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蜜传》清凌仙子

23、且怯懦

　　两刻后，雅蜜身边渐渐已无五彩斑斓的鱼群，水也变得不再冰凉清澈，越游越浑浊。雅蜜已近气竭，屏息有些吃力，玉芝默念控水咒，只见雅蜜的脑顶出现一细小旋涡逐渐向上蔓延开去，旋涡瞬间变为一道气流直通雅蜜口鼻。
　　控水咒念毕，玉芝忽觉心头空了一块，想必是因运用控水咒消散了几分元神。不想让雅蜜察觉到自己的异样，玉芝佯装镇定勉强地勾了勾嘴角，“雅蜜，你可以呼吸和说话了。”
　　雅蜜正觉气息已尽，血液渐滞，头晕耳鸣，听玉芝说罢，立即大口吸气，然后大力呼气，自由呼吸的感觉真好。雅蜜惊喜地看向玉芝，“我能在水里呼吸，还能说话。太好了，我真的要快憋死了。芝哥哥，我们游到哪里了？还有多久能游上岸？”
　　看着雅蜜一脸的轻松自在，玉芝稍感欣慰，不再有散掉几分元神的失落，“我们已游出大峡谷，现在身处谷外密林的地下深层水系，我们再游两刻便可以游出密林上岸。”
　　雅蜜眼珠一转，不可置信道，“这么快啊。要是徒步至少要一个时辰才能走到蔓灵把守的谷口，再走一个时辰才能走出密林。从水系出谷只要半个时辰就能游出密林，神奇神奇。我们为什么要游出密林就上岸？从密林出来走到安诺镇还需要一个时辰，我们为什么不一直游到安诺镇？那样只要再多两刻就能到安诺镇，岂不是更加省时省力？”
　　玉芝听罢，心下一沉，他不是不想直接游到安诺镇，但是控水咒多坚持一刻就要多失去一分元神。玉芝不想严密知道他为助雅蜜出谷而散元神，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雅蜜，面上不自觉地挂上一丝阴郁，径自向前游着。
　　雅蜜见玉芝不理她，便向玉芝游近一些，歪着脑袋看向他，却见玉芝面色凝重，雅蜜不知自己那句话说错了让他不高兴，嘟嘴道，“芝哥哥，怎的不说话了？我也没打趣你啊？是我哪句说错了惹你不高兴了？你好像有心事？有心事别憋着，憋在心里会生病的，说出来，我给你出主意。”
　　玉芝听着雅蜜在自己耳畔絮絮叨叨，她在关心他，玉芝心里很是欣慰，随口一答，“我没有心事，你跟着我游就是了。”
　　雅蜜一时琢磨不透玉芝的态度，几个呼吸后顿悟道，“每次我受伤瞬间重生就会消耗元气，芝哥哥，你运用控水咒也要消耗元气，对不对？”
　　玉芝完美的薄唇抿成一条线，似有难言之隐，片刻后侧头道，“雅蜜，你很聪明。”
　　雅蜜轻轻拍了拍玉芝的肩头，很有义气道，“你收回控水咒，我可以继续屏息，我不要你消耗元气。”
　　元气可以补回来，消散掉的元神是补不回来的，玉芝不想告诉雅蜜，运用控水咒既会损耗元气也要消散元神。雅蜜的心意他领了，玉芝扯了扯嘴角，“消耗不了多少元气，你不用放在心上。我知道你屏息的能力，你的屏息时间不足以坚持到出密林，你别逞强。我不会一直施咒的，我会算准时间，两刻后我自然会收回控水咒，你还要再屏息一刻才能到悬桥那里上岸。”
　　如果不是情谊深厚，怎能为助自己任性出谷消耗元气，玉芝是不是自己儿时的玩伴已不用再怀疑，雅蜜不觉动容，决然道，“芝哥哥，你信我，以后我会保护你的。”
