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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水枝和青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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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彩的硬壳盖上印着两只憨态可掬的熊猫,一只依偎着另一只,圆乎乎的爪子抱着一根硕高而翠绿的八月竹,画面明亮而富有生命力。
然而这盒水彩的主人大约是个不拘小节的工作者,不慎甩了几点玫红在熊猫雪白的绒毛上,乍一眼看过去有些令人触目,好比艺术生最宝贵的纯白颜料里突然混入了其他杂色,那画面一下子就变了味。
短发女生低头看见了红斑,随手抹了抹,拉出了长长一尾弧线,误打误撞给熊猫描出了个致命伤。她停下画笔,稍稍退后了几步,仔细打量自己的作品,半晌,露出了一个极浅的笑容。
画布上的红裙女人背影摇曳生姿,好像真的有微风轻拂,裙纱纷扬。
那阵阵轻风把女人唇角溢出的弧度越拉越大。
地方台在尽职尽业播放着晚间新闻,14寸的小电视时不时还因为信号接收不良闪烁一阵雪花,刺啦刺啦的声音跟新闻主持人浑厚的播音腔揉杂,变成了小卖铺里放过了期的酸梅果子,不伦不类。
“请广大市民注意,近期发生多起单身女子失踪案件,在此呼吁大家,夜晚如非必要减少出门,特别是独身女性……如有任何人或曾经目睹过一名身着红裙,身高约在一米六五的女性在华安南街附近出现,请拨打……”
水枝心不在焉地挑出来给肉去腥才放的姜条,眼睛余光偷偷瞄着电视。
外婆一筷子敲过来:“你这个女娃娃怎么尽捡些坏习惯学起,光把肉挑走连肉渣子都不剩就算了,怎么姜还捡吧捡吧丢桌上?冬吃萝卜夏吃姜这句老话都给浑忘了?”
外婆嘴皮子利索得紧,背虽佝偻着,但耳清目明,早年间的经历一点点把她磨成了一个刀子嘴尖刀心的老太太。
王彩霞早年丧子中年丧夫,到了老年又一场车祸把女婿烧成了一捧灰,轻轻薄薄的,风一刮就散了,女儿不得不出去打工,每个月寄个千把块钱回来,忙得不着边际。没辙,拉扯大一个小姑娘的担子就落在了她肩上。
水枝一言不发地把自己丢在桌上的姜又夹回到碗里,混着湿漉漉粘腻的米粒扒拉进口中,几乎是嚼都没嚼就梗着嗓子往下咽,眉皱成一团。
王彩霞这才罢休,注意力回到了一本正经的新闻主持人身上。
“……丁盼儿,女,18岁……”
“小姑娘家家的,一个人出去还非要穿这么短的裙子,”王彩霞摇摇头,声音里透着不屑,“水娃我跟你讲,可别学她,乱花迷人眼,穿得不正经就算了,还跑去一些不三不四的地方,这不是上赶着要出事吗?”
水枝三两口扒完了说不清是饭还是粥的米粒,含糊跟外婆说自己要回房间准备明天的摸底考,才终于得以脱身。
“丁盼儿……”
她轻轻摩挲画纸上似乎在哭的女人。
南水县第一高中,简称一高,聚拢了这个小县城了绝大部分的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承担起了小城镇里985/211的录取指标,让隔壁的二高三高乃至十五高艳羡不已。
水在这是大姓,一个班有时候水兴水风水云啥的能有五六七八个,因此老师上课都不爱点名,一般都是瞅着这学生有什么特点,起个外号,泥娃娃长辫儿诸如此类,率先带起了一股隐隐约约的歧视链。
但艺术班只有一个水枝,好像是从前有个算命先生从这儿路过,彼时的南水县县长水平安请他算了一卦,这镇子虽然依山傍水,但是从风水和八字去看,给娃娃们起名最好避开丛木,以免犯冲。
大约……大约是生出来一看是个女孩,家里也懒得费心了吧,贱名好养活。
就算是真的犯冲,那又怎么样呢。
艺术班里的学生大多不爱搭理她,觉得她名字奇怪话又少,每天只跟画笔相伴,就连她画出来的画也奇怪——
栩栩如生。
是那种下一秒就要活过来的栩栩如生。
“齐耳,交作业了。”班长慢吞吞挪过来,皱着鼻子,好像生怕挨着什么晦气,满脸都写着不情愿。
齐耳短发,水枝。
水枝头也不抬,从桌兜里掏出昨天那张画塞到班长怀里。
班长因为她粗鲁的动作表情变得有些难看,本着嘲笑的意图低头看了一眼她的作业,下一秒表情就凝固了。
“你咋画了丁光耀姐姐?”
