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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夜静还魂 ...

  •   地牢本来是安静的。死亡也应该是平息。

      柳闻未曾想到为何牢里会有灯。他未曾想到灯为何会灭。他连自己的手脚都感觉不到,如何能感到外面透进来的冷风……

      他是平平的卧在地上的。可就在他闭眼不久,地牢原本放灯的位置处突然开出一个小小的缝。微微的光线一寸寸的照上他的腿,他的腰,他的肩,终于移到他的脸。

      “啊!”

      那是一张皮开肉破,染满了泥土灰尘,夹着几块冻干了的血痕伤疤的脸!恐怖如地狱出来的厉鬼!也许那根本不是人脸,但血肉模糊中亮亮的两颗星点却可证明一切……

      他是被低低的呼声惊醒的,睁眼往顶上望去。

      一束黑黑的长发如静夜,围在一轮如素月的脸庞。

      他离顶上太远,看不清那张脸上的表情。他甚至不敢肯定,是不是在黑暗里生活得太久,连月亮都不认识了。

      但无论那是何物,他都不想被‘它’看到。沦落至此,除死尚有何求?又何必在死前再把自己的残缺暴露一遍?

      可是,他又想一直这样看着那清淡的,完美的,神秘的脸-那张纵然在漆黑世界里都能把自己暖暖的意念散发给周围。它发出的光芒不是刺目的而是安抚的。它柔和,它自然,它包容。

      接下他眼前白影一晃,身体就腾云驾雾般的飞起。

      从牢中飞出,飞过了山山水水。清美的幅幅画面在他眼中飘过。这哪里是州府的牢房外!这哪里是地狱!这里的夜景是他做梦也没路过的地方!可明明片刻之前他还在生死间徘回……

      “快到了。”嫩嫩的声音从他前方传来。

      他不能动,自然也不能回头去找声音的主人。他的心似乎还在跳着,可重伤的身体已经撑不住了。再次合眼时,他的脑海里还满是那一轮秀月,那一束软发。

      在迷迷糊糊中他听到了琴声。琴声如空谷怀虚,淡雅无争。在静静的夜里描述着一种不应存于人间的世外桃源。曲子的看破世情,流水年华,在多年后依然在柳闻的心底留下了说不出的感觉。

      眼前的人却不然了。远处遥遥望去有如望月者为月之神秘所迷。但近在眼下的却给人带来了无边的震撼!看到了她,柳闻差点没有吓傻。

      那是个不会超过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身材尚未长全。只不过容颜之绝,似乎采尽了天地精华。她一笑,抹去了残酷人世刻下的痕迹。她沉思,又显示出已年龄不相符的智慧。她在弹的曲子里隐隐约约夹着几分凄凉,但她的人上却找不到那份遗憾。

      柳闻突然想到自己身上的遗憾。数不清了。他好像从生下来就是个遗憾。要不然,怎么连父亲都没有。小时候,他跟其他孩子说话时,他们会说自己是孤儿。可轮到他时,他无话可答。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谁,是从哪里来的。眼前人的完美无缺,越发把他显得一分不值。他从来都是那么斤斤计较,争强好胜的人。现在,他无地自容。

      曲忽停。小姑娘向他和气地笑了。

      “你的身体很弱。我用银针先慢慢把毒逼出。你身上插得针,暂时还不能取出。”

      柳闻张口,却发不出声。喉里被浓浓的东西堵住。

      小姑娘对他的处境同情的道,“你的喉咙只因干燥太久,又有杂物落进,才说不出话的。不过我给你调配了蜜糖粥,连续喝几天就没事了。”

      对她话中的怜意,他冷然相对。她以为自己是谁,把施恩当成了任务。她长得再美,又与他何关!她难道不知道,他是宁可死,也不会接受别人恩惠的。他的一切都是自做自受,又何须他人同情。

      恨意一起,把刚刚入口的蜜糖往外猛地吐出,登时染满了小姑娘白色的衣衫。

      “不好喝?”她无丝毫不快。把碗轻轻放下,又露出沉思的表情。

      他索性转过头不理她。

      小姑娘起身在屋里走了半圈,回到他塌前坐下。

      “不行。连蜜糖粥都喝不下,其它得伤还怎么治!”

