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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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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天顺时,受兹受命,淮王皇四子缙云,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舆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史载太初四十一年,大行皇帝宾天 ,时四子缙云斋戒三日,祭告郊庙,设昊天上帝位于圆台,奉天书于坐左,服衮冕,升台奠献。
祗告天地、宗庙、社稷,即皇帝位。顾国家创造之难,盼躬负荷之重,
惟正道是遵,惟仁义是行,惟古训成宪是守,康我兆民,登于至治。
其以明年为元狩元年,大赦天下,与民更始。
礼乐声响起,过往云烟皆随着眼前这个帝王的陨灭埋于史册之中。
俯身于众人之间,叩首,起身,俯身,再叩首,举目四望,众人皆啼天哭地,只恨不能随之而去。也不知他们是在为谁而哭,这眼泪有没有一滴,是真真正正发自内心为眼前这个帝王而流。
俯身于其间,叶含章自是血泪盈襟,唯恐被旁人发现端倪,心下却多了几分隐秘的欢喜。
过往所有的苦痛皆随着眼前这个男人的消亡一起深埋于地下。
自小她便以这倾城之貌自矜自傲,总觉奇货可居,将来必得嫁入高门博一世富贵荣华,却不想一朝嫁于帝王,入了这锦绣堆里。旁人只道她惯于攀龙附凤,却不知其中每时每刻与她而言都如鲠在喉。
若是……若是……思及那夜,竟有些悸动。
随着棺椁进了帝陵,未央宫一道沉寂了下来,过往所有绮丽皆被翻过,自是无人置喙。
纳彩、大征、册立、奉迎种种杂事堆在一起,却是一点马虎不得。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淮王妃棠溪氏,内阁首辅大学士棠溪迟之女,系出高闳,祥钟戚里,淑慎性成,勤勉柔顺,雍和粹纯,性行温良,克娴内则,淑德含章。兹仰遵慈谕、命以册宝、立尔为皇后。尔其祗承景命,善保厥躬,化被蘩苹、益表徽音之嗣。荣昭玺绂、永期繁祉之绥,钦哉。”
轻轻闭上眼,颤抖接过明黄的圣旨,这一刻她只觉走了太远,此刻起,她不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淮王妃,而是这大业的皇后。
椒房殿内以檀木作梁,珍珠为帘幕,范金做柱础。黄花梨攒海棠花围拔步床上悬着鲛绡宝罗帐,帐上遍绣洒珠银线海棠花,烛光莹莹间,如梦似幻,五福捧云团花的锦褥穷工极丽、彩绣辉煌。
轩窗四敞,处处金光浮跃,只见花间遍布红绸锦色,金辉漫漫。房檐廊角、枝桠间亦是一片红艳的喜色。浓香的烟火纷散着乱飘,笙歌阵阵一派喧响欢闹,宫人往来穿梭其中,个个喜气洋洋,种种珍馐只看的人眼花缭乱。其间往来人众多,俱都目不斜视,自是井井有条。
四扇楠木樱草色缂丝琉璃屏风掩住了内室的光华,珠幕之下,只见九龙四凤冠庄重大气,金累丝嵌宝石叶形耳坠摇曳生姿,烛光下一袭流彩飞花蹙金翠翟祎衣,精致华美,金玉堆砌之中,棠溪月面容娇美,华贵的珠饰和满心的欢喜掩去了她平平的容色,倒多不少艳丽之感。
满殿椒香,熏得椒房殿内暖烘烘的,颇有些春意盎然的意味,今日种种,比之大婚那日更让她移动神摇。
这一日她期待了太久,只觉每一刻都是难挨的,只听叮铃作响,宫人们鱼贯而出,心下一紧,沈缙云向来不喜太多宫人伺候,此刻偌大的宫室内好似只余她一人,不知见到这样的她,他会不会惊喜。
不过须臾,那道牵动的她所有心绪的身影便来到眼前,一双凤目清冷疏离,满身矜贵却又透着漫不经心,昔日那如玉君子的样子好似从未存在过,让她看不清真切却又心生欢喜。
只是对上他的漠然的眼神之际,她满心的欢喜瞬时冷了下来,又是这个样子 ,好似在他眼中自己不过是一件死物,一时之间,只觉浑身发寒。
她该高兴的,不是吗?她已是这大业的皇后,是普天之下最有资格和他并肩而立之人,只是,为何还会那么不甘。
敛去泪意,还是原来平静无波的样子,红烛盈盈,她只觉彼此之间似隔着天堑,靠近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皇后今日辛劳,安置了吧。”轻飘飘的一言便击溃了她所有的冷静自持。
烛火忽明忽暗,镜台之上,印不清她的面容。只感觉宴秋从她的发间取下件件珠饰,而她任其摆弄,活像被抽去灵魂的木偶人。
她见过他和风细雨的样子,见过他佛口蛇心的样子,她是最了解他的人,可是越了解,就越心惊,越心惊,就越深爱。
