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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一日醉尽长安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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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连下六日,把整个长安城都埋在雪里。
天色还一片苍茫,守城的士兵打着呵欠打开了城门。城外站着的一老一少似乎已经在漫天无声的雪花中等了很久,城门才开,少年便迫不及待的冲进城来,一边跑一边欢叫,把脚下的雪踩得发出闷响。
剩下的中年人却不紧不慢,他一身落魄,眉间眼角风痕霜印有如刀刻,只有那一双深不见底的漆黑眸子中还留有一丝少年时如玉的风姿。
他站在城外仰望了一会儿高大的城墙,连绵的箭垛城堞一如既往的沉默着,背负一身凄凉的白雪,像是在笃定的等待着什么人。他掂了掂腰间空空如也的酒葫芦,吐出一口烟气,也不知是叹是笑。
先进城的少年已不耐烦,在雪地里跺脚直骂:“臭老头你再不进来,我就得冻死街头了!”
“就来。”回过神的中年人答应着少年,然后悠哉悠哉的踱进了长安城。
清晨的街上几不见人影,家家关门闭户。一老一少前后走着,少年一直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嘴上也骂骂咧咧。
“大叔你不是说你是长安人么,怎么连个投宿的客栈都找不到!”在雪中走得累了的少年停下来对中年人生气,“看我是少年仔好骗么?”
“老喽老喽,”中年人站在陌生的街头四望,低声叹道,“二十年多没回来,长安都变了个样。”
二十多年前,他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牵一匹瘦瘠的老马拜别师门,以为从此恣意江湖,春风得意。后来才知道,花好也只开一季,世上哪那么多万事如意。
这几天大雪绵延,被困在长安的商旅行客不少,两人走了许久,好容易找到一间客栈,只余一间空房。那时晨光尚未清醒,楼下无人,只有睡眼惺忪的店小二出来应门,待两人在房中一番休整再下楼来,可不得了,四下望去都是人,儒雅青衫,彪形大汉,蹬着红靴的娇俏少女,抱着婴孩的恩爱夫妇,总之人间百像,尽在眼底。
走了半个月的雪途,少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热热闹闹的聚作一堆,欢呼一声便奔下楼去,也不管熟不熟就挤到一张桌子上去。等那中年人慢悠悠的走过去,少年已经与同桌的人熟络了,桌上有个与他同龄的,白衣胜雪,腰间仗剑,小小年纪已经俊朗非常,惹得几个少女频频投来盈盈眼波。
“我叫阮柯,从洛南来长安找人的。你呢?”与中年人同来的少年自报家门。
阮柯自幼与洛南城中地痞流氓为伍,染了一身市井习气,此时坐没坐相,越发衬得对面白衣少年端谨有礼。
那少年也不自矜,轻轻一笑道:“我叫李君言,本是长安人,不过一直在外从师学艺,这次是回家探望父亲。”
“既然家在长安,怎么还投宿在客栈中?”阮柯奇怪。
李君言神色一黯,并不隐瞒:“我一心向武,家父却有意让我入仕途,这次回家我们又生龃龉,我一气之下就离家,在这间客栈住下了。”
“你做得对!”阮柯大力拍了李君言肩头,“当官有什么好,成日里勾心斗角虚与委蛇,哪里比得上载酒江湖仗剑高歌来得痛快,你这样大好年华岂能让些名缰利锁困在这么个黄金鸟笼子里!”
阮柯声音不高,但吐字清晰有力,大厅中几帮喝酒的江湖人士听了,连声叫好:“小兄弟说得好,是条汉子!”
阮柯起身朝四周拱手让礼,再坐下时眼中有小小得意,见李君言崇慕的看着他,脸上红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
厅中炉火噼啪,暖意融融,中年人看着两个意气相投的少年,不由得想起他的轻狂年纪,也曾有过那么一个人,与他把盏言欢,纵酒弹铗。
初见那人是个芳菲三月,长安城中桃红柳绿,他骑着自家瘦马自太白楼下路过,一锦衣公子忽自楼里冲出,话也没一句就翻身跳上他的马,自他身后夺过缰绳,驱马便走。一个红衣女子追了出来,眼见赶不上了,当街就破口大骂起来:“姓杜的,老娘跟你没完!”