      柳闻还没来得及想,人已昏迷。她的出手太快,纵然他武功未失,也来不及还手。

      好多年前她还未能说话时,因怕药苦闹着不喝,结果就是被点了穴道强灌下去的,如今又轮到她灌别人。只不过当初她喝的药苦得连灌她的人都是捏着鼻子皱着眉头,如今她给眼前这人调的药却甜甜凉凉,实在不明白他为何会怕喝。

      而偏偏他又受了那么重的伤。若不是她对武功还知道一点点,对医术也了解一些,还要以为他是个天生的残废。可她还是不敢完全肯定。难道这世上真有人把她在书上看到的那些奇怪残忍的招式用到别人身上?太不可思议了!

      像他那么重伤的人是不能长期被封穴的,蜜糖粥灌下去后柳闻又清醒过来。这样反反复复昏昏醒醒了三天,他也忘了反抗,只不过呆呆得像个傻瓜被一个小姑娘随便摆布,实在不是滋味。

      第四天一早,小姑娘把他推醒。

      “从今天起你就要喝苦药了。我正在想下一步该怎样为你疗伤。像你这种病人我还是第一次遇见。”

      她这句话本来说的很自然,可听在他耳里就变得很讽刺。加上她岁数又比他小得多,简直又像在哄孩子睡觉的口气。

      他还是尽量不去看她。她纯洁如九天仙女,白天浑身会散发着阳光,夜里又披着月光,全身罩在层层云烟浅雾中。只有她不注意时他会很快很快的偷偷的瞧一下。就像前天她在桌旁执笔写字,他就看到了她的侧面。她身形娇小,穿的白袍太宽,但同时又有飘飘欲飞的感觉。

      多天下来,虽未对她发一言,他还是对她的习惯了解不少。他发现自己不是她唯一的‘病人。’似乎周围所有动物受伤生病都会来找她。他还发现,她的医术是他以前在武林甚至宫廷里都远远比不上的。关是她几套简单的接骨手法都是他没见过的。她的‘病人’们有时到她门外时知剩半口气,可在她屋里被照顾数日后又一个个活奔乱跳,健康胜前。

      最令他惊奇的还是她的武功。那天夜里她拉着他从地牢里出来他就不敢相信有人能在长期奔跑下拉着别人还能不喘不急得说话。尽管他自己只剩下皮包骨头,可一个廋廋小小的小女孩子就身负如此功力,还是奇迹。他对自己以往武功的少许剩下的骄傲就那样不知不觉中被彻底消灭。

      她每天除药外还亲自做三顿饭。柳闻出身富贵,虽从小没少吃苦,但在有条件下都是顿顿山珍海味。他嫌她做的饭菜太清淡,太简单。但他发现她每一次都是先耐心的一勺一勺把他喂饱后才自己吃剩下的,他实在无从抱怨。

      转眼数日又过,在她精心的照料和医治下他渐渐恢复了颈下的知觉。也许因长期用药的效果,他仍然十分虚弱,四肢无力。心情低落之余,对她柔和的话从来都不理不睬。对柳闻来说,从小成长的环境使他不信任任何人会毫无理由的对他好,就连他最崇拜的外公都在利用他为他的野心牺牲,他还能信谁?他觉得她只是把他当成另一个病者,另一个能发挥自己本事的试验。

      那天小姑娘替他把了脉后道:“本来你受的伤虽多,但亦非毫无可治。可是你在受伤后接着落水,触电,散功,筋脉损伤严重又没有立刻治疗,几月后或许能下床慢慢走动,但终生也只能如此了。”

      虽在夏季,他一阵阵寒意从心底冒起。他挣扎的想在床上座起。

      小姑娘惊道:“使不得!”伸手去扶他。

      “别碰我!”他万念俱灰。

      她惊讶,随即嫣然一笑:“啊!你会说话!”