　　玉芝没想到雅蜜会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话，轻笑道，“你保护我？你先保护好你自己才是要紧，回来别受鞭杖。”
　　雅蜜一脸诚恳，“放心，我不会被发现，不会受鞭杖的。我说会保护你，就一定会保护你。即使我儿时的记忆被封印，我信你是我儿时最要好的玩伴，我信你说的每一句话，你和小麦一样，是我的家人。一旦有危险，我会豁出性命保护阿娘、侍娘、你和小麦。”
　　听罢玉芝心头一震，又想起上次安诺镇偷食的冒险经历，不觉胆寒，又不想雅蜜看低自己，佯装悻然道，“雅蜜，瞧你说的，即使我从来没光明正大地在安诺镇走动过，我好歹也是个男人，怎么会需要你一个娇小女子来保护。难道你要去的那个赏悦会很危险？咱俩是出谷看热闹又不是去送命的，要是有性命之危咱俩这就往回游。大峡谷有结界保护，与世隔绝，外面的天塌下来里面也是安全的。”
　　雅蜜叹道，“芝哥哥，你想哪儿去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安诺镇很安全，赏悦会就是个游园会，很安全，你我哪来的性命危险。我是说以后，如果有事发生，我会保护你的。”
　　玉芝听罢仍觉不安，闷声径自加快速度向前游去，雅蜜只得奋力划水跟上。
　　通过几次言语上的摩擦，雅蜜大概了解到这个儿时的玩伴要么是一个人溶洞里待的时间太久，理解能力有问题，有交流障碍，要么是因自小受到外人排挤，性格偏激，有严重的自卑心理，或者，两者兼有。
　　雅蜜原本还想告诉玉芝，突然冒出个珈朗族傻大个儿阿峰，他持有图腾结晶珈髓。她想让玉芝分析分析珈髓现世之后局势是否有变，是否会引发战乱。现在看来，玉芝比姆弥族人还要谨小慎微，甚至更加胆小惶恐，珈髓的事情万万不可告诉他。到了安诺镇更是要小心行事，不能让他知道翼虎族在运粮草练兵备战，赏悦会上也要谨行慎言，尽力呵护住玉芝这脆弱的小心灵，雅蜜信口开河随心所欲惯了，想到这些不觉头疼。
　　玉芝引着雅蜜在密林底层水系继续潜游两刻，便收回控水咒，“雅蜜，接下来你要屏息潜游，大概一刻后咱们就可以游出水面。”
　　没有气流输送到口鼻，雅蜜不能在水里自由呼吸，恢复了屏息。
　　俩人又游了一刻，玉芝竖起大拇指向上抬了抬，示意雅蜜可以浮出水面。浮出水面，踩着碎石走上岸，正是出密林外的悬桥边，俩人上岸后褪去鱼鳞衫，裹在里面的粗布衣、布鞋和头发仍是干的。
　　玉芝将二人的鱼鳞衫藏在一块隐蔽的石头下，雅蜜理了理衣衫和发髻，望着水面，等着银子冒出来，却不见银子跟着上岸，便问玉芝，“银子怎么没跟着上来？”
　　玉芝仍怀揣不安，一脸不快，淡淡道，“不用管它。”
　　玉芝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慌，不知道为什么，一踏上岸就心慌得厉害，面上尽量保持平静，但心跳已乱成一团。距离上次出谷已有几年光景，现在每踏出一步就多一层担忧，担忧什么呢？不知道，一切的未知都是担忧。
　　雅蜜见玉芝的俊颜拉得长长的，嬉皮笑脸地凑过去，“芝哥哥，你怎么还拉长个脸，你不高兴？肯定是有心事，说来听听，我帮你排解排解。”
　　玉芝面无表情摇头道，“没有心事，快走吧，时辰也不早了。”