在长安大街上狂奔了一会儿,他的老马经不住两个人,终于疲惫的停在一间小酒馆前。两人下马,那公子一定要请他喝酒赔罪。
酒哪有不喝的道理,他当下答应。
酒馆立在僻静处,向来酒徒萧索,此时午后就只有他和那公子两个酒客。交谈下,他才知道眼前人并非武林中人,乃是五陵贵戚世家子弟,姓杜名确字卿常,父亲是两朝老臣,两个兄长也官居要职。刚刚那红衣女子是昌平郡主,京中有名的泼辣货,前几天她比武招亲被他搅局,今日来找他算账。
“还好沈七兄弟路过,不然吾命休矣。”杜确心有余悸道。
几番推杯把盏,两人已然倾盖,谈天说地一如旧年老友。
酒足饭饱后杜确向他叹息:“我向来羡慕你们这些江湖人,自由自在,偏生我爹是个老古董,说我不思进取辱没家风非要我入朝为官,日日叫我头疼。总有一天我要收拾包袱离开这乌糟糟的长安地界,随兄台你江湖走马去。”
窗外柳下风起,酒旗猎猎。他酒意未散,笑着答应对面的人:“天涯海角,我必当奉陪。”
言犹在耳,东风却早已把流年偷换。
沈七从回忆里醒来,阮柯已经和李君言跑得不见人影。他无奈的自斟一杯薄酒,一个人独饮了。
半个月下来,阮柯和李君言在长安城中玩得起兴,两人在坊间轻狂忘形的事迹早已传遍长安,人称混世二小魔。这些传到沈七耳中,他轻轻一笑,不禁想起自己的过去。
年华最好时,他与杜确结伴冶游,在长安最有名的花楼折腰楼喝花酒看胡姬舞,杜确自封章台快活王,言与知己痛饮狂歌,又有美女在旁笑语,人生最快活事莫过于此。
泼辣的昌平郡主提剑追来,他与杜确大惊之下跳窗而逃,一时不慎摔得灰头土脸,昌平郡主站在窗边哈哈大笑。他们狼狈奔逃,昌平一路追杀,三个人将整条街搞得鸡飞狗跳风云变色。
跑得累了就找间酒馆坐下,三个人叫来十坛美酒,昌平豪爽,喝酒也丝毫不逊男儿。三人斗酒直到深夜,预备打烊的老板向外赶人,喝醉了的昌平猛的一拍桌子,站起来一通大骂。他与杜确也醉的厉害,指着昌平笑说她是“河东狮母老虎”,自然迎来一阵痛揍。
又或者三更半夜黑衣蒙面,将燕太师独子燕明义堵在小胡同里痛扁一番。第二天躲在太白楼的角落里看燕明义顶着一颗猪头在大街上走,二人偷偷暗爽。却不妨被昌平从背后揪住,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如今的阮柯和李君言,也仿佛当年的自己与杜确,无忧无虑,恣情任意。
沈七在去长安的路上遇到阮柯,那时他褴褛的倒在雪堆中昏迷不醒,沈七救了他,随后二人结伴。在路上他知道,阮柯母亲新丧,他孤身一人是得了母亲临终的嘱托,要他来长安投奔他的生身父亲。
然而阮柯偶尔眼神深沉仿佛深潭似水,沈七便知此事另有隐情。他只愿阮柯快活一日是一日,今朝有酒今朝醉,莫管明日事,是喜是悲。
大概是两个小子闹得太过厉害,今早云靖王府终于派了十几个人过来把李君言带走,众人才知晓这白衣少年原来是云靖王的独子。
那时京中的雪已经渐渐消融,让人等了又等的春天姗姗来迟,客栈中滞留许久的商旅们都散了,只剩下寥寥几个闲客散坐在大堂。
阮柯一言不发的坐在沈七身旁,自李君言被带走后,他一直这样闷闷不乐,沈七只当他是失了玩伴因而有些失落,阮柯却突然开口道:“大叔,我来长安找我爹其实不是为了认他,我是来找他报仇的。他害得我娘好苦。”
沈七放下酒杯,静静地看着对面的少年。他是第一次这么仔细的看阮柯,不过十三四岁的孩子,眉宇间却有一分不合年龄的深沉。
阮柯说了一个故事。武林世家的小姐在长安偶遇一名公卿子弟,二人一见倾心而后私定终身。后来那男子为了前途另娶他人,抛弃了当时已有身孕的女子。女子的父亲因为这件丑事而被气得一病不起,不久之后就亡去,她的哥哥去找那负心汉替她讨回公道,却被那人府上养的鹰犬所伤,回家后抑郁而终。她家也从此没落,她一个人带着年幼的儿子沦落洛南小城,受尽欺凌,最后死在一个凄风楚雨的夜晚。
“我外公、舅舅被他害死,阿娘也因他一生凄苦,我从小被人叫小杂种,那时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阮柯攥紧的拳头轻轻颤抖,他抬起头看着沈七,些微湿润的眼睛却满是矛盾与痛苦,“可是我今天才知道,他是君言的阿爹!”
沈七的手一抖,杯中就都洒了出来。
一阵料峭轻风从窗外吹进大堂,带着早春青涩的气味,不知怎的他就想起那一年,昌平郡主把剑指着他,恨恨的道:“你滚罢,今生今世都不要再踏进长安一步!”
他这一走就是二十三年,如今所有故人都故去,莽莽世间悠悠天地,竟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年少的沈七本以为快活日子会一直这样延续,直至那一天两个师兄带着师父的信来长安找他,信上不过短短一句话:诛杀朝廷佞臣长乐侯。
长乐候,杜确的父亲。
他拿着师父的信一时茫然,两个师兄在一旁道:“如今社稷不安,长乐候只手遮天为非作歹,我们虽是江湖中人,却也不能再坐视不理。师父即日就到长安,到时候我们师徒四人一并杀了长乐候为民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