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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莱奥诺拉死了。
清晨是七月的托斯卡纳最宜人的时候。在酷暑盛夏里，惟有此时的晨风还捎带着些许清凉。布拉奇亚诺公爵夫人伊莎贝拉·德·美第奇从噩梦中独自醒来，简单地盥洗，橘树与草地青涩的气息和风一起从乡村别墅敞开的窗扉中吹拂而入。日光已铺洒下来，庄园内外金澄一片。伊莎贝拉望向镜中，想起的是另一张与她肖似，却稚嫩得多的少女面庞。
莱奥诺拉已经死了。
她得到消息是在三天前，而据惨案发生已过了六天。事情发生三天后，消息终于到了掩不住的地步。如果她还在宫中，一定会更早地得到表妹的死讯。但就像莱奥诺拉一样，偏偏此时她也被丈夫带到了乡下的庄园度假。“是为了避暑，我的爱，当然，原野的空气也对你的健康百利无害。”——她那久未蒙面的丈夫这么说。
三天后，她在美第奇宫中的亲信才设法将消息秘密递送到她手中。她的表妹、弟媳、美第奇宫廷最高贵的女人之一，埃莱奥诺拉·迪·托莱多被她的丈夫皮埃特罗杀害，年仅二十三岁。
“她在别墅里办了一场舞会，纵情歌舞一直到深夜。等她筋疲力尽地上床休息时，皮埃特罗用狗链勒死了她。”
即使三年前已做了母亲，莱奥诺拉在她心里始终是个小姑娘，也一直那么生动漂亮，如同此刻平原上的晨光。她十来岁时就吵嚷着要加入伊莎贝拉的沙龙，长大之后也有样学样，像她一样离不开艺术家们的陪伴。她能想象莱奥诺拉兴致勃勃地在卡法吉奥罗别墅里筹办舞会的样子，噢，那里挂上纱帘，这里放置酒桌，而她本人会穿上新制的衣裙，戴上皇帝送给她的首饰，当然了，她永远都是舞池里的明珠。
伊莎贝拉了解自己的弟弟。皮埃特罗阴沉易怒，是个没有头脑的混账。他必然是藏不住事的，或许在杀人后立刻就给他们的哥哥弗朗切斯科送信了。她甚至能想象他那冷酷而难掩惊慌的语气：“我的妻子意外身亡了，我该怎么办？要立刻回来吗？
——而弗朗切斯科不是傻子。他已经做了两年大公，政治上无功无过，对弟妹们不幸的婚姻倒是一清二楚。毕竟他也讨厌自己那高贵非凡的妻子，可怜的约翰娜，贵为皇帝的小女儿，却在弗朗切斯科身旁活得像个修女。
弗朗切斯科是怎么回复的？当然，他一定会让皮埃特罗守好秘密，留在别墅里，几天后再若无其事地回来。他们打算瞒多久呢？一周？一个月？他们藏不下去的。耸人听闻的秘密无需翅膀也能挣脱桎梏，很快便会举世皆知。
尽管莱奥诺拉从小就被父亲留在佛罗伦萨，与表亲美第奇们一起长大，但她毕竟是西班牙的女儿。她的父兄可能会抗议，但她的父亲老了，哥哥又太年轻，谁也不能对弗朗切斯科构成实际的威胁。至多，他们会请皇帝出面，但皇帝又能怎么样呢？
伊莎贝拉比绝大多数男人都更了解政治，她很清楚此时皇帝绝不会和美第奇撕破脸皮。看看每年我们向皇帝洒去多少钱吧！也许还不如指望宫里那些无孔不入的他国大使，他们对待丑闻如同蜜蜂吸食花蜜，迟早会把这件事回报给各自的主子。是的，到最后，迫于流言和皇帝的压力，弗朗切斯科会向菲利普二世写信道歉：“的确是我的弟弟犯下了过失，但——”
但，但是，他们有一百种理由制造莱奥诺拉的罪名。她的小姑娘从她身上学去了一切——不错，她们都喜欢和艺术家和文人在一起聊天玩笑，比起整天读经，学着做恒久忍耐的妻子，难道这不是有趣得多吗？
不错，比起她们的丈夫，她们的心都另有所爱，但即使是圣母，如果摊上的是她们这样的丈夫，也会恨不得到死都是无玷处女的。
为了让莱奥诺拉的死亡“正当”，弗朗切斯科多半会让人搜出莱奥诺拉与他人的情书，没有也会制造出来，以防万一，最好再给莱奥诺拉的情人安一些惊人的罪名，放贷啦，杀人啦，——还是“叛国”最保险？
伊莎贝拉闭上眼睛。
这里的鸟鸣有这么吵闹吗？她来过这间别墅许多次，但从未注意到乡村可以如此喧闹。鸟叫，虫鸣，乃至于逐渐郁热起来的风，都让她心烦意乱。
太吵了。她起身用力关上窗。恼人的声响如同一丛尖刺，仍不少分毫地扎进她的身体里。她后退了一步。
好吧。其实她很清楚，鼓噪的是她的心。她和莱奥诺拉太像了。莱奥诺拉亦步亦趋地模仿她的同时，她也从莱奥诺拉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像那些传奇故事里一样，聪明人会从镜子里得到对未来的预言。她的举止被莱奥诺拉学去，导致了莱奥诺拉的死，那么莱奥诺拉的结局，未必——可能——很可能会在她身上重演。
——已经过去六天了，她的丈夫知道这件事了吗？
只是莱奥诺拉年轻天真，或许行事更为张扬。而在母亲去世后，作为长女的她在十多年来一直是宫廷里最有话语权的女人，一贯谨慎稳重。她参与政治，了解政治，比那么多弟兄都更聪慧、更独立，或许也是因此，她也理所应当地以为自己和兄弟们没有什么区别，男人能做的事，她做来也是理所应当。
不是的，镜中，那张像莱奥诺拉的脸喃喃着，——不是这样。
2.
