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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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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小鱼想,要去怎么形容他呢,山谷的呼啸、光亮的羽毛、或是一尘不染的佛堂,总归是百川下一切圣洁之物。
而小鱼是痴鬼,她只会在凌晨两点对着镜子涂血红色的指甲,然后拍下一张诡谲的照片,像是怨气汹涌的山妖。
——虽然她确实是。
作为凃山上的鲤鱼精,可能是因为生理构造,脑子里进了一点水,她发育得好像总是比别妖迟缓一点,在其他鬼怪思凡的时候,她还在溪流里终日练习神龙摆尾,而当她终于萌生出一点世界那么大想要去看看的念头时,已经传来小道消息:建国以后不许成精。
于是她又被族长禁足几十年。
小鱼躲在溪水里,和岸边的牵牛花妖抱怨。
牵牛花妖是小鱼在凃山里最好的朋友,她长得完全符合一只花妖的刻板印象,真的只能用惊为天人来形容,她有一片花瓣上有一个小点,化形之后正好在眼睛底下,就成了一颗妩媚的泪痣。
当然,她的小脑袋瓜也完全符合笨蛋美女的刻板印象。
牵牛花温温柔柔地问她:“为什么非要去人间历练呢?你不怕猎手吗?专门抓妖精换钱的那种哦。”
小鱼白她一眼,说芊芊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冒险精神吗。
牵牛花歪着头思索,阳光在她那张堪称神迹的脸上投下树影,天啊,她真的好美。
想了半天,她摇摇脑袋:“我要是去人间的话,那我肯定是去寻找我的情郎。”
。。。
看吧,大美女都是恋爱脑。
小鱼愤恨:“那你还是别去了,好好待着吧你。”
牵牛花妖捂着嘴,笑得百媚千娇。
小鱼打了个寒颤,连忙对着天空许愿:“希望我能够赶紧去人间,希望芊芊一辈子单身。”
不知道是不是心诚则灵,没过多久,南水北调工程就冲破了河流桎梏,小鱼趁机顺着沟渠逃跑,打算落到一段她随机挑选的岸上,然后化形,拍拍屁股走人。
她美滋滋地在大脑里盘算,根本没注意到前方的道路,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迎面而来的就是一块巨大的石头。
我趣,哪家好河在水流中央长石头。
2
等小鱼骂骂咧咧地睁开眼,她看到的是一双修长的手,这双手把她捧起来,小鱼缩在他的掌心里,朝上看过去,是一个面容俊朗的男人。
“小鱼,跟我走吧。”
这是小鱼第一次见到他。
他把小鱼带到了一座庙里,是的,又是在山上,小鱼在水缸里游来游去,心中把这个莫名其妙的小和尚痛骂了一万遍。
小和尚法号应该叫念白,或者年柏,也有可能是黏掰,管他是什么,小鱼才懒得关心,她心情好就叫他白,心情不好就叫他傻逼大笨蛋。
当然,他根本听不见。
礁石把小鱼的鳃刮了一个小小的口,小鱼现在没有力量化形,只是一条小小的硬骨鱼纲鲤形目而已。
她每天在水缸里环游,听敲钟念佛的声音,念白经常来看她,对着水缸喃喃自语,这大概是一间很渺小的庙,渺小到请香的游客稀少,渺小到整座庙里差不多只有两个和尚,而另外一个和尚算半个哑巴。
于是每天念白就抱着小鱼坐在寺庙门口的台阶上。
看云雾破晓,暮色低垂。
念白说,小鱼,我佛慈悲。
小鱼烦得咬牙切齿,瞄准他那张鼻梁高挺的脸,用鱼尾溅起水花。
哦吼,正中眉心!