水枝有些茫然:“啥?”
班长扯起她的画怼到眼前:“你昨天没看新闻吗,失踪的那个丁盼儿,一高的,比咱们大一届。你认识?”
“长得好看。”水枝轻飘飘道。
“啊?”
“她长得好看,我就画了。”
闻言,班长厌恶地往后退了退,嘴里嘟囔着“怪胎”,不欲与她再多废话。
水枝盯着数学书上写着loga(xy)=loga(x)+loga(y)知识点的那一页,脑子里却飞速划过一个瘦瘦高高的男生:丁光耀,高二(1)班,团支部书记员,理科学得特别好。
粗制滥造的圆珠笔容易断墨,尺寸远不止5mm笔头上的滚珠在课本上打滑,撕裂出了一条又黑又笨重的线条,将原本被妥善粉饰在一片润白中的现实一下子牵扯出来。
一道丑陋的疤痕。
青松阳慢慢穿上裤子,随手抽出一条褐色的皮质腰带穿过皮扣,经年累月坐办公室挤出的肚腩也随之被勒紧,束缚,委屈巴巴紧紧贴着身体。
他是从政的一名文职,兢兢业业多年,但因为拒绝贪污行贿,职业道路始终没有什么大发展。
松弛的肥肉,发黄的眼角,厚重的皱纹……
他就是这样一位相貌不佳,并无建树的中年人,毫不起眼,泯然众人。
青鸟坐在床上冷眼打量自己鲜少回家的爹,嘴巴抿成了一条刻薄的直线。
“你上学是不是要迟到了?”青松阳摁开诺基亚的屏幕,陡然亮起的刺眼光线让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瑟缩了一下,“走走走,起晚了爸送你。”
青鸟的声音很轻,但是流露出毋庸置疑:“爸,我今天不想去学校。”
“不想去?”一条青筋在青松阳的额角冒了个泡,扑哧一声,又静悄悄破掉,重新变成了一摊宁静的湖水,“也好,你自己在家复习吧,马上该单元考了是不是?”
“嗯。”她敷衍地点点头,紧接着又像是知悉青松阳即将发怒,声音软了下去,多了些女儿家的亲昵,“放心吧爸,我会努力的。”
静默两秒。
青松阳大笑着拍拍女儿的头,松松垮垮的皮在眼角堆出了细纹,把他为人父的欣慰掉了包,换了味。
青鸟注视着男人离开。
目光落在了桌前悬着的日历上。
还有不到一年,她要考出去,走出这座不大的城。
日上三竿,变得刺眼的光顺着窗帘的罅隙挤进来,争先恐后往房间里的家具陈设躺去。一束束光倾泻在光滑的丝绒被上,摇身一变成了金光闪闪的一尾尾鱼,把这间沉闷的陋居披上了仙家的阵仗。
上下眼皮子开始打架,一下又一下,成了个大摆钟,左来,右去,最后砰地一声,脑袋砸在了桌子上。
“小青,你想学什么呀?”
半睡半醒间,一个声音问。
“我不知道,”她听见自己非常苦恼地回答,犹疑又迟缓,“你觉得我适合做什么呢?”
女生歪歪脑袋,眼中盛满了细碎的温柔的光:“你足够细心,又愿意坚持,我觉得你想要做的事情一定可以成功。”
她用力地点点头,抬头看向对方,想要再说些什么。
女生还是那样温婉,一袭白裙,笑盈盈的,却兀地伸手放在耳边,嘴角勾起了恶作剧般的笑,手腕带起轻轻一提,竟然硬生生把头拿了下来。
鲜血汩汩涌出,溢满了整个房间。
她的眼前尽是血色,惊惧下,身体被死死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小青,你怎么不救救我呀?”女生问。
“你怎么不救救我呢?”