　　玉芝生怕雅蜜看出自己内心的恐慌，看也不看雅蜜径自向前走上悬桥。
　　雅蜜踏上悬桥紧走几步追上玉芝，与他并肩疾步走着，一边观察着玉芝的表情，一边赔着笑脸，“时辰还早呢，不急，不急。哦，我知道了，一定是芝哥哥为我引着气流累坏了，过了悬桥咱们休息一下再走。”
　　悬桥随着雅蜜的步伐摇晃着，玉芝心慌得更厉害，停下脚步，扶着悬桥一侧连接的藤条，面色煞白，声音发颤，“我我，我不累。你，你累么？你第一次潜游这么长时间，是不是累了？那，那我们过了悬桥休息一下。”
　　雅蜜从玉芝声音和面色察觉到他在胆怯，为了缓解玉芝的情绪，即使自己并不累，也要顺着玉芝的话说是自己累，于是道，“是啊，芝哥哥，我累了，潜游很费体力的，连续游了半个时辰没停歇，我这胳膊这腿都酸痛，咱们过了悬桥休息一下。”
　　雅蜜为了不让悬桥有过大的晃动，自己停在原地，等前面的玉芝扶着藤条慢慢走过悬桥后，她再小跑着过悬桥。
　　玉芝走下悬桥，脚一落地，顿觉双脚双腿都在打颤，正欲弯腰捶打双腿，余光扫向小跑着过来的雅蜜，又恐雅蜜笑话自己，于是别过脸，挺直腰板，反复跺脚来缓解不听使唤的双腿。雅蜜见状并不点破，反而捶打起自己并不酸痛的双腿，嘴里还喃喃道，“哎呦，我这腿啊，累得又酸又胀。芝哥哥，你是男人，我比不得你的体力，咱们在那边的大石头上休息一下。”雅蜜边说边拉着玉芝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
　　玉芝坐在大石头的一侧，呆呆地望着湍急的安诺河，脑子里一片空白，不去想接下来的路怎么走，又会发生什么，心里只有恐慌。这种恐慌感曾经有过，那年他随雅士族长来到姆弥族雅居镇，心里就是这种恐慌，是对孤独，对无亲故照拂，也是对未知的恐慌。他一到雅士族长家便躲进柴房不肯出来，是在即将临盆的族长夫人耐心的劝慰下，他才鼓足勇气走出柴房。没过一个月，小雅蜜来到了这个世界，玉芝的心思就全被这个粉嫩嫩的小小人儿吸引了去。玉芝看着她学会翻身，看着她呀呀学语，看着她蹒跚学步，看着她嬉闹，看着她守着那个受伤的少年，看着她启蒙习文，被迫隐居溶洞后，又通过银子看着她被封印记忆，看着她因族长离世而嚎啕大哭，看着她笨拙地做女红，看着她被族人排挤，看着她独自潜游捕鱼，看着她驯服奇异鸟，看着她勇敢地出谷，看着她一天天长成大姑娘。但此刻，玉芝好像看不到坐在大石头另一侧的雅蜜，他心里只有恐慌。
　　雅蜜捡起脚边的碎石，一颗一颗地向河里抛去，碎石落入河中，溅起小小的水花。雅蜜忽而想到那日傻大个儿阿峰正是站在这块大石头上抽泣，不觉噗嗤笑出声。
　　玉芝被雅蜜这么一笑，弄得更加不知所措，颦眉看向雅蜜，“你笑什么？”
　　雅蜜注意到从玉芝浮出水面到此刻一直处于失神的状态，便已然猜到玉芝因着多年一个人在溶洞独居对外界的恐慌。她暗想绝对不能告诉玉芝是在这里碰到的哭哭啼啼的傻大个儿阿峰，以及阿峰是珈髓的持有者。玉芝要是知道这些，没准儿会一猛子扎进安诺河直接潜游回大峡谷。
　　雅蜜歪着头，微微扬起下巴，双眸忽闪，俏皮地笑道，“我想到一个笑话，讲给你听听。大鱼要吃小鱼，小鱼拼命游，大鱼玩命追，小鱼狂喊救命，大鱼骂小鱼，傻不傻啊，你把其他小鱼喊过来我一块吃掉。”