这个男人是她循规蹈矩的半生中唯一的异数,若无他,她的一生就如一口枯井,乏善可陈。
她心知眼前这个男人从未把她当作妻子,她只是皇后,也只能是皇后。
:“娘娘,今日朝中命妇皆会来见礼,奴婢替您遮一遮眼下的乌青。”
:“今日命妇朝拜,旁的不说,九门提督燕大人的夫人也会来觐见。”
:“这是自然,奴婢听说这位夫人极得夫君疼宠,只是极少出门,故而奴婢也未曾见过。”
棠溪月浅浅一笑,眉目间多了几分怅然:“这是自然,她身份低微,自是入不得京都贵妇人的眼,只是,本宫倒是真羡慕她。”
宴华一顿,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默默梳理着发髻,殿内霎时静了下来,只余紫檀木香案前的沉水烟缭绕其中。
弯弯的勾月悬挂在疏落的梧桐树上,夜阑人静。
宣室殿前,孟陬正守在阶前百无聊赖,转眼就瞧见了缓缓而来的棠溪月,忙扯了笑脸迎上去:“皇后娘娘金安,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奴才这就去通禀。”
见此,棠溪月只轻轻颔首,这小太监倒识几分眼色,果真是皇上贴身太监冯萧调教出来的人。
宣室殿内倒少了金玉装饰,只是一派肃穆,而那道牵动她所有情绪的人此时正伏在案上批着折子,灯影憧憧,殿内无声无息。
棠溪月俯身行礼,轻声道:“臣妾给皇上请安。”
沈缙云目不斜视,分不开半点余光只道:“更深露重,皇后怎得来了。”
:“臣妾前来叨扰,着因和几位太妃商量过,皇上后宫空虚,子嗣不丰,可需擢选秀女,利于前朝稳定也利于绵延子嗣。”
沈缙云摩挲着佛珠,:“不必,眼下这个时节国库空虚,钱粮匮乏,若大兴选秀必遗累百姓,擢选三品以上官员家中适龄女子便可。”
棠溪月心下了然,旋即道:“入宫之后的位分、宫室安排这些……”
:“照例料理便可,想来皇后必不会让朕失望。”
:“臣妾领旨谢恩。”
见她如此乖觉,沈缙云微微一笑,自是不吝给她几分甜头,旋即将她揽入怀中,伏在耳际,轻声道:“月儿贤良,朕得月儿为后真真是三生有幸。”
:“皇上。”闻得此言,她已是羞惭,只觉心下一暖。
沈缙云又是低声一笑,好似一切都握在掌中,只眼中却无笑意,面对眼前这个女人急急送来的真心,他的目光透着嘲弄,像看一场拙劣的笑话。
燕府内,空气都冷凝下来,来往的仆从皆屏息凝神生怕触了霉头。
自接到旨意开始迟向晚便在内室之中来回踱步,原本沉静的面容挂满了忧愁,一声接着一声叹着气。
蟠龙雕花大椅上的燕十安也只觉心烦意乱,此刻,整个府上最悠闲的莫过于躺在梨树枝桠间闭目凝神的燕辞楹。
已是六月,梨花早已落尽,繁密的叶间偶然溜进几缕阳光,只见她鬓云乱撒,乌发如瀑,脸上未施粉黛,宛若一枝娇韵清癯的梨花。
:“夫君,这可怎么办,那样的虎狼窝,以子规的性子,该怎么得了?”
望着爱妻满面愁苦之色,燕十安当即宽慰道:“夫人莫忧,旨意以下已是再无转圜的余地了,而今我们能做的便只能是为她的安全添几分筹码。”:“只是,一入宫门深似海,只怕日后相见都是难事。”
燕十安一顿,轻轻将妻子揽入怀中,子规是他此生唯一的女儿,那样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之地眼睁睁看着女儿进去焉能不痛?
更何况,透过直棂窗,抬眼望见的便是那棵苍劲有力的大梨树,看着卧在枝叶间的身影 ,更是得长叹一声。
以子规的心性、资质,万事都是明火执仗的来,更是半点心思也藏不住,只怕得罪了人自己都不知道,还是得为其在这宫中寻一个依仗才好。
正是思虑之时,只听扑通一声,燕十安霎时皱紧了眉头,果不其然,他那个不争气的女儿又从树上栽了下来。
:“哎哟……哎哟……不行了,红豆快来扶我一把。”
水润的小脸皱成了一团,直起身来,当即狠踹了梨树两脚,红豆一边检查着姑娘身上有无伤痕,一面轻轻拂去草叶和尘土,忍不住叮嘱道:“我说姑娘呀,进宫的日子就在眼前了,你也不好好准备准备。”
辞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轻笑道:“有什么可准备的,一应用具皆有宫中准备,再说……反正又不吃亏,去就去了呗,我还能抗旨不成。”
想起那日府上见到的公子,辞楹对于宫廷的抵触消了不少,哪怕她对这京都所知甚少,却也从那群贵女口中听的几耳朵。
先皇第四子沈缙云最是丰神俊秀,是京都无数少女的春闺梦里人,她能入宫,也算是一件美事。
:“夫君,子规是不是摔下来了,我们快去看看。”
:“不妨事,红豆那丫头自然会守在她身边的,再说摔了那么多会,也不差这一遭了,不是说给我裁了新衣吗,夫人陪为夫去试试。”
清风拂过耳际,远处一绿衣女子走过长廊,绕过一池花楼南畔的十里香荷,穿过垂花门,只见她步履轻盈,快而不乱,显出极好的规矩。
:“给小姐请安,夫人有令,晚斋已经备下了,请小姐前去用膳。”
:“玉盏姐姐,今日小厨房备了什么菜式?”