“我好疼。”
女生的声音变得愈发尖锐刺耳。
“小青你是不是忘了我了?”
“小青……”
“小青!”
铃铃铃。
电话铃声响起,恍如天籁,青鸟猛地睁开眼,眼神慌乱不安,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背上一层冷汗,把她轻薄白净的衬衫浸透了。
“你好,请问是青鸟女士吗?”
电话那头是一个年轻但干练的女声。
“我是。”她狠狠攥住电话,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我们这边是南水县河簇沟分局的派出所民警,根据我们了解到的情况,丁盼儿女士失踪前曾与你有过一个短暂的电话交流,按照惯例,我们这边需要你来分局这边进行一个简单的问询。”
“盼姐还没找到吗?”青鸟屏住了呼吸。
“具体情况等您来了再说,好吗?”那头依旧客客气气的,但是不着痕迹微微加重了语气。
“兴云来啦,你来帮妈把菜端出去。”王彩霞嗓门很大,吆喝起来屋里屋外都听得一清二楚,一下子就把水枝的思路搅得一团糟。
水兴云刚下班,他在警察局工作,辅警还没转正,编制迟迟考不下来,急得跟煎锅上的蚂蚁一样,一心扑在事业上,妄想能撞大运侦破一个什么什么悬案,直接一跃而上。
“小叔。”水枝在客厅接水,冲对方打了个招呼,她跟水兴云关系淡淡的,双方都不喜欢做无意义的寒暄。
所以水兴云也只是回应了一声,就继续跟妈说话了。
案子暂时没线索,他本来想自愿加班,在领导面前混个印象分,不成想这新转来的局长是个爱打酱油的,大手一挥就放大家伙下班,让他们不要着急,放长线,钓大鱼。
说到这里,水兴云转转眼睛,怕自己嘴一秃噜把案子的具体信息溜出来,闭了嘴不肯再说。
但是王彩霞虽然岁数在这了,脑子却转的很快:“你以为妈不看新闻喔,那小姑娘失踪的事儿都说了好多天了,找个人这么难找吗?”
水枝心不在焉瞪着碗里不知何时掉进去的一只小飞虫,看着它在蛋花汤里挣扎。
水兴云叹了口气:“妈,咱这村子什么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一没监控,二邻里街坊的都沾亲带故,你要想从他们嘴里问出点啥可难。”
“直接都带回警局不成?”王彩霞为警察抱不平,咔嚓咔嚓嚼着白萝卜丝,“这么大一个人还能跑了吗?”
水枝用筷子把飞虫挑出来,撇在桌子上。
“哪儿能啊,警察又不是街上那二流子,我们是要按照正规流程办事的。”
“害,要我说,这小姑娘就是该的,三更半夜往外跑,能不出事吗?”
“妈,话也不能这么说……”
“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幸好咱们水娃娃听话,你看看咱们这一个院的,哪个不是一放学就乖乖回家?”
飞虫翅膀上全是水露,细小的,茂盛的,体重发生了变化,一时间不论它怎么上下扑腾也于事无补。
“算了算了,咱不说这个了,我这次回是来向您报喜的。妈,宁南怀孕了,三个多月了已经。”
“真的?哎呀这可是大喜事啊,你这个孩子,应该早点说的嘛!怎么样,找医生看过了没有,男孩女孩啊?”
“放心吧妈,早早地就找隔壁县的王医生瞧了,男孩,壮实的大小伙子!”
“哎哟哎哟,这可真是太好了,到时候可以好好摆一桌!”
飞虫渐渐不动弹了。
水枝没意思地眨眨眼,伸出拇指狠狠地按下去。
世界归于平静。
李敏阳擦了擦满头大汗,顾不得腰上还寄着围裙,抓起案台上的两个肉包子就冲出家门,趴在栏杆上朝楼下喊。
“光耀,把早餐带着啊!”
丁光耀愁眉苦脸扬起脸:“吃了好多天了妈,实在是不想吃了。”
李敏阳眉头一皱,尖酸刻薄的样子立马就出来了:“别人家眼巴巴看着都没得吃,你还在这里挑三拣四,能着你了是吧?上来拿!”
