑、跑!可往哪儿跑呢,四下如铁水浇铸,顿时恶从胆边起:“你可别冤枉好人!如果搜不出的话,你怎么说,拿命来抵我的清白吗?”
      “找死!”话音刚落,持鞭的莽汉已极其愤怒的抽过来,速度之快,待得钱进来反应过来时他上身衣物已碎成片片。
      青天白日下,□□着个身子,清清爽爽、一干二净。
      没有钱袋。连当铺的银票都没有。
      钱进来哇的一声,把脸遮住,无人看见的嘴角却微微上抿了一小下下。
      早在第一鞭子劈来时他就意识到情况不对,而那时人群还未来得及完全走开,他手速极快的将所有钱银放在距离身边最近的一个陌生人身上。
      笑话,当我白白练了这么多年的空手夺白刃么。
      等我回了寺庙禀告花和尚,以灵云寺的声望,到时候要你们好看。
      钱进来失贞痛哭,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围观群众止声只一息,片顷以更大的嗓门悉悉索索的议论开来,简直宛如蚂蚁捞心捞肺,莽汉恼羞成怒的冲骑驴男子控诉道:“当铺的人明明说是他——”
      当铺?
      骑驴男子不骄不躁,拔出后背羽扇、大冬天的天气,装模作样的扇了扇,要多风骚有多风骚,要有多不要脸就有多不要脸。
      手背上的青筋缓缓平稳下去,那是抑制了发怒的表现。
      “我就不信,十多岁的人,没作奸犯科过,没偷谁家的西瓜玉米、踩过谁家的田埂。抓回去再说,这个月抓小偷的名额就差最后一个了。”
      “救——”字还未喊完,莽汉已不耐烦的嚷道:“闹腾,”左袖一抖,又一条黑影如蛇砸中钱进来的脑袋。
      无数条黑影飞快的在眼前震荡,天地被涂暗,彻黑过去。

      有钱有势的人就是这么任性。
      不及京城总人口的十分之一,却占了三分之一的土地,坐落在城南的高墙琉璃瓦行行竖竖,杂若九宫格,大块平石路铺路,一步一嗒嗒,偶尔某户衔环铜钉门打开,从内走出的人或是神情冷漠、或是奉承假笑。
      阿虎翻身下马,立在高门府邸台阶下:“阮伯,我们回来啦。”
      府邸牌匾由小叶紫楠制成,上书行云流水三个大字:“风流府。”很快门打开,走出名淡紫素衣的女子,阿虎一见她,眼神瞬息柔和许多:“妙仙,怎么是你,你没去公子跟前吗。”
      妙仙丫鬟发髻,眉目楚楚可怜,说着话儿,叹息却宛如丁香:“阮伯想给大白洗澡,我就来帮忙守门了。公子……公子那儿不需要我。”
      “怎么会啊,你服侍公子那么多年,今天郡主来,你最该在书房的啊——”阿虎肠子直,想到什么说什么,忽然一只手搭上他肩膀,打断道:“我快渴死了,奔波一路,小仙儿快去给我们备些茶水吧。”
      妙仙盈盈附身冲阿荣行了个礼,转身回屋了。
      阿荣翻身下驴,刚走两步,驴扭了扭正方形的身子贴上阿荣,装乖卖巧的想去花园扑蝴蝶园,踏上台阶的小蹄子一撅,把钱进来拱下了屁股。
      “哎哟喂,”钱进来磕到台阶,怪叫一声醒过来,他趴在地上,抬眼望见俩男人看着自己,噌的犹如开水烫脸醒过来:“你们这帮无耻之徒,光天化日、草菅人命,还有没有王法啦!”
      莽汉抬脚要踹,被骑驴男子拉住:“阿虎,你先把大黑带马厮去。”
      “哼!”
      “嗯昂嗯昂!”
      阿虎拉着那只叫做大黑的驴走了,路过钱进来身旁时,相当默契的同时用鼻孔鄙视。钱进来站起来,目光一瞬都不瞬的望着对立的青年,他正目送着同伴,目光清柔,微卷的头发整齐绑束的脑后,鬓发分散卷卷碎发,深眸高鼻,托衬五官有点波斯血统,他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便回望过来,视线触碰,笑容却是不变,清清柔柔。
      无论路人嘲笑还是单独相处,都没有变,这种处变不惊的人,钱进来只想到一个词“虚伪”。
      舒服的虚伪总比难堪的真实好相处。钱进来知道他是聪明人,索性开门见山了:“你们与她……是什么关系?”
      青年慢条斯理的拿出块玉佩,摊在厚茧绵密的掌心,白光下,玉佩色泽清的宛如碧水发亮发透,纯粹无一细纹,华贵雅致的不似凡间之物,再配上鸳鸯形状,很容易令人联想到永结同心的信物。
      确确实实已经从当铺赎了回来。
      “原本赎回来了,就不该再找你。你好心救人,得到一些报酬是应得的。但事出意外,因此找你来和核对一些情况,你实话实说就好了。我们不会害你的。”
      莫非是那女子报了仇,官府查人证?忆及悬崖边上女子癫狂的笑,钱进来寒从心起,又急又恨道:“我那么重要,你们还让我在大街上让我那么难堪。”
      青年歪头眨巴眨巴眼:“阿虎性子是冲了点,不过我记得好像是你自己心虚、先露马脚的吧?”
      钱进来回忆一番,渐渐羞耻涌上脸颊,憋了个通红。
      风流府再美,也无心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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