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柳残花》人工造糖机

27、第二十七章

　　我原以为范府忌讳过清明，所以一一准备东西的时候，需得偷偷摸摸的。

　　却不曾想，第二天，便发现事情不似我想得那般。

　　调羹中醪糟冰凉，虽说外面日光和煦，当一勺醪糟入嘴，通体只余寒意。

　　“怎么是冷的？”我调下调羹，问旁边人。

　　不巧，旁边站着的是一一。

　　她无法回答我。

　　我默然，醪糟味道虽然不错，可我毕竟二十有五，现如今，不比那些年轻女子，早起需得吃点暖的，不然一整天下来浑身凉飕飕，总觉得欠缺了什么。

　　“能去换点热菜吗？”我问一一。

　　一一站在我旁边，摇头。

　　“为什么？”

　　我问，问出口意识到一一无法回答，便站起身，“我自己去厨房看看。”

　　一一立即拉住我袖子，带着我坐回位置上。

　　随后左右打量着，不一会儿，找出一本老黄历。

　　她指着黄历上最大的字，看着我瞧。

　　“三月初五？”我看向一一：“怎么了？”

　　一一闻言，面上掠过不好意思，她急忙把黄历往后翻两页，又才呈给我看——三月初七，清明节。

　　我见状，缓缓拧眉：“现在还未到清明，难道是要过寒食节？也不应当，寒食节不是清明前一天吗？”

　　一一将黄历又翻回“三月初五”，冲我摇头。

　　虽然无法和一一对话，但我大概知晓一一的意思：“因着过两日后是清明，所以范府总是从三月初五便忌灶火，不吃热饭？”

　　一一用力点头。

　　我只得作罢。

　　看来我这几天，都吃不上热乎饭菜。

　　我用调羹搅弄冰醪，看着白白液体之中，漂浮着几粒糯米，随着搅弄，散发出醪糟甜香。

　　这东西，应该不是现在准备的。

　　范府早就在为清明作准备？

　　如果这般，为何一一和范府下人，悄悄准备却要偷偷摸摸？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大概是吧。

　　我没了继续吃东西的欲望，正好我已二十有五，只是正常吃饭都可能身形走样。

　　过去在春风楼时，便从来没有吃饱过。

　　现在来了范府，稍微放纵些许，今早晨对镜梳妆时，赫然发觉我清瘦脸颊，已经变得莹润。

　　不可。

　　决计不可。

　　我将调羹放下，轻声道：“我吃饱了。”

　　一一狐疑地盯着我，不怎么相信。

　　我却坚定摇头，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多吃一点。

　　一一无法，将剩余的菜食端下去，连着人跟着消失，估计要等到中午才会出现。

　　如果中午还是吃冷的，倒不如不出现。

　　我懒洋洋地想着，因为知晓自己究竟要干什么，所以不再恐慌，自在地待在房间，理所应当地无所事事。

　　虚度光阴，这是多让人舒服得一个活动啊。

　　我躺在贵妃椅上，早晨没吃两口饭，嘴巴总觉寂寞，明明是躺着在晒太阳，不知怎么的，手上便捏了一把松子，动作娴熟地剥着，慢慢悠悠，居然积累了一小盒。

　　“娘子。”

　　我听见声音后，缓缓睁眼。

　　顾不上继续享受悠闲，从贵妃椅上站起，拘谨地看过去。

　　澜文脸上带笑，朝我走过来。

　　“怎么了？”我问。

　　澜文手腕上挎着篮子，里面装满荷包。并未在我跟前站定，离得稍微有点距离便停下脚步，隔着过道同我说话：“娘子，后天便是清明节。你初来乍到可能不知，老爷吩咐，凡是府上中人，清明当天可休息一天回家祭祖。”说着，从篮子里掏出荷包，缓缓走来：“这是过节费用，有纹银五两。你可以选择这三天其中一天离开，不过要当天赶回，至于荷包里的钱，看着买点祭祀用的东西，或者交给还活着的人，都行。”

　　我接过澜文递过来的荷包。

　　沉甸甸的，数量不小。

　　可能不止五两。

　　我垂眼道谢：“多谢范大人好心。”

　　澜文问：“娘子打算什么时候离府？届时需要范府帮你安排车马吗？”

　　我诧异：“范府待遇如此好，还安排车马？”

　　澜文搂着篮子笑：“旁人自然是没有，可你是小姐琴艺老师，自当以礼相待。”

　　我这才点头。

　　也是。

　　能够给家中下人发银钱已经非常良心，在这种情况下，若还安排车马，便好得有些说不过去。

　　不过于我而言，确实是没什么祖坟要祭拜。

　　总不能去祭拜妈妈吧？

　　她还活得好好的。

　　倘若我回去祭拜，倒指不定气出一身病来。

　　至于亲生父母？

　　这种东西，从未在我生命中出现过，他们是死是活我一概不知。别说是祭拜，哪怕面对面，我们决计无法认出对方来，指不定对方在知晓我名号后，还会啐我，厌恶痛骂：下作的娼|妇。

　　这种有生恩无养恩的人，又怎配得我一个眼神？

　　所以我拒绝澜文：“我应当不会离开，不劳烦范府安排车马。”