丁光耀有点无奈,他捏着书包带子,刚想拒绝余光就瞥见大院里的老婆婆们开了个门缝往外瞄,等着看笑话,他只能把反驳的话咽回去,乖顺地点了点头。
其实说实话,肉包子味道还是挺不错的,虽然微微有点酸涩,但味道鲜美,肉质也嫩,很少有家庭能顿顿都拿肉包当早餐。
这个道理丁光耀也知道,他只是偶尔,很偶尔的,想逃脱一下父母的桎梏。
虽然根本没有成功过。
不过也没什么关系,丁光耀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包子真好吃。
“耀哥今儿又有好吃的啊,”村里一同上学隔壁村长家的水红营闻着香味凑过来了,亲昵地贴着,那视线几乎粘在包子上了,“匀一口呗。”
丁光耀嚼着,脸上不自觉流露出一丝得意,全然忘记了几分钟前自己还在不情愿:“水村长难道没给你早饭吃?”
“耀哥,好哥哥,尝一口嘛。”水红营深谙人只要不要脸就能混得好的道理,别看他是村长儿子,他爹可吝啬得很,别说能糊弄两口的早饭,就是逢年过节家里都难见荤腥,他前两天就盯着丁光耀手里的肉包了,今天终于没忍住,凑上来讨一口。
“行吧行吧。”
丁光耀被顺毛捋得舒舒服服,头也扬高了,他不介意分一个,反正家里还多的是呢。
水红营咬了大大一口,心满意足地表情兀地僵住了。
“耀哥,这啥肉啊?”
“羊肉,不膻吧?”丁光耀问。
“不膻,”水红营不知道为什么,迎着丁光耀笑眯眯的眼神,鸡皮疙瘩都给吓出来了,“好吃着呢,你妈对你真好。”
“你要是喜欢,明儿还能帮你带。”丁光耀开心了,觉得手里的包子珍贵得很。
“那谢谢耀哥了。”水红营只能假装高高兴兴。
丁光耀是他们班理科学霸,稳稳占据数学物理第一的宝座,不管题目难度再跌宕起伏,他都能坐的稳稳当当,是不少女生的暗恋对象。
而相比之下水红营就差些了,他虽然是望水村村长的儿子,但是耐不住学习跟不上,不受老师喜欢。
在权威者不喜的态度影响下,班里的女生也不咋看得上水红营,对他不冷不热的。
不过水红营不太在乎这些,在他看来,被班里那群聒噪的女生追着喜欢还不如能跟着丁光耀吃香喝辣。
他没有远大志向,只求眼前过得顺心。
不过说实话,今天这个包子真的很难吃,要咸不咸,要酸不酸,那肉质虽然细腻,但滑溜溜的,能从他的牙缝溜走。
味道很奇怪。
讲台上白老头操着蹩脚的普通话讲着文言文,声音很大又刺耳,震得前几排学生耳朵嗡嗡响。
水红营有点想吐。
他讨厌文言文,文绉绉,又狗屁不通。
古人为什么那么喜欢打哑迷。
他厌倦地想。
白老头声音越来越大,震耳欲聋。
终于是没忍住,水红营呕了一声,捂着嘴冲出教室。
在走廊里吐了一地。
眼冒金星间,水红营觉得自己要死了。
好像连囊袋都要吐出来了。
白老头大惊失色,拄着拐颤颤巍巍下了台阶,回头让班长赶紧去通知校长,他心乱如麻,自己快退休了,他可不想临近到头碰上这么个大麻烦。
“红营,红营?你没事吧?”