大哥,你搞搞清楚,我是下凡来兴风作浪的,不是来修身养性的啊。
3
然而还没等小鱼伤口养好,他们平静的生活就被打破了。
有游客拍下了念白的模样发在了社交网站,他带着 #原来我会对和尚动心# 的tag一下子出圈了,连带着这座破败的小庙一起火了,每天前来拜佛的人络绎不绝,当然更多是冲着念白来的。
念白有点不知所措,只能每天站在门口,笔直得像一颗迎客松。
小鱼很不高兴,因为念白现在没有时间陪她玩,而她是一个不讲道理的妖。
念白忙起来的时候,都是那个哑巴师兄给鱼缸换水,哑巴师兄看起来比念白亲切一点,但是远远不如他细心,水温不是小鱼喜欢的水温,喂的吃的也不是她爱吃的食物。
小鱼好想念白,她想,要是她还有法力,就呼出阵阵妖风,把这群爱凑热闹的凡夫俗子都赶下山。
这几天,她沉在鱼缸里,把每天往来游客的对话都听得一清二楚,有讨论念白面貌的,有编撰念白八卦的,还有口出狂言想要和他翻云覆雨的(?)
虽然人类的XP是自由的,但是。
小鱼有点烦躁地在水里翻来荡去,念白可是出家人,你们一个两个能不能离他远一点,别把那些凡尘俗事往庙里带,佛前圣地,有没有一点规矩啊?
好荒谬的世道,搞得她一个妖精开始为佛祖打抱不平。
而且念白就算要还俗,第一选择也是我啊,小鱼想,你们又没有像我一样,他每天都和我说好多话,从烛火通明直到灯芯燃尽。
小鱼越想越气,悲愤地用尾巴朝着路过的每一个人身上飚水。
不过似乎是适得其反了:
“你看这条小鱼真有灵性,会和我们打招呼呢!”
很快 #庙里的鱼都有慧根# 又登上了第二条热搜,更多的人慕名而来,跑过来对着鱼缸里丢硬币。
拜托,你们人类真的超荒谬。
小鱼用鱼尾把丢过来的硬币扫在一起,暗戳戳的收集起来,谢谢人类为她的旅行提供路费。
念白依然没有时间理她,他现在成了什么宣传大使,只有偶尔经过鱼缸的时候才看着她笑。
这比人笑起来怎么这么好看啊?
4
念白作为宣传大使的第一趟出差还没回来,小鱼就被偷了。
为什么要偷寺庙里的鱼?小鱼真的,受不了一些人类。
总之,她被装在一个小塑料袋里,被一个人类小孩抓下了山。
小孩一边下山一边许愿:“拜托小鱼,你一定要保佑我们。”
小鱼:保佑你大舅姥爷的天灵盖。
然而真正到小孩家以后,想要破口大骂的小鱼却闭上了嘴。
人类小孩的家是一个家徒四壁的小破屋,屋顶是用铁拼上的,屋子里用泥糊的报纸做了一下隔断,墙角里有一张摇摇欲坠的床,上面躺着一位直不起腰的女人。
她一直在咳嗽,快要把肺咳出来。
小孩过去抱住那个女人:“妈妈,我今天去拜佛了,你一定很快能好起来,你看,这是佛前的幸运鱼,大家都说她很灵的。”
小鱼撇撇嘴,怎么还有自己的事。
小孩又拿出了什么东西给妈妈:“你把这个戴着。”
女人仔细端详了半晌,却一下子变了脸色:“这上面写着凃山?你去凃山求来的?”
“那么危险的地方,你去做什么?”
危险?什么危险?小鱼一下子来了精神,它扒着小塑料袋竖起耳朵听,怎么了怎么了?哪里危险了?那位热衷于裸舞的野草精终于被人发现啦?
真是吃瓜吃到自己家啊(地理层面)。
“你不知道凃山以前是做什么的吗?你跑去那里干嘛!”
什么?凃山是做什么的?不是养花养草养鱼的吗?
“我听说那里很灵...我想让你好起来...”
“那里阴气那么重的地方,你明明知道,妈妈只要你平平安安就好了。”
什么和什么啊...
看看,这个就属于封建迷信,小鱼在水里摇头晃脑,阴气重?我都住了三百年怎么没发现阴气重?
“我不怕,而且不是传说有猎手嘛。”小孩顿了顿,又说。
猎手?
