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和梅雨季》林礼礼

1、全一卷

　　--- 那天她踏上铁皮火车，从一方狭小车窗
　　向外看去，是不慌不忙的人群和柔和昏黄的夕阳。多年以后，当她已经老得再坐不了一次火车时，她才知道，那是她永远都走不出的旧时光……

　　萩长在林庄。她出生时父亲在家门口种了颗杏树，眼见着杏树一天天抽枝发芽，萩
　　也在日复一日的蹒跚学步和与妈妈的嬉笑游戏中慢慢长着。
　　某年某月，门口的杏树结了果，黄澄澄的杏挂满枝头，引得街坊四邻家的小孩嬉闹着去摘，一时间，有杏香盈了满街。这一年，萩刚满四岁，正是上学堂的年龄。某个清晨，萩睁大了眼睛看母亲挽起衣袖洗着杏，有阳光穿过了窗倾洒门廊，照在母亲脸上那染了笑的眸子，柔和的笑便成了萩此后常念的温软。隔壁林阿婆携着自家孙儿来了，她花白了头发，笑意却藏在每一丝皱纹里。
　　“萩，我们要去上学啦！”林阿婆拉着的小孩这样喊到。
　　“来了，阿仲。”萩一面答着一面奔出门外。萩的妈妈把刚洗的杏塞到他们手里，便拉着萩的手出了门。早上的阳光很暖，照得他们每个人心里暖洋洋的。在这一眼就能望得到头的路上，萩和阿仲乐此不疲的玩着踩影子的游戏，林阿婆和萩的母亲在他们身后慢慢走着，风拂过清澈的水面，电线上站着几只麻雀，围坐在树下的老人下着棋，放在地上的茶杯里茶叶缓缓地舒展。
　　跑累了的萩咬了一口手里的杏子，红扑扑的脸顿时揪作一团。
　　“唔，好酸呐。”萩吐着舌头说到。阿仲报之以哈哈大笑，连着萩母和林阿婆一起。
　　“早着呢早着呢，这杏子还不熟呢。再过几天便是甜的了。”林阿婆这样说着。

　　于是啊，就这样过了几天又几天，杏子熟了又落了，他们无数次走过这条路，萩和阿礼便渐渐地长大了。
　　又一年杏花枝头挂，萩的阿爸带着阿妈踏上了去往城里的火车。走的时候，萩折了一枝含苞的杏花给阿妈。她记得阿妈临走时略显苍白的脸上那抹温柔的笑和她说的那句“萩是阿妈最爱的小孩。”
　　阿妈原说等杏花全开了，她就回来了。然而，她和阿爸回来的那天，最后几朵杏花也被风吹成了旧忆，连着阿妈永远温柔的笑一起。阿妈没再睁开眼，她沉睡于旷野，埋葬于那一方小小的土丘，永远，永远地离开了……
　　十岁的萩没有阿妈了。林庄的人都说萩的阿妈是带着病踏上火车的，到城里寻遍大夫却依旧躲不过死亡的命运。萩看见阿爸罕见地红了眼。在那个没有阿妈忙碌身影的夜晚，这个仿佛永远不会难过的阿爸用那双粗糙的手轻轻擦去萩眼角的泪水，几乎颤抖地说着：“萩不哭，阿妈看着我们呢。”是啊，“阿妈看着我呢。”

　　时间依旧流逝，卷走太多记忆和哀伤，只余下那结痂的伤痕，在不经意间再次撕裂。痛因此永生……
　　在萩十六岁这一年，林阿婆也去世了。那个夜晚，天上的星星很亮，林阿婆走的时候，手里还织着给阿仲的毛衣。同年，萩见到了从城里急匆匆赶来又急匆匆离去的阿仲的父母，仿佛永远和萩形影不离的阿仲也踏上了那列火车，奔赴他的大学和未来。他们在火车站告别，约定着下一次的见面。
　　“但是，真的还会再见吗。”萩总这样想。
　　这些年，越来越多的人踏上火车，便再也没回来。萩知道她正在失去些什么。