水红营迷迷糊糊的,只觉得好像有一只苍蝇萦绕在他的耳边嗡嗡作响。
“报,报警!”白老头歇斯底里地喊起来,捂着心口,有些喘不上气。
水枝隔着窗户望着对面这场闹剧,她有点无语,不知道这是唱的哪一出。
一个身材高挑,扎着马尾辫,手臂处挂着三道杠的女生从楼上走下来,低头看了一眼水红营,不以为意,转身扶起白老头,似乎说了些什么,把老人哄回了教室,吩咐几个学生把水红营架起来,扛下楼去。
女生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转过身,跟水枝对上了目光。
她丝毫不退让。
两个人莫名其妙地涌动着一股针锋相对。
水枝转转笔,有点莫名其妙,搞不懂这女生为什么一直盯着自己看,她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觉得没劲。
也就是水红营有这待遇,但凡换个学生因为吃错了东西在教室门口吐一地,班主任早就闻着风来了,能让这学生自己打扫完一片狼藉的走廊,再忍着不适回去上课去。
娃们家家,哪儿这么娇惯。
可谁让这是个小县城呢,离周围各村又近,很大一部分生源都是村子里的小孩儿。要是传出去,让他们知道就连村长的儿子在一高都得不到好的照顾,以后招生可就成了个大问题了。
再说,县城里的生意还指望着他们呢。
马尾辫女生好像想说点什么,都已经迈开步子朝水枝所在的教室走了两步了,却被步履匆匆的班主任拍了拍肩,似乎是有什么急事,令她脸色一变,冷淡的神情里多了些不安。
医生在水红营的呕吐物中提取出了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成分:人肉。
要不是看在他未成年的份上,警察早就把他直接压走拉到审讯室里去了——人肉,这必须是凶杀案了,放在这么一个领里街坊都相熟的县城里,可是个惊天动地的大案。
性质极其恶劣。
于是青鸟第二次被叫到了警局。
这一次,审讯的警官没有那么客气了,一个个都紧缩着眉,面对着她时也不再是看着高中生的眼神,而是充满了警惕。
水兴云和搭档的短发女警李雯落对视一眼,双双落座。
“青鸟,你今年如果我没记错,是要准备考大学的吧。”李雯落温和地开口。
青鸟一声不吭地低着头,直到这时候,她还在心里默默祈祷,万一呢,如果不是呢,警方是不是还没有任何实际性的证据?
水兴云跟搭档唱一个白脸一个红脸,眼见嫌疑人不配合,他用骨关节狠狠在铁桌上一砸,吓得青鸟猛地一激灵:“小姑娘我跟你说,这可不是搞儿戏呢,你是丁盼儿失踪前电话联系的最后一个人,你不交代清楚,还以为自己今天真能离开警局吗?”
青鸟脸色渐渐白了,她嗫嚅了一下。
“青鸟,你可能觉得自己是在为朋友保守秘密,但是我实话跟你说吧,我们已经比对过DNA,确定受害人就是丁盼儿,如果你知道任何线索,现在瞒着我们就是选择让凶手逃之夭夭。”李雯落叹了口气,女性充满关切的目光如同巨石,沉甸甸砸在了身形消瘦的女生身上,“你难道宁愿让凶手逍遥法外吗?”
青鸟怔了怔,嘴唇哆嗦着,豆大的泪珠开始一颗颗滚落。她颤抖得是如此厉害,眼睛红了一圈。
“盼姐,盼姐没了?”不可置信的尾音在激烈的情绪作用下变成了微不可闻的气音。
“还不老实交代,难不成你是帮凶吗?”水兴云恶狠狠加重了语气。
悲痛与负罪感席卷,青鸟大脑一片空白,失声叫道:“不是我,跟我没有关系!我真的不知道盼姐会出事……不是我不是我……”
“你放心,你只要说实话,究竟跟你有没有关系,我们一定会弄清楚的。”李雯落跟她保证,“我们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
“警官,”青鸟眼中满是迷茫,“一个女生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平安长大啊?”
审讯桌离得远,李雯落手指动了动,却没有办法伸手握住女孩的手,只能投以鼓励的目光。
“盼姐还有个弟弟,丁光耀,这个你们应该也知道,她家里穷,供不起两个孩子,又偏爱小儿子,打算等到盼姐高中毕业,就让她出去打工去,等赚点钱再赶紧嫁人,等着给儿子置办彩礼。”青鸟终于愿意开口讲述,她边说着,语气也随着变得越来越嘲讽,“盼姐喜欢跳舞,她想读书,想有机会去大城市里实现自己的理想。你们不是问我那通电话吗,盼姐说她打算约自己的弟弟吃顿好的,留点美好回忆,然后就打算去城市里半工半读了。我以为,我以为她这么久没消息是因为失踪这新闻闹得,怕被抓回来,可是……”
青鸟的声音逐渐低落下去,眼睛睁得大大的,忍不住哽咽:“如果你们没骗我,那DNA确实属于盼姐……那不就是说,她至死,都没能逃离这个家吗……?”