小鱼嗤之以鼻,猎手哪里进得了凃山半步?真当我们这些妖精吉祥物是吧。
小孩天天对着家里的佛像磕头,额前在地面砸起尘土,期盼着佛祖保佑。
小鱼有点看不过去,她毕竟是作为一条深谙佛法的鱼,多少也是进化出一点慈悲之心,她掂掂自己的鱼尾,法力没有回复完全,但是给他们修个屋顶避个寒还是绰绰有余的。
于是很长一段时间里,外面冰冻三尺,屋内四季如春,小孩和母亲齐齐夸赞,小鱼真是一条幸运鱼。
小鱼忍不住得意地甩尾巴,佛祖哪有瞧过你们一眼,深入群众做实事还是得看我们小妖精。
5
小孩不知道是听信了哪家江湖骗子的谗言,天天往家里带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有正道之光的,什么开光手串,佛光玉石。
有旁门左道的,什么护身法物,神算符纸。
还有一些...真的很莫名其妙的...
好吧,事情开始变得有些诡异了。
小鱼在这间破烂屋子里,和一脸天真的牵牛花面面相觑。
小鱼深呼吸两次,终于开口:“大哥,你是怎么到这来的。”
芊芊:“我下山来寻找情郎呀。”
小鱼看看她,再看看努力够桌子的小孩,她满脸问号,但是好像也确实是牵牛花会做出来的事情,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炼铜是犯法的。”
“哎呀,你在说什么呀。”芊芊跺跺脚:“我还没找到喜欢的呢!是我昨晚变回原身睡觉的时候,就突然被摘下来到这里了,真是的,为什么要摘我啊。”
小鱼:“宝宝,一个生物小常识,一般来说呢,十二月,是不长牵牛花的。”
“可是化形的话就要住酒店,我没有身份证。”芊芊委委屈屈地说:“我们是在逃黑户。”
也是,小鱼点点头,现在假证也不好做了。
“不过倒是有很多男的说要带我开酒店,”芊芊告诉小鱼:“我可不去,人间落后,缺失性教育就算了,那可是我们妖精的第一课。”
小鱼欣慰地拍拍芊芊的脑袋:“就是,那些滋阴补阳的勾当我们才不屑于做呢。”
“不过呢芊芊,”小鱼循循善诱:“也不一定非要着急寻找情郎呀,这个世界上,有太多比谈恋爱重要的事情了。”
“比如?”
比如...比如远山的诵经,佛前的烛台,庙宇的青衫...
算了,自己说出来未免也太冠冕堂皇,她干咳两声,试图把话题绕过去。
反正小鱼还没化形,索性就拉着没有身份证的芊芊在小屋里陪她。
小孩继续求神拜佛,到处搞一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回家。
而芊芊和小鱼每天唠嗑,不知道她们怎么会有这么多说不完的话,说得病入膏肓的母亲总是会疑惑地盯着她们的方向,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
虽然按理来说妖精的话人类是听不到的,但是很难说她们两个会不会因为声音太大笑得太猖狂而穿过一些次元壁。
芊芊神神秘秘地告诉小鱼,其实最近有好几个男的在追她,一个是搞摇滚的大帅哥,一个是上市公司的二公子,还有一个,不帅也不有名,但是对她特别好,而且和她特别有缘,眼角底下有一颗和她一模一样的痣。
“你说我选哪个比较好呢?”芊芊托着腮苦恼。
拜托,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吧。
帅的花,有钱的渣,对你好的演你全家,小鱼尴尬一笑:“你喜欢就好。”
总之,数月过去,在小鱼和芊芊的力量下,女人好像慢慢恢复起来,小孩每天笑得开开心心,连带着小鱼芊芊也一起高兴。
小鱼估摸了一下,自己的伤养的差不多了,化形估计也就是这几天的事。
她决定,等化形以后,先给那位母亲注一点自己的力量,然后就去找念白。
她不知道,为什么世人爱佛,佛不看人间,她想,念白会给她一个答案。
而且更重要的是,她很想见他,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只要想到念白的模样,心口就像有一个膨胀起来的气球。
行,恋爱脑只和恋爱脑玩。
她认了。
6
化形在夜半三更。
她叫醒芊芊,两个人偷偷摸摸的从小孩家里跑出去,临走前,两人凑了凑,把身上有的现钱都拿出来放在桌子上了。
然后分道扬镳,两个恋爱脑各去找各的情郎。
小鱼没有爬过山,她摸着黑吭哧吭哧走了五个小时,上到顶第一件事,就是对着那尊佛像比了个中指。
建这么高干嘛?小鱼会累死的知不知道?