      她越是高高兴兴,柳闻就越怒越恨。她刚刚告诉了一个人他会残废一辈子,这时居然还笑得出。不但现在,她随时随地都笑得出。她从来不问他的来历,从来不会埋怨,从来不会寂寞,从来都那么可爱。可她的完美对他不可爱,反而很可恨。她就像她弹得曲子:看透人世间无聊的争斗,不沾那些凡夫俗子的恩恩怨怨。那么,曲子里得丝丝凄凉又从何而来?

      “怎么又不说话了?”

      他第一次死死的瞪着她,一字字道:“真是如此,你最好杀了我!”

      “杀人?”她摇摇了头,也一字字得道,“我从来没有杀过人。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

      他冷冷笑道,“胆子小是吗?把刀子给我!”

      出乎他意料,小姑娘并无惧色。微微笑道:“你既然来了,就是我的客人。你既然受我医治,我就不能让你死。”

      柳闻全身冰冷:“天下居然还有你这种看破世情的人当医生的!哈哈!”

      “你怎么知道我看破世情?” 她首次露出严肃的表情,眼睛睁得大大的。

      他不答,只在想着如何早早结束此生-曾经呼风唤雨的人是万万不能接受‘平平安安’的当一辈子残废的!

      她突然把脸移到离他脸前不到一寸,两人就这样对望着。柳闻身不能动,只好闭上眼。无奈还是闻到她吐气如兰。很明显,她不懂男女有别,否则也不会把他一个大男人留在屋里这么久。

      “看破生死和轻生是两回事,”她淡淡地笑道,随即飘然出门。

      这时候的她,又回到那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这时候的她说的话,根本不符合她的年龄。她是天真无邪和沧桑智慧的结合。她总能在关键时说出某某深刻的话。幸亏她不是常常露出自己的另一面,否则,只怕比她绝色的外表还能震人。

      他再也压不住好奇的心,可惜她到天黑才回来,头上还带着一顶用花编的花冠。

      她还是照常向他柔和的笑笑后给他把脉。看到她,他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你瞧这好不好看?” 她从宽宽的袖子里取出一顶草冠,式样跟花冠一莫一样。只是花冠粉粉红红尽显娇艳,草冠碧绿如树上精灵。

      他哭笑不得:“还好。”

      “送给你。”

      说着替他戴上。然后回到桌旁坐下读书写字,就像从来没说任何话似的。

      窗外风吹进来,轻轻带起她黑油油的头发。她伸手把琼到眼前的头发移开,忽然转身回顾。

      “你在看我?”

      “我……我……”他有些手足无措。

      “看就看了么,”她不以为然地笑。这个人真奇怪,总是不承认。只是她不明白他为何总偷偷看她。小时候她曾经想引起别人的注意,可偏偏没人爱理她。时间长了,她反而渐渐习惯没人理会的日子,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值得别人特别注意的,一切自然坦然处之变成了她生活的方式。

      柳闻更不服气。以往面对敌人的冷酷和沉着跑到哪儿了?她脸上稚气未全脱,但一双眼却能把他里里外外都变成透明的。

      深深地吸了口气。

      “你有名字吗?” 除此之外他也想不起该问什么。

      小姑娘拉起他的手,用食指在他掌心写了几个字,然后静静等他的反应。如果自己医术有效,他手上应该有知觉了。

      他不禁感到双耳发烧。他手上不是没有知觉,只是因长年在江湖闯荡奔波,所识字有限。不过第一个字还是认出来了。

      “陈……”他迟疑的开口。

      “--慧若。”她替他说完。这个人总是那么不自然,好像怕别人会把他怎么样似的。本来抿嘴欲笑,可想起他那一身的重伤,再也笑不出来了。

      “嗯……陈小姐。”

      “别叫我小姐好吗?叫我小姐的人太多了。”