没有人说话。
事实上,水兴云早在青鸟说出个大概的时候就已经抓起电话冲出去逮人了,而李雯落只是眨眨眼,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别哭了,”她柔和着劝女生,起身帮她把横着的木板从座位上抬起来,揉揉对方软乎乎的头发,“你盼姐不会怪你的。”
“姐姐,我不是故意隐瞒的,我就是怕,她好不容易才逃出这个地方,我怎么能让她又被抓回来呢……”
李雯落叹了口气,垂下眼帘遮住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霾,她也是女生,何尝不知道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也能懂青鸟的心理,可她是警察,她也深知瞒而不报会给处理案情带来多大的阻碍。
往严重点说,耽搁的这几天已经足够凶手将作案痕迹清理得一干二净了。
担心受害人没错,可如果这个担心导致凶手挣脱法网呢?
虽然是这么想着,可李雯落也没忍心对女孩发火,千头万绪都只能按捺成无奈的一缕气,散落无处。
“走吧,我送你出去,这几天还麻烦你保持电话畅通,后续调查可能还会再联系你。”李雯落带着她往外走,一边细细叮嘱道。
“哎雯落姐,我小叔出去了?”水枝正巧在门口等着。
李雯落了然笑道:“你外婆又让你来送饭了吧?”
“可不,炖了肉汤让我送来。”
“阿姨是真心疼儿子。”
水枝耸耸肩:“偶尔上个夜班我外婆可心疼坏了,肉哗哗炖,我平常等有两口吃都不容易。”
“这可不成,你还长身体呢。”李雯落也知道自己在说一些废话,但是聊胜于无,她也是真心疼水枝这孩子,“你给我吧,等你小叔回来我交给他,不能让你在这儿等着吧。”
“行,那多谢雯落姐了。”水枝脆声声回答。
李雯落提过来保温桶,这才想起来身边还跟着人呢,扭头冲青鸟笑笑,跟她说也能走了。顿了顿,没有多等,她急着去整理资料,噔噔噔走远了。
青鸟直直的目光盯过去,和水枝面对面对视。
水枝率先开口:“学姐,你是有什么话想说吗?”
“水兴云是你小叔?”
“是。”
“你认识丁盼儿?”
水枝停顿了一下。
“听说过。”
“我看到你的画了,分数很高,挂在展示窗里,画的是她吧。”
“对,”水枝很干脆地承认,“我在新闻上看到她了,觉得好看,这有什么问题吗?”
“谢谢你,把她画的这么好。”青鸟笑了,“盼姐很喜欢这条裙子,她如果能看到这张画就好了,她肯定会很高兴。”
水枝感觉自己面上发热,有点结巴,没想到对方转折这么突然,话头竟然落到了夸赞上。
“你是……跟她很熟吗?”