“这位施主,寺庙已经关闭了”。
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
小鱼循声望去,有人打着一盏灯徐徐走来,灯火跳动,映出他清瘦的身形与平静的眼眸。
他吃斋念佛,博爱万物,眼里清明,心中慈悲。
她没有文化,缺乏素质,但比较漂亮,且很会摆尾。
我趣,他们绝配。
“这位施主!”声音却变得慌乱起来。
小鱼疑惑地望向他,他却别过头,深呼一口气,“施主,佛堂之地,怎不着寸缕。”
小鱼低下头,自己赤裸的肌肤在烛光里朦胧,像天边的月亮。
不好意思啊,当鱼太久,忘记要穿衣服了。
7
变成人以后小鱼很苦恼,因为念白不再像从前那样,和她说那么多话了,确切地说,是一句话都不说了。
寺庙里依然人来人往,小鱼被下了逐客令,只好蹲在寺庙大门旁边,托着腮发呆。
路过的人都直冲冲地去请香,没有人在意这里蹲了一个面容愁苦的女的。
她竖着耳朵听请香客的八卦:
“现在寺庙里都限流了,好像有人过来把那条鱼给偷了。”
“我靠这么缺德?”
“对啊,把那个帅和尚都气坏了,听说那是他很喜欢的宠物鱼。”
真的假的,好甜蜜。
小鱼眼睛亮晶晶的,忍不住偷偷笑起来。
不过大哥,那你倒是看我一眼啊,你的宠物小鱼就被你关在门外呜呜呜。
天气好冷啊!
小鱼都要被风吹死啦!
最后还是寺庙里沉默寡言的哑巴师兄走过来,给她倒了一杯茶。
小鱼求他:“师兄好师兄,你把我放进去嘛。”
师兄和念白不太一样,念白永远都是一副淡漠的神情,而师兄的嘴角天生上扬,总是透出一种若有若无的笑意。
不过他戴着一副玳瑁眼镜,谁也看不清他镜片下的眼神。
师兄懒得管小鱼,每天小鱼只能眼巴巴地望着寺庙的外墙,却见不到里面的人,她急得在外面抓耳挠腮,为什么念白看到她就跑呢,啊,一定是把她当成变态了,可是我只是鱼鱼啊,鱼鱼知道什么呢?鱼鱼又有什么坏心眼呢?
不行,小鱼咬着手指,得想个办法给念白自证身份。
啊,给他看自己的鱼尾不就好了吗,男女授受不亲,我是妖精又无所谓的。
小鱼忍不住咧开嘴角,我真是个小天才。
于是,凌晨一点,小鱼偷偷从草堆里摸出来,鬼鬼祟祟环顾了一周,见四下无人,踩着庙门口的石像就翻上了寺庙的墙,她稳住身形,匍匐在墙上,双手紧紧抓着墙沿,然后伸出个脑袋,颤颤巍巍地朝着底下看过去。
吗的,怎么这么高。
没关系,勇敢鱼鱼不怕困难,虽然不能直接落地,但是可以换一种思路,小鱼眯着眼睛看了一圈,啊,她原来住的那个水缸就在墙根不远的位置,她估算了一下距离,只要铆足劲一蹬,就可以直接跳到水缸里。
这样一来,不仅不会把自己摔疼,而且又能做回念白最喜欢的鱼鱼啦,她美滋滋地盘算着,跳吧小鱼,终点就在前方!
——
“砰”
“咣当”
。。。
不是。
大哥。
水呢?
8
最终念白还是收留了她,据念白说是外面猎手横行,太危险了。
尽管小鱼总是找尽一切机会当着他面脱裤子,也不知道是谁更危险。
总之,和尚和山妖,就在这座海拔两千米的庙里,长居了下来。
听起来就很叛逆。
从山顶的某一个角度远眺,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座山蒙着一层白雾,那里冒出了一个小尖尖,正是凃山。
是的,凃山和这座寺庙,呈现一个对角线遥遥相望。
是的,小鱼梦想了好多年的游历人间,硬是没游出过这座省。
念白给她说,最近山妖化形伤人的事故频发,你住在这里可以,但是要遵守佛前的规矩。
小鱼连连点头,拍着胸脯保证说我是一只仁义礼智信爱好和平的好妖。
旁边路过的哑巴师兄听见了,发出了一声讥笑。
其实哑巴师兄不是真正的哑巴,他只是不爱说话。
师兄法号源霏,但是小鱼从不叫这么叫他,因为实在是太难听了,她就当面叫他师兄,背地里叫他哑巴。
念白告诉她,师兄以前也是尘俗之人的,他有事业,有婚姻,甚至还有一个可爱的小女儿。
那他为什么出家呢?小鱼不解。
念白沉默了一下,斟酌着用词:“他在生意上得罪了人。”
啊?
