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炉夜话［无限流］》落隐落现

1、围炉夜话

　　祖奶奶一辈子生了十三个孩子，五个儿子，八个女儿，其中有三个没过一岁就夭折了。

　　莫家原是从南方一路要饭乞讨到北方，从祖爷爷记事起家里就是乞讨为生，直到他成家立业了，从老头手里接过的也还是打狗棒、豁口碗。他能传给下一代的，自然也只剩这些活计。

　　爷爷莫兴昌排行家中老六，为人最是忠厚老实，从来只是闷声干活，挑水担子把膀子磨出血也没听叫唤一声。不像我十爷爷莫兴隆，从小在药渣里熏大，在那个吃不饱穿不暖的年代，村里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饿死的小孩。

　　他们翻着白眼大喇喇躺在地上，袒露出来的薄薄肚皮浑圆的像个西瓜，循着尸臭蜂拥的苍蝇萦绕着细细的脚踝，皮肤也是衰败的灰色。

　　村长伸手摁了摁地上尸体那涨得巨大的肚皮，似乎只要力气再大一点，它就能当场爆炸。

　　他娘的比石头还硬！村长心下了然，点了只烟锅蹲在土路一旁等人来敛尸。

　　这些孩子都是被结块的泥巴坠着肚子活活撑死的。

　　因为穷，家家户户都揭不开锅。在那个大灾荒的年代里，没有粮食，没有油水，晚上饿得睡不着只能拼了命的灌凉水，饿到恍惚了就去砍树皮，抓青蛙，等到青蛙都抓光了，树皮被剥完了，剩下的也只有观音土了。

　　那是一种白色细腻的泥土，混着水压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圆饼，再支个火烤干，吃进肚子里的确有饱腹感，也不觉得饿了，但很快就会因为无法消化排出在胃里结块，最终活活坠死。

　　村里人都深知这观音土有害，可在那个年代里，人饿极也就不管不顾了。

　　十弟莫兴隆因为身体孱弱营养不足，致使他明明已经十三岁看起来仍像七八岁的小孩，出门走不了多远就气喘吁吁，因而总是趴在哥哥背上代步。

　　他望着前天还一块下河摸鱼的伙伴、此刻正直挺挺的躺在地上，任由他爹妈拽着他胳膊摇来晃去、哭天抢地，由心底漫出一阵凉意。

　　村长抽完了烟，顺势冲着手边的大石块磕磕了烟锅，旋即大手一挥，“杀伐决断”地说:“埋了吧！”

　　话音方落，从人堆里跃出两个男人，一人拎着尸体的两只手，一人提着两只脚，抬走了。

　　看着一条鲜活的人命如此草率离世，老十莫兴隆觉得既荒诞，又恐惧。他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摆脱这苦日子。

　　转眼间几年过去了，除了七姐痨病死了，三个哥哥还有众多姊妹都相继成家立业，家中老幺莫兴隆的婚姻大事也火速提上了日程。

　　要说莫兴隆长得眉清目秀，找媳妇儿应该不难。可直到他爹妈临死都没能看到最疼爱的小儿子成家娶媳妇。

　　这是怎么回事？莫非是莫兴隆有什么难言之隐，抑或是缺胳膊少腿还是多长了手多生了腿，以致于村里媒人都绕着他走？

　　究其根源，他还真没有生出三头六臂的能耐。找不到媳妇儿原因也很简单。

　　一个字，穷！

　　莫家家徒四壁，狗见了都摇摇头走开，虽说莫兴隆长得还算好看，但脸子不顶用啊！在那个以劳动力为重的年代，家家户户都要开垦农田，而他打小长成的药罐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比那姑娘还要娇弱，谁家愿意请这么个活祖宗回家伺候呢？