　　澜文闻言，面色微变，带着几分诧异：“你不去祭拜你父亲么？”

　　“父亲？”我下意识反问。

　　澜文小脸上浮现出几丝愤怒：“娘子，你来范府第一天告诉我，要回去拿父亲的遗物。难不成，这句话也是在骗我？”

　　……哦豁。

　　这可真是。

　　撒得谎太多，连我自己都忘得干干净净。

　　而且澜文说“又”骗她。

　　想来澜文对我的印象，已经差到极点。

　　我看着澜文面上薄怒，眼珠子一转，泪珠子便从眼眶淌出。

　　眼泪落下，我感受到面容因泪水变得冰冷，看见澜文面上怒火消散，只余诧异。

　　“娘子，你这是哭什么？你莫哭了，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我给你道歉好不好？”

　　我垂眸，用帕子擦拭眼角，声音嘶哑。

　　“我也想回去祭拜我父亲，只是……”

　　“怎么了？”澜文问。

　　我轻声说：“只是我离家太久，已经记不得回家的路。”

　　“这有何难，再找不就行？”

　　“我是外省人氏。”

　　“啊……这……”

　　我将话说死说绝，不给澜文有追问的机会。

　　“我被卖的时候太年轻，不知道路，也记不住我究竟是从何处来。之所以说那些东西，是父亲遗物，不过是与他许久未有消息，我不知他是死是活……想着未来也不会遇见，便将他留于我的最后一件东西当做遗物，以解思念。”

　　声音几度哽咽，泣不成声。

　　澜文尴尬地站在我旁边，小心翼翼拍我后背为我顺气。

　　“娘子莫伤心，日子还长，怎么可能就看不见了呢？”

　　我摇头，泪珠就这么被我甩出。

　　不语，只是哭。

　　澜文尴尬地搓手：“娘子……这……唉……”

　　那手足无措的模样，差点将我给逗笑。

　　果然，要拿捏这些小姑娘，轻而易举。

　　我用帕子压去嘴角笑意，不过轻声叹气：“目前时日，我只能如此宽慰自己，倘若以后有机会，散尽千金，亦要寻根归乡。”

　　望着澜文，言不由衷的话张口就来。

　　“毕竟谁会不想回家呢？”

　　这句话大抵是触及澜文伤心事。

　　她面容哀伤，眼周通红，我瞧见她快速眨动眼睛，试图将眼底泪珠逼回，但成效不大，便猛得低头，遮住我打量的视线，只是偶尔传来几声抽泣。

　　“娘子，我还要去送银子，需得先离开。”

　　鼻音浓重，我毫不怀疑，澜文待会儿离开后会找个地方，先哭上一会儿。

　　我自是不会阻拦，轻轻点头，“你先去忙吧，不能耽搁你工作。”

　　“嗯。”

　　澜文掩面小跑离开，

　　难得见她如此失态。

　　我则慢慢悠悠地又坐回贵妃椅，手里抓着一把松子，却已经不再嘴馋。

　　罢了，身形本就略微发福，怎能如此放纵？

　　我将剥好的松子放回盘中，幽幽叹气。

　　已经不再年轻。

　　现在，我估计只能靠饿，才能维持身姿。

　　我面容惆怅，愁绪婉转之时，发现澜文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处，她眼眶红红，看起来与方才离开相比，伤心更多。

　　“澜文？”

　　澜文却哽咽着，明明自己话都已经说不清，还不忘安慰我。

　　“娘子，忧思伤身，若你父亲知晓你如此作践自己身体，也会愧疚难安。”

　　……真是个美丽的误会。

　　我看着剥好的松子，沉默许久之后，缓缓摇头：“我也知晓，只是，确实没有胃口。”

　　毕竟吃了真的会发胖。

　　澜文低低抽泣。

　　她压抑着哭声，勉强维持镇定。

　　殊不知那模样看起来可怜至极，连我心中都生出几丝愧疚：何必说这些谎话，来让人伤心？

　　我担忧地望着澜文，“怎么又折返回来？”

　　澜文抹掉眼泪，“只是想告诉娘子，在清明节当天，老爷会在家中祭拜先夫人，忌讳较多。娘子如果觉得不自在，可以找一处幽静的地方待着，尽量不要出现在老爷面前，免得老爷心绪不宁，横生枝节。”

　　她是回来提点我的。

　　她在害怕我坏了规矩，触怒范大人。

　　所以虽然难为情，依旧顶着通红眼眶，出现在我面前——

　　看来，我又重新获得了澜文的信任。

　　至少现在，她并不吝啬于帮助我，提醒我。

　　我看着澜文通红的眼眸，视线轻柔，轻声笑：“谢谢你，澜文。”

　　澜文泪水再度汹涌。

　　她喉咙里只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响动，甚至不成词句，便扭头匆匆离开，似乎怕在这里多待两刻钟，会让她更加伤心。

　　……与方才相比，现在估计要哭更久。

　　我看着澜文伤心的背影，躺回贵妃椅上。

　　贵妃椅摇摇晃晃，我闭上眼，感觉太阳暖融融。

　　我睁开眼，瞧见头顶湛湛青天，云卷云舒，时间宁静而美好。

　　蝴蝶与院中翩飞，海棠花早已凋零，它在枝头寻觅片刻，又振翅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