得罪了人跑庙里来躲了?
小鱼摇摇头,算了,人间的事情她是懒得弄清楚,她能弄清楚念白在干嘛就不错了。
念白每天都很忙,忙着打坐,忙着念经,忙着接待慕名而来的游客。
小鱼每天都很闲,于是她经常蹲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然后偷看念白。
念白的鼻子高高的,他整个人也高高的,这让他哪怕穿着一袭青灰色的禅衫也很好看,他的眼睛是有点向上挑的,明明是很有侵略性的一双眼睛,但眼神却总是平静的,好像静止的湖面,包容万物却泛不起来一点涟漪。
小鱼最喜欢的时候是黄昏,络绎不绝的游客都早早下了山,小小的庙宇渐渐变得宁静,师兄在灶房里做饭,冒出袅袅炊烟,小鱼双手在脑后交叉,躺在地上,夕阳在她脸上映出了红霞,像猛然绽放的烟花。
远处有人在敲钟,小鱼侧过头,远远地看着念白:“喂,你说他们,为什么要敲钟。”
念白走过来,淡淡开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暮鼓晨钟,明月孤云。”
小鱼:“。。。说人话”
念白:“为了规律,就像心脏一次又一次的跳动,让血液流向皮肤,散到指尖,回到心口。”
小鱼歪歪头:“啊?可是我没有心脏啊?”
念白一怔,啊?
小鱼嬉皮笑脸地凑过去,抓着念白的手就想要放上来:“真的啊,不信你摸摸。”
念白抽出手:“不知廉耻。”
小鱼翻白眼,我一条鱼要什么廉耻。
不过,小鱼想,好像是有点遗憾,我没有心脏,不能感受到脉搏的跳动,我不是人类,不能像你一样选择斩断七情六欲。
小鱼撇嘴,太不公平了:“那让我摸摸你的。”
念白:?
小鱼:“可是我真的很好奇啊!我好可怜的!我是妖!让我感受一下你们人类的悲欢!”
念白:?
小鱼:“出家人便是心怀万物,造福世人,就是为了圆满尘俗间未尽的心愿,那你现在过来满足我,有什么不对?”
最终,念白还是默许了小鱼逾界的举动,小鱼轻轻地把脑袋凑到他的胸口,他的衣衫上有一股好闻的檀香味,但是没有烛火那么熏人,好像是从他自己身体上散发出来的,一种很安心的味道。
“咚...咚...咚...”
原来这就是心脏啊,她趴在念白胸口上,另一只手紧紧贴住自己的胸口,觉得一阵酥麻,好像有电流经过,明明是空空如也的地方,可在念白边上,却突然感觉那里有藤条在生长。
9
和念白待在一起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转眼间,寒潮褪去,一场大雨席卷了山林,宣告着匆匆而来的立春。
念白依然在大殿里忙碌,也不知道他都在做些什么,小鱼看着他的身影,渐渐出了神。
其实小鱼有很多不堪的幻想。
他总是一副淡然自若的样子,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一副古井无波的神情,哪怕跪在庙宇之间,也只是双手合十,虔诚而平静。
他只是坐在那里,就抵了百尊神明。
可小鱼想看他情绪起伏的样子,想看他久久凝视着自己,想看他在某些时刻,嘴唇潋滟,意乱情迷。
...
打住!
虽然说妖性本淫,但是那可是和尚,再想下去就有点大逆不道了。
小鱼一个激灵,连忙学着念白平时的样子,坐在他旁边,顺手抄起一本书,装模作样地念起来经:
唯有烧毁埋骨之地,释放煞气,方可超度怨灵。
?
这什么东西?
你们寺庙里现在还接超度怨灵的外快了?