　　更令人咬牙切齿的是，这厮还染上了赌博。

　　老话道:“十赌九骗，久赌必输。”说得就是赌博。

　　大多数赌博都逃不得别人暗中操作，小到一粒骰子、大到一块麻将，通通都可以做手脚，此招谓之“千术”。

　　父母离世后，家中唯一一间泥瓦房留给了没有成家莫兴隆。

　　莫兴隆因为从小身体孱弱爹妈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担心碎了，生在农家家中重活竟从没干过一件，一双大手细皮嫩肉，保护的比富少爷还阔气几分。这些年潇洒惯了，爹妈离世后脱离管束更不会扭转。起初哥哥姐姐们还会时不时接济一番，送来些吃食。可自从他染上赌博后，除了莫兴昌还会偶尔扶持外，众亲戚躲之不及，几乎断了联系。

　　一日莫兴隆又赌输了，还欠了人两元钱。为求脱身，他急急扯了个谎说三日后必还！

　　回到家中后一人枯坐，半夜三更躺在床上如置热锅上摊大饼，翻来翻去，被赌债搅得心烦意乱、寝不安席。又过了一会儿，他想既然躺在床上也是焦躁，索性出门走走，说不定灵光一现想出来钱的法子。

　　夜里的村落静悄悄的，偶有几声犬吠，莫兴隆一心扑在赌资上并不看路，信马由缰胡乱走着，等他反应过来竟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走到了公墓地。

　　这块墓地埋葬着许多大灾荒饿死的人，当年人们四处迁移，许多人并非本村村民，只是恰巧死在这里，魂断异乡，所以统一挖坑将骨殖埋在此地。家中无人敛尸料理后事的光棍汉，家族没有指定墓地下葬的穷困人家，统统都葬在此地，这片颇有乱葬岗的意思。

　　大灾荒后粮食产量不断提高，人们再不会像以前为了活命去啃树皮，这片公墓也就此荒废了。因为没有守墓人，更无人祭拜上香，许多墓碑大都已经从土里拔出，正左崴右斜的翻躺着。

　　莫兴隆放眼望去密密麻麻的坟包林立，正晃神间，深夜中突然爆发的拍手声吓得他膝盖一软瘫坐在地上。

　　他偏头循着声源望去，发现并没有人躲在暗处，有的只是那风吹动杨树发出的哗哗作响。

　　杨树又叫“鬼拍手”，这类树经常被栽种在墓地边上。因其风吹过的婆娑声像极拍手声，容易被人联想为夜鬼群聚。

　　遭此一吓，莫兴隆挪动屁股想要撤后，手下却摸到一个冰凉坚硬的石板，手指扣了扣，隐约察觉到上面应当有刻字，当下抹去了盖在石板上的厚土，将石板挖了出来。夜色太浓他看不清楚，只得俯身凑近，待他定睛一看，全身的热血都冻凝了，一股涔涔寒气沿着尾巴骨向上钻，豆大的冷汗一滴滴的砸在石板上。

　　这是一块墓碑，上面还贴着一张小男孩的黑白照。照片里的小男孩瘦骨嶙峋，双眼低垂毫无聚焦的看着前方，漫着一股死气。仔细察看可以发现在小男孩的身后似乎还有一个人，露出半颗毛茸茸的脑袋，只不过因为摄影技术的落后，看起来很像是一小块阴影。

　　莫兴隆见是墓碑立马撒手甩开石板，三魂七魄吓去了一半。

　　他惊悚地想:这张照片极不寻常，根本不是给活人拍的！

　　他曾听说过有人专门给死人拍照。有些人突然猝逝，甚至还没来得及留下照片，家人为了留下念想，就会请人给死者拍遗照。

　　因为人已死了，所以遗照大多是双目紧闭作安睡状，有的则是通过支架或者人力将尸体支撑起来，布置成鲜活如生的模样。而这个小男孩的照片显然就是后者。

　　这本是对挚爱亲人离世的无奈与不舍之举，在此时此地却显得如此诡异骇人。

　　今夜一连串的诡异事件令他如惊弓之鸟，莫兴隆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可是早前的惊吓使得他力量尽失，最后连滚带爬手脚并用的挪出墓地。

　　回家后莫兴隆立刻发起了高热，等退烧后已经过去三天。要债的上了门，可莫兴隆哪有钱给他们？被狠揍一顿定下最后时限 ，再宽五天，五天要是还凑不齐就把他房子砸了，手脚废了。