　　玉芝不觉好笑，转过头仍是对着河水发呆。
　　雅蜜见玉芝不笑，挪近玉芝，又道，“这个不好笑？那我再讲一个。‘水对鱼说，我拥抱着你。鱼对水说，我享受着你的怀抱。锅说，都快煮熟了享受个屁啊。’好笑不好笑？原来鱼已经下锅了，要被做成鱼汤，还和水玩深情呢。哈哈哈哈。”
　　雅蜜银铃般的笑声荡漾在玉芝耳畔。玉芝一时没听明白，见雅蜜笑得如此开心，嘴角不觉勾起一丝弧线，面色稍有缓和。他喜欢这样的雅蜜，无拘无束，自由自在，肆意欢笑的雅蜜。
　　接下来，雅蜜不管玉芝爱听不爱听，叽里呱啦又讲了几个笑话，玉芝终于勉强有了笑容，“你从哪里看来的这些笑话，一点儿都不好笑。”玉芝站起来，理了理衣衫，心情轻松了许多。
　　雅蜜拍拍屁股也站起来，抬手点了点玉芝的脸颊，“芝哥哥笑点不要那么高么，我觉得挺好笑的。你说不好笑，可是我看到你笑了。”
　　这突如其来的触感让玉芝心头一紧，脸上随即泛起红晕，颔首抿唇，又抬眼看了看雅蜜的笑颜，心头轻松了许多，脸上展开自然的笑意。
　　哄人笑是一种功力，雅蜜自认为自己具备这个功力。她只要一句话就能哄好小麦，没想到玉芝比小麦难哄这么多。雅蜜暗自叹道，自己不是多了一个芝哥哥，是多了一个芝弟弟，还是小心眼难哄的那种。
　　走上大路没多久，雅蜜便对玉芝道，“芝哥哥，一会儿有马车队要经过，我们可以搭车到安诺镇，省时省力。”
　　玉芝一脸疑惑，问出一连串的问题，“你怎么知道有马车要经过？你怎么知道是去安诺镇的马车？什么样的马车？载人还是拉货的马车？你怎么知道人家肯搭我们？车上还有什么人？安全么？我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这一连串问题，雅蜜听了一半，漏掉一半，不无得意道，“上次赶集我和小麦就是这个时辰搭的车，那个车夫小哥很好说话，和我聊了很多呢，他们每日都在这条路上运送马草。”
　　玉芝一脸凝重，“在向翼虎族输送马草么？为什么要每日运送马草？”
　　雅蜜心道不好，玉芝如此敏感，他要是再追问几句，自己再多说几句，他横竖会知道翼虎族在备战。雅蜜赶紧编排道，“翼虎族家家有马匹，要吃新鲜的马草，自然要每日运送供应。”
　　玉芝颦眉思索着，雅蜜下意识抬手在玉芝打结的眉头上抚了又抚，“芝哥哥皱着眉头可不好看。”
　　玉芝心咚咚乱跳，不知所措地抬手似要握住雅蜜的手，尚未接触到又放了下来，愣愣地看着雅蜜，直到雅蜜的手指从他眉头挪开。
　　雅蜜看着玉芝抚平的眉头，盈盈笑道，“好了好了，芝哥哥不要再皱眉了，放心吧，有我在，我们会顺利搭车，很快就到安诺镇的。”
　　当玉芝看着雅蜜向着远远的马车队挥动帕子时，他的心像大地震之前的万兽乱蹿。当玉芝看到雅蜜与车夫小哥熟络地打招呼时，十年来第一次听到外族男子在自己面前说话，他的心狂震，他意识到与雅蜜一同出谷的决定是多么的错误。玉芝以为雅蜜的勇气感染了他带动了他，让他也有足够的勇气陪着她一同看看外面的世界。然而此刻，他的勇气荡然无存，他不要搭车，他不要去安诺镇，他不要见外人，不要与外人说话，他不会再多迈出一步，他要回大峡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