小鱼把书翻回封面再三确认,对啊,这上面不就写着地藏菩萨本愿经吗?现在的经书已经这么狂野了吗?
算了,反正这些鬼啊怨灵啊,都和我没关系,我又不是鬼。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她把书放回原处,哦,这好像是师兄的东西。
源霏你小子,藏的够深啊,难怪天天一副累得死去活来的样子,原来背着我们做兼职去了啊。
小鱼了然的点点头,换了一本看起来很神圣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嗯,有点想吃菠萝了。
结果半个小时后,等小鱼东拼西凑地把一本经文都念完了,暴雨依旧在下,小鱼喜欢这种天气,于是干脆变出鱼尾,快乐地摆动着。
她的鱼尾很美,有一米长,在水中湿漉漉的,泛着浅浅的光。
念白咳了咳,佛前圣地,你注意点。
小鱼撇撇嘴,干嘛啊,我又没干坏事,佛祖才不抓我。
念白淡淡开口,最近各个地方都有猎手在捉妖,你也别太张扬了。
小鱼用尾巴画圈圈,我可是庙里的妖,有编制的。
这年头又是捉鬼又是抓妖的,你们玄学界也挺卷的哈。
念白不理她,自顾自地念起来诵经。
他的声音低低的,很好听,雨滴砸在大殿前,像是在为念白配乐,于是小鱼玩心大起,把鱼尾伸进雨里,在地上滚了一圈,然后猛地转身,把水滴尽数甩在念白身上。
念白一愣,刚想起身训斥这条不知好歹的小鱼,却看见她恶作剧得逞,指着自己笑起来。
她的眼睛狡黠地眯起,两边脸颊还有小小的酒窝。
一片雾蒙蒙中,念白一下子失语,鬼使神差地,他收起经书,随手抄起水桶里的瓢,舀了勺雨水,就朝着小鱼泼过去。
小鱼也是自然没料到这一出,冷不丁被浇了一脸水,她愣在了雨里,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懵懵地盯着念白,一副状况之外的样子。
她的眼睫毛长长翘翘,上面还挂着刚刚的水珠。
炉香乍爇,法界蒙熏。
等念白意识到的时候,他的嘴角好像已经上扬很久了,有一种绝对不属于佛的情绪从心间升起来。
她的头发被淋得一缕一缕贴在脸上,水珠沿着脖颈滑落到胸前,然后坠在地上,她的鱼尾也粼粼,反射出来佛堂的金光。
没关系,今夜大雨滂沱,会蒙蔽佛祖的眼。
10
这段时间,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念白被请下山的频率明显高了起来。
任凭小鱼怎么追问,念白也不肯透露一点自己的行踪,小鱼觉得没意思,于是也开始整理东西,准备下山去转转。
每一个偷渡人间的妖精去的第一站永远是集市,小鱼也不例外,不过毕竟现在是二十一世纪,她挑着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走进了SKP的大门。
但是她忽略了人间发展上下五千年的最大问题:货币通货膨胀。
所以二十分钟后,她攥着手里的几百块钱又灰溜溜地走了出来,搞什么啊,一个死夹子这么贵,寺庙功德箱里才几个钱啊。
小鱼义愤填膺地在街上游荡,却突然被人叫住了。
是一个穿着道袍的山羊胡男人,他在街边支了个小卦,用碳粉在纸板上写了个算命。
他对小鱼招招手:“就是你,你过来。”
小鱼:“干嘛?”
山羊胡男人煞有介事地盯着她看了半晌:“姑娘,你身上,有妖气啊。”
小鱼一惊,念白再三嘱咐她,难道现在这么快就暴露了?
山羊胡男人摸摸下巴:“身上怨气不少啊,最近遇到不少灵异事吧。”
“是不是总觉得自己睡眠不好,身上总是冷飕飕的?”
“姑娘,不是我吓唬你,你这被妖精缠上了啊。”
“要不要来一块辟邪之玉,现在只要588。”
小鱼:?
搞了半天原来是个江湖骗子啊。
小鱼翻个白眼,正准备走人,却又被男人拉住了,他神神秘秘地说:“听话蛊要不要?”