青鸟点点头:“盼姐觉得女生总要有一条属于自己的裙子,鲜艳明亮,就好像学校里这些女孩子一样,各有各的漂亮。”
“她出事了,对吗?”水枝已经根据水红营的事隐隐约约猜到了,只是对陌生人没有什么实感,然而青鸟简简单单的三言两语却让她心生遗憾,哪怕不知道具体是为什么,却为丁盼儿,可能也为她自己。
“嗯,”青鸟轻轻点头,“她没有等到绽放的那一刻。”
她伸出手:“水枝。”
“青鸟。”
“你今天下午盯着我看,一副凶巴巴的样子,我还以为你要来找我茬呢。”水枝笑着打岔,企图打破沉重的氛围。
“没有没有,”青鸟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是看你眼熟,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现在看看可能是你跟你小叔长得像吧。”
“吓我一跳。”
“对不起嘛。”青鸟认错倒是认得很快,她长着一张冷淡厌倦的脸,不好意思笑起来的时候却又很显小,冒出来几分青涩,“回头请你吃饭。”
“好的学姐。”水枝笑道,“我先走啦,回见。”
后续的调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
人肉包子事件的死者的确是丁盼儿,行凶者就是丁家三人,李敏阳,丁大伟和丁光耀。
如青鸟所说,丁盼儿是打算跟弟弟道别后就背井离乡去追求梦想的。出事当天下午,她打电话约上了弟弟去县城里唯一一家ktv,头顶着劣质灯球的彩光,她告诉弟弟自己这些年靠着洗碗端盘子攒下了一点钱,不多,几千块钱,都留给他,让他好好读书,争取也能走出去。
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人要知道世界有多大,才会意识到自己有多渺小,也才会明白自己需要多么努力。
坐井观天是没有未来的。
但是她没有想到,自己的弟弟在听完之后变了脸,用桌上小小的,晶莹剔透的烟灰缸摔在了自己的额角。
她捂着头,感受着粘腻的液体顺着胳膊淌进袖子里。
弟弟。她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因为彼时的丁光耀一点愤怒都没有,他只是歪着头,眼神中充满了不解,为什么理应付出一切的姐姐要选择背叛。
为什么要背叛这个家?
为什么要离开他?
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
你不是女生吗?
你不是做姐姐的吗?
你怎么能这么离经叛道呢?
丁光耀砸死了她,低头看着姐姐的尸体,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
因为他记得母亲说的,姐姐就应该为了家里,为了他去付出,物尽其用,所以哪怕是死了,也要发挥作用才行啊。
他一点都不生气,心中只有困惑不解。
他是真的不理解为什么姐姐要这么做。
他给李敏阳打了个电话,李敏阳说那附近没啥监控,让他先走,她马上来想办法处理。
你要好好读书,以后光宗耀祖,这种事情你别管了,也别到处瞎说,赶紧走。李敏阳这么叮嘱他。
审讯到这里,迎着丁光耀迷茫的目光,李雯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隔壁的李敏阳接了下去。
“我把丁盼儿的骨头磨成了粉用来拌米饭,肉和在包子馅里,每天早上给光耀蒸几个,也算是不浪费。”李敏阳搓搓手,挤出一个老实巴交的笑容,“头发我卖给院门口收的老头了,领了点钱给光耀买了点五花肉。这丫头瘦,个子又不高,几顿就收拾完了。”
水兴云忍着怒火:“这可是你女儿!”
“我知道啊,”李敏阳认真的回答,“可是丁盼儿是女生啊,女儿不就应该给光耀铺路吗?”
水兴云被这番愚昧的歪理震得哑口无言,心里厌恶得紧,懒得多费口舌:“你这是谋杀你知道吗?你就庆幸丁光耀未成年吧。不过我可提醒你,你儿子虽然判不了刑,可父母但凡落下案底,你儿子想考公一定是不可能,前途也毁的差不多了。谁会喜欢一个杀人犯的儿子呢?”
杀人诛心,李敏阳原本坦诚释然的表情越来越僵硬,最后疯狂得大喊大叫起来。
“你们不能这样,丁盼儿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是她妈,她就是欠我的!”
“我儿子还那么年轻,你们不能这么办事啊!”
“警官!别走啊警官!”
“你儿子年轻,那丁盼儿呢?她也本该有一个光明的未来。”水兴云走之前最后看了她一样,冷冰冰的,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李敏阳瘫软了,知道事情已经没有了回旋的余地。
完了,光耀完了。
早知道就把事情做得再隐蔽一点了,可惜了她那么出息的一个儿子……
丁盼儿买好了长途巴士的票,小小一背包躺在脚边,这是她全部的行李。
她知道穿裙子,还是条红裙子,有点过于显眼了,但是她马上要奔向新生活,这一切都是这么的虚无缥缈,让她忍不住一次次怀疑这是假的,这都是她的幻想。
可是这条红裙子不是。
这能实实在在让她知道,她要走了,她可以去学舞蹈了。
如果在城里闯荡得好的话,她甚至还能把弟弟接过来,姐弟两个人一起努力出一番事业,让全家都过上好日子。
她喜气洋洋地想着,打开了门。
刺眼的阳光倾洒,她就这样轻盈地迈入了光芒万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