别忘了，她想，力图让自己镇定下来，我是托斯卡纳最尊贵的女人之一。他不敢。
但莱奥诺拉也是。冷不丁地，她心里的另一个声音说，现在她已经死了。多半已经被随意收殓，扔到了圣洛伦佐教堂地下。
我不一样。她试图辩驳，在我父亲活着的时候，我是他的臂膀。他才刚刚去世了两年，就算弗朗切斯科再看不惯我，也会保护我，我给了他那么多内务上的建议，如果没有我调停，他和弟妹们早已分道扬镳。就在不久前，费尔迪南多才写信向我寻求建议……啊。
是啊，那个声音接着说，正因为你和费尔迪南多更亲密，他才会将你看作肉中刺，你明明知道。
费尔迪南多早就去做了主教，丝毫也不会威胁他的地位，他只是天性多疑！
或许吧。而你惹恼他的事何止这一桩？他想做个让教会挑不出毛病的君主，而你不按时去教堂，与丈夫分居，养着情人——
——他自己不也一样吗？将求娶的公主晾在一边，一周有四天和威尼斯的情妇鬼混！
——而他是个男人！
伊莎贝拉仰起头。
弗朗切斯科与她渐行渐远，也与他的情妇有关。比安卡·卡佩罗，这个威尼斯贵族的女儿曾为了与看中的男人结婚而抛下家族私奔到了佛罗伦萨，却在这里成了大公的情妇。她的丈夫两年前在街头被杀，官方说辞是死于私下斗殴，但伊莎贝拉毫不怀疑这与她亲爱的哥哥有关。
和她想法一致的人并不少，在城里引起了轩然大波，伊莎贝拉为此质问过他，也劝他不要公开和比安卡出双入对。而弗朗切斯科的回应只是一声冷笑。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然后他甩开她，躲到了他喜欢的炼金作坊里。
如今他是大公，自封为伊特鲁里亚国王，连皇帝的女儿也不屑一顾，妹妹反对的话自然也格外刺耳。有时他会转而厉声斥骂她有辱门第，与不入流的文人和乐手厮混，在他们中挑选情人。尽管她一直小心行事，但流言依然满城皆知，佛罗伦萨主教近日公开批评了她的“淫行”，但她当然清楚，这不过是在对弗朗切斯科旁敲侧击。如果大公给教会的赞助到位了，他们自然会把嘴闭好。
尽管他们的矛盾累日加深……尽管如此，如果她有不测，弗朗切斯科会追究吗？还是，他根本就希望将她和莱奥诺拉一次性除去呢？
杀死两个“不轨”的妹妹，却能让他成为世界的道德榜样。
伊莎贝拉条件反射般抓住了裙摆上的衣链。她低下头，掌中的红宝石与珍珠璀璨夺目，而她的手在微微发抖。
啊，这是父亲送给她的。从东方奥斯曼商人那里得来，是无双的珍宝。伊莎贝拉猛地打开她的珠宝匣，不错，她要找到更多父亲和弗朗切斯科曾送给她的首饰，让她的丈夫知道她在宫廷里的分量。
她拿出一套耳坠与项链，阿洛里给她画像时她就是戴着它们。珍珠代表朴素，月亮代表贞洁，这就是男人们最希望女人们在公众面前表现的形象。那幅画完成了吗？她要让侍女去问问——
侍女。
她醒来后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为什么她的贴身使女还没有出现？
TBC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