山羊胡男人:“就是一种蛊毒,中了之后呢就会变得像提线木偶一样,任人摆布,很神奇的。”
小鱼面无表情:“这是犯法的。”
山羊胡男人挠挠脑袋:“你别不给面子嘛,我这里的东西都是专门开过光的,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搞过来,辟邪玉,平安符,财神卦,好孕石,长寿松...”
小鱼:“忘情水。”
山羊胡男人:?
山羊胡男人:“诶你别走啊,或者,我的看家宝物,桃花扇。”
小鱼:“什么东西?”
山羊胡男人:“桃花扇,顾名思义,招桃花特别灵。”
山羊胡男人:“有心上人了吧,桃花扇能增加你们互动的频率喔。”
山羊胡男人试探着开口:“我可是看你我有缘才拿出这把扇子的,既然你这么喜欢,我卖别人都是四位数,你这里99,直接拿去吧。”
说罢,他故意做出一副忍痛割爱的样子。
不过这把扇子还确实挺特别的,扇面上是精致的刺绣,扇柄挂着流苏,仔细看去,里面好像还泛出一点点微光。
小鱼付了钱,招心上人倒是次要的,主要是扇子好看嘛,对,主要就是扇子好看嘛。
然而就在她离开后的一分钟,山羊胡子男人立刻收起了他刚刚那副嬉皮笑脸的笑容,他拿出手机拨了个电话:
“搞定了,就是她。”
11
变故是一瞬间发生的。
小鱼还在隔着玻璃盯着商场里面的JimmyChoo发呆,就听见后面响起一片惊叫声。
她回头一看,街边人群四散逃窜,一股腐烂的味道扑面而来,有什么东西追在人群后面。
那是一个很高的女人,她的脚踝肿大,脚踝里的褶皱布满了泥污,好像刚从土地里被拔起来,她胡乱的冲向人群,伸出她苍白的手,抓住了一个跌倒在路边的小孩,她的指甲尖利,有细密的血珠从小孩的手臂上渗出来。
她嗅了嗅,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垂到了脖颈的舌头,她的眼珠浑浊,眼睛底下却有一颗漂亮的痣。
是牵牛花妖。
草!
几乎是本能反应,在牵牛花妖快要吞食小孩的那一瞬间,小鱼赶紧变出来鱼尾,将小孩从牵牛花妖的手里拍下来,然后把鱼尾卷成了一个紧密的弧度,把牵牛花妖裹挟在其中。
小孩摔到地上,旁边应该是他妈妈的一位女人冲过去,把哭喊着的小孩抱走了,而他爸爸则捡起来路边的砖头,砸向了牵牛花妖的头。
牵牛花妖愤怒地咆哮着,她粗暴地扭动着身躯,身上突然开始长出密密麻麻的刺,刹那间穿透了小鱼的鳞。
“芊芊!你疯了!”小鱼吃痛。
然而牵牛花妖只是眼神空洞地看着小鱼,丝毫没有任何反应。
她好像已经不认识自己了。
小鱼又气又急又害怕,那个温温柔柔的牵牛花妖,到底是怎么突然就成这样了。
牵牛花妖依然在蠕动着,想把触手伸向外面的人群,小鱼的鱼尾已经血迹斑斑,但她丝毫不敢松懈,仍紧紧桎梏着牵牛花妖。
“快跑啊!”小鱼对着人群喊。
正在小鱼快要脱力的时候,有什么东西直直地射了过来,分别扎在她们俩的肩头。
一瞬间,小鱼天旋地转,好像有什么东西把心口给麻痹了,她不可控制地朝着地面倒去。
昏迷之前,她听到了最后一句话,是那个山羊胡男人的声音:
“那和尚出的主意真好啊。”
12
小鱼是在一辆大卡车的货箱里醒的,四周黑黑的,只有她一个人,牵牛花妖也不见了踪影,她能感受到颠簸的山路,车子在上坡,车厢缝隙里有细密的光线透进来,她用手去够车尾门,却摸到了一手绵软的东西。
紧接着,一股剧烈的疼痛感沿着她的手掌从身体里经过,她像触电一般缩回了手。
是符纸。
这个车厢里被人贴满了符纸。
小鱼暗自发力,果然,她的法术使用不出来半分,她现在就是一个手无寸铁的普通人。
就在这时,卡车却停住了,驾驶位的车门打开又关上,外面传来脚步声,随后,“咚”的一声,车尾门被人打开了。
突如其来的光刺得她闭上了眼睛,等她缓过来的时候,面前站着两个人。
那个山羊胡男人在车前盯着货箱里的小鱼,此刻他的脸上也没有了讨好的表情,他眼睛里冒着精光,露出一个得意忘形的笑容,小鱼第一次正视他的眼睛,猛然发现他的眼角底下,有一颗熟悉的泪痣。
而他旁边站着的那个人带着一副玳瑁眼镜,唇边泛起若有若无的笑意。
是师兄。
小鱼还没缓过劲来,什么意思,芊芊说的那个人就是他,而他和师兄在一起?