　　鼻青脸肿的莫兴隆哪还有半点人样？走投无路的他只能找自己的六哥莫兴昌求助。

　　莫兴昌自分家后也是务农为生，一家人尚且吃不饱哪还有余钱支援弟弟。莫兴隆知道这回真是山穷水尽绝路一条。从哥哥所在的陆家村回到自家所在的康村要走上小半天，他本来就身子骨弱，今遭一场大病更是走三步一大喘。眼见天色渐黑，可距离康村还要穿过一片槐树林。

　　等他行至槐树林时天色已黑，今夜云雾重重，根本看不见月亮，莫兴隆怕踩到村民铺设捕黄鼠狼的兽夹，亦步亦趋不敢走快。

　　正走着，天上突然掉下来什么东西擦着他的耳朵边，骨碌碌滚进草丛里。

　　莫兴隆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耳朵，一阵刺痛，原是被擦破了皮。人倒霉到极致时喝凉水都塞牙缝，好端端走在路上都能被东西砸。

　　想到这玩意儿要是落在的是自己脑袋，人非得砸昏不可！当下邪火丛生，伸手探进草丛摸出了那个“罪魁祸首”。

　　借着点点的微光，莫兴隆摊开手掌，那是一个木制的人偶。这木偶雕刻的十分精细，不仅有鼻子有眼，四肢头颈皆可活动，身上还捆绑着细细的红绳。

　　到就是这么个木偶险些夺了自己小命，莫兴隆气得当即就要扭下木偶的头。可就要发力动手时，诡异地一幕发生了。

　　“倒大霉，倒大霉！要摔跤，要摔跤！”

　　莫兴隆扭头回望，重重叠叠的槐树林里并没有第二个人，那么到底是谁在说话？思及至此，寒毛陡立，连木偶都忘记处置，开始夺路而逃。

　　恐惧害他慌不择路，加之夜色黑浓，只顾着跑出槐树林的莫兴隆压根没有看到地面被挖了个大坑，只铺了薄薄一层枝叶稍作掩饰。等他察觉时早已连人带物一头栽进了大坑。

　　警示成真了。他真的摔了个大跤，跌得头破血流。

　　“倒大霉，倒大霉！要摔跤，要摔跤！”

　　诡异地警示再度响起，莫兴隆惊惧地看着手中的木偶，这人偶竟然在自己惊慌失措下一并带了出来，因为额头撞到了土坑内突起的石块，划破伤口涌出的鲜血有几滴正好落在人偶的脸上，就好像木偶也同莫兴隆一样跌了一脚，摔得头破血流。

　　是木偶！木偶会说话！莫兴隆惊恐地想。

　　就像是为了证实他的想法，木偶再度发声，仍是重复先前那句话。只是语气略有不同，从警示变成了讥讽。

　　奶奶个腿，他竟然被一只木偶讥讽了！想起最近发生的种种，自己现下摔进大坑也没法出去，只能等明早猎户来查看时才有机会。莫兴隆各种委屈涌上心头，这时候竟也忘记害怕，鼻子一酸兀自哭了起来。

　　掉了几滴泪，透过朦胧泪眼隐约看见地上有团黑色物什在移动，似乎正在朝丢弃木偶方向去。莫兴隆立马擦干眼泪，屏住呼吸细细观辨，只见一只黑鸟蹑手蹑脚的凑近木偶，用尖嘴飞快叼起木偶身上捆绑的细绳，正想展翅飞走时，被一双大手死死擎住，多亏莫兴隆眼疾手快果断干脆。

　　把那黑鸟拿近，莫兴隆如蒙大悟，木偶说话之谜随之不攻自破。

　　原来木偶并不会说话，装腔作势的一直是这只躲在暗处的八哥。八哥能讲人话，它听到猎户们挖坑时说得话，便暗中记了下来。后来莫兴隆路过时八哥踩在枝头上瞧见了，它见有人路过兴奋地想要说话，熟料一张口嘴里叼着的木偶便坠落树下擦过了莫兴隆的耳朵。

　　弄清楚前因后果，莫兴隆怒不可遏，抓起手边石块就想砸碎八哥的鸟头，可临到动手却猛然顿住，原来是他想到了一个更好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