:“回小姐,今日备下了千里脯、酥骨鱼、糖蟹、金齑玉鲙、八宝饭并玉露团、糖酪樱桃二味点心。”
言罢,玉盏扫了一眼辞楹皱巴巴的衣衫,朗声道:“小姐,还是先让红豆带您先回去梳洗一番,怕会惹老爷夫人不快。”
辞楹垂首看了看自己的衣裙,月白色的流仙裙上满是草叶汁水的印染,和着尘土看起来却是分外狼狈。
:“说的是,是该回去先换件衣服,还牢你转告母亲,我迟一些便过去。”
看着自家小姐这不着调的样子,玉盏只得无奈的摇了摇头,领命而去。
傍晚浮云收敛,淡净的蓝天如澄碧的琉璃,月色渐浓,清澈的银辉笼罩四野,辞楹坐在梨树下,只看疏落的流萤时时闪过,花影婆娑。
这一日她见得母亲含泪的眼,一向严厉的父亲也是凝重的,玉盏、红豆,每一个人都在表达着对她前路的担忧。
她从未进过皇宫,只晓得要离别,却不明白此次的离别和往日有什么不同。
昔日父亲出征,她见过母亲日日在佛前祷告,夜夜垂泪,想必这宫廷和战场大抵是相同的。
想到方才父亲的叮嘱,明明是夏日,却觉得遍体生凉。
:“爹了不求你挣得什么泼天富贵,只愿你在宫中能平安一生。”
为何是平安,不是别的?不是荣华富贵,不是高官厚禄,却只是最简单的平安?
:“此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相见,愿吾儿保重身体,平安康健。”
为何进了宫便不知什么时候与爹娘相见?
辞楹不明,自小长于乡野,哪怕日后父亲发达起来也从未用这些繁文缛节要求过她。
她自小便知那些贵女们是看不起她的,看她莫过于看一只乡野间的猴子,只是她也不喜欢她们,她们也不过是折了翅膀关进金笼子的小鸟。
皇宫会是金笼子吗?
想起那日所见之人,她没有告诉爹爹的是那天晚上,她梦见自己嫁给了他,这是娘亲说过的心悦之人吗?
如果是他的话,他会不会也折断她的翅膀?
辞楹不敢去想,她怕自己想的愈多,恐惧就会愈重。
椒房殿内,灯还未熄,棠溪月正伏在书案上整理入宫的名册,一旁的宴秋却是眉间紧蹙。
户部尚书郁清嫡幼女 郁观南
领侍卫内大臣林祁嫡长女 林清愉
九门提督燕十安嫡女 燕辞楹
内务府总管叶景之庶长女 叶兰殊
:“娘娘,名录所载皆是高门大户,若这些人中的哪一个重得皇恩,怕是会成为最大的威胁。”
棠溪月拂过名册,只觉一字一句皆刺目,只是这不是请求而是命令,是她无法拒绝的命令,她与他终归是要站到一处的。
:“你说的这些我又如何不知,只是此非我所愿,亦非我的力量所能抗衡。”
:“娘娘,府上传来消息,若是不能尽快怀上龙种,族中便会设法送庶女进宫,倒时我们只怕腹背受敌。”
呵!棠溪月凌然一笑,只觉得讽刺至极。
:“本宫又如何不知,我棠溪一族历经百年,自祖父亡故后便每况愈下,现如今儿郎们整日斗鸡走狗、唯唯诺诺,百年荣耀却要系在女子身上,真是叫人心寒。可是,宴秋,这是我唯一的依仗了。”
夜色浓重,一只萤火虫穿过窗棂落在了几案上,忽明忽暗,倒叫她想起幼时效仿古人囊萤映雪的故事,只是萤火依旧,心境却再不复从前了。
:“也罢,新人入宫打扫宫室的事情由霜辰亲自去盯着,告诉她,此事容不得半点差池,办差时必要当心些才好。”
看如今圣上这些手段,只怕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只盼帝王闸刀落下时能看在夙兴夜寐、战战兢兢的份上能为她留一点儿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