      她居然是小姐!他又发起呆了。天下哪有小姐周围没仆人,亲自做饭动手的。她待人算够好了,但绝无别家小姐的含羞识礼,半推半就,爱撒娇爱赌气。同时她亦无走江湖的那些会武功的女人的粗声横蛮。她豪爽中不失温柔,坦然中不失神秘,总之怎么也不像该被叫‘小姐’的人。

      “你有朋友吗?”她突然问道。

      “没有。”他这次肯定地回答。

      “那你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

      “唉!我也没有。以后我们做朋友吧。我从小希望有个哥哥。。。你就叫我‘真儿’好啦。我父母就叫我‘真儿’,比小姐好听多了。”

      他没心情和她孩子气。

      “陈姑娘,在下柳闻。”

      “你比我大,我叫你‘柳闻哥哥’好吗?”

      她还是个不识世事的小孩子。哪有随便把个陌生人拉回家后就称兄道弟的?

      “陈姑娘,你听好:我只是个被你强留在这儿的废物。不是什么哥哥妹妹。也不是朋友。我没有朋友。”

      “以前没有,以后难道也没有?”

      他不耐烦地道:“你还是别和我说话!你不是说永远不会杀人吗?有些事情以前以后没分别的。”也许说得太急太激动,他开始猛烈咳起来。小姑娘连忙拍了拍他的背。

      陈慧若温柔的问道:“你为什么总不高兴?”

      他劈开她的目光:“我不知道什么是高兴。我只知道你讨厌!”

      她首次叹道,“你真像我娘。”

      柳闻突然有些受不了她不笑的样子。

      “那你为什么总笑?”

      “因为我开心。我在这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你也有不开心的时候?”话刚出口他又后悔了。她是天下剩下美好的代表,如果她都有不开心,这世界剩下的微弱灯光都要熄了。一想起那熄了的灯光,他会感到一种以前他从来没有的感觉:悲伤。死,本无可怕。可若连唯一对人生的希望都被扑灭,人类都会为自己没有未来而悲伤的。

      她想了想:“没有不开心,只是没有现在那么自由得开心而已。”

      说到这儿她不自觉地把手放到琴上,轻轻的拨动琴铉,自己也开始慢慢的沉醉在琴音中,玉脸上泛起幸福的笑容。

      “你最近总弹一首曲子。”

      她从梦中醒过来。

      “不是最近。我从六岁就弹这首 ‘夜静还魂’ ……不过,这首曲子的境界就如流水,无形无边,千变万化,每次弹出都不一样。”

      夜静还魂。夜静还魂。他虽对音律一窍不通,但觉得那曲名并不十分适合她。他心中这么想,她却瞧到他脸上的异样。

      “娘说我把‘夜静’掌握得准确到位。‘还魂’却还差得远。我也问过她该如何才能悟到其中真谛。”

      “她怎么说?”

      陈慧若无奈的一笑:“她什么都没说。”

      柳闻冷冷得道:“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想不通,还天天弹什么琴。”

      她还是柔和的道:“可以解释一下么?”

      “要弹‘还魂’,先得有魂才行,你再聪明再用功也弥补不了自己没有灵魂。”

      她良久不语。

      “你说我没有灵魂?”

      “难道你不能察觉?”他反问。

      她无辜的道:“我没想过。可以告诉我,灵魂究竟是什么?”

      被她追问,柳闻有些累,不想继续说下去。

      “不知道。”

      “那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因为我也没有。”

      他心中暗暗苦笑。只不过他没有灵魂的原因跟她的不一样。她没有是因为她太高高在上了。全身散发着非人世间的仙气。灵魂是凡人的用词。有生有死灵魂才有意义。神仙早已脱去人世间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爱恨情愁,又何来灵魂一说?

      像陈慧若这样,一辈子也弹不出‘还魂’的。天天听她的曲子,他发现她曲子里的丝丝凄凉多半也是捡来的。从教她弹琴的人那儿捡来的。

      那何尝不是件幸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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