　　皖南的梅雨季，雨绵绵成了线，杏香萦绕窗檐，似远年忆念。在世间的所有瞬息万变里，杏依旧，雨依旧……

　　一开始阿仲每月都会给萩写信，他写大学里的有趣的人和事，写自己的志向和理想，写新城市里的匆忙和不适应，写对林庄的思念。
　　“这里有很多卖杏子的店，但不知为什么，这里的杏子总不如萩给我的甜。”
　　萩每月都会给阿礼回信，她写课堂上又学了什么，写数学和物理好难啊，写自己熬夜又长了几个痘。她把杏树上开的花烘干了夹在信里，说要让阿礼也看看故乡的杏花——真奇怪呢，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开始用故乡来形容自己的家了呢。
　　“阿仲，今天的我也有好好努力，所以，请你再走慢一点吧。”
　　也许每一张泛黄的纸笺里都藏着少年人的心事吧。

　　后来，阿仲上了大二，萩步入最紧张的高三。信件少了，他们之间最后的联系似乎也随之消散了。某个夜晚，萩埋头于自己成堆试卷，偶然间一抬头，她看见窗外杏树上有稀稀落落的几个果。“六月了呢。”灯依旧亮着，她又投身于试卷中去了。

　　八月下旬，萩在阿爸的目送下，登上了去往阿礼城市的火车。火车缓缓行驶着，向不知名的远方。她从车窗向外看去，有夕阳洒在父亲苍老的背影，那背影一点点远去，最后便再也看不见了。眸子里藏了泪光，心仿佛冻结，萩想：“终于还是要离开了吗。”这辆带走阿妈生命的火车，带走阿仲的火车，今天要带走萩了。

　　阿仲说要来接萩的。万千人群中，只一眼，他们便望得到彼此，四季轮转，时序更迭，他们一别经年，今日终相见。
　　“这才是今生难预料，”
　　“不想团圆在今朝。”
　　“回首繁华如梦渺，”
　　“残生一线付惊涛。”

　　那天萩和阿仲在校园里走了许久，阿仲笑着看向萩，说她长高了不少，萩说他倒是没什么变化。他们肩并着肩，有风吹过发梢，有太阳在两人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少年在萩唇上烙下一吻，宣告着隐藏数年的爱意。

　　萩还是会想起林庄，想起家门口的那颗杏树，不知道父亲正在做什么呢？时间一天天过去，萩渐渐习惯了城市的节奏。丰富多彩的大学生活让她渐渐不再想起林庄。
　　若是不再记起，若是不再……记起……

　　毕业后萩就很少回林庄了。她在26岁这一年和阿仲结了婚，现在有了一个属于她和阿礼的孩子，取名为小琳。成为一个妈妈，让她不时地想起自己的妈妈。然而，只是想起而已，她还是很少回林庄——那个埋葬着阿妈的林庄。是啊，家庭和工作，她总是很忙。

　　她原想吧阿爸接到城里，但阿爸拒绝了，他说，如果连他也走了，阿妈会感到孤单的。后来，在萩五十岁这年，阿爸去陪阿妈了。萩和阿仲带着小琳回到林庄，小琳指着门口的那颗杏树说：“妈妈，这树上结杏子了呢。”有些什么在心里疯长，她为之触动。

　　她把阿爸葬在阿妈旁边，又急匆匆赶回城里了。恍惚间，她想起了阿仲的父母——当年林阿婆去世时匆匆赶来又匆匆离开的那对夫妻。现在，萩和阿礼也成为了他们吗？

　　萩死于七十岁，她死之前紧紧拉着小琳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我想回家，我想回家……”她在阿礼怀里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在那遥远的林庄，有杏花飘落，不久之后，又有新的杏子缀满枝头，梅雨季一到，杏依旧，云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