她环顾四周,外面尘烟四起,却有熟悉的草木。
是凃山。
他们正在凃山上。
小鱼警惕道:“你们要干什么。”
作为妖界居住的地方,凃山其实是有结界的,普通人类只能像爬山一样登到半山腰,而看不见山顶的玄机,按理来说,山下发生了牵牛花妖的事,凃山上的邻居应当早有耳闻,应该更是加强了山顶的防护才对。
然而就在这时,小鱼看到自己动了,先是一根手指,再是肘关节,然后是她的大臂,小鱼想要惊叫,却发现她的嘴巴和舌头好像也不受她的控制。
她想要用眼神质问师兄,却发现自己的眼神甚至无法主动聚焦。
听话蛊。
小鱼就像一个提线木偶一样,被控制着从车上跳下来,然后步入了凃山上茂盛的丛林。
而她绝望地发现,自己走的,正是唯一那条通往山顶结界的路,她听到自己的身后有声音,师兄和山羊胡男人,或许还有其他更多人,他们仿佛鬼魅一样,跟在她的身后,尾随着她进了山顶。
小鱼感觉到自己轻巧地钻过山洞,越过河道,俨然一副归家的模样。
最后,她来到一个不起眼的石块前,抬手叩了叩。
“谁呀。”有紧张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是我,小鱼。”小鱼听到自己笑着说。
紧接着,从里面钻出来一个小脑袋,是玫瑰变的小花妖,她年龄尚小,看到是小鱼,高兴得咧开了嘴:“小鱼姐姐回来啦。”
小鱼摸摸她的脑袋:“我回来看你呀。”她机械地说。
然而十几岁的小花妖能知道什么呢,她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只是朝着小鱼扑过来,然后牵着她的手,打开了那扇结界之门。
一时间,流水潺潺,雾气漫漫,整个凃山妖界暴露在眼前,而身后的人类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之多,他们一窝蜂地冲了进去,为首的山羊胡男人贪婪地大笑:
“给我抓活的!活的赏金十万!”
“砰”,有枪从小花妖的肩头穿过,凝固了孩童的天真。
山火蔓延,灰烟冲天,小鱼被听话蛊束缚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窜天的火光,吞噬了以雨露为生的树木,吞噬了清冽的山泉,吞噬了一个又一个的小家,她的同族在火焰里凄厉地叫喊,生灵涂炭。
她看见玫瑰花妖的根茎染上火苗,她最爱美的母亲,衣衫被烈火烧毁,屈辱地抱住自己赤裸的身躯,溪流里的鱼承受不了烈火的高温,一个一个从水里跃出,在岸上搁浅。
猎手们用捕妖往圈住她们,阴险地大笑,拍手叫好。
而这些,都因她而起。
有妖看见与人类为伍的小鱼,指着她大骂叛徒。
她听见那个山羊胡猎手在大声尖叫:把火灭了!抓活的!
可山火只是肆虐,疯狂地燃烧。
而小鱼,只是站在结界之门,笑着看着这一切。
有人朝着她信步走来,是师兄,师兄依然一袭青衫,干净得与这个修罗场格格不入,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
原来这一切都是猎手的一个局。
小鱼好恨啊,她听见自己身体里有东西在翻江倒海,好像搅动着自己的血液倒流。
她感到有什么东西顺着她的皮肤往身体里钻,让她好恨,让她好恨,让她好像拥有了不属于她的力量。
她艰难地把目光转到袖口,是那把桃花扇,此刻正散发着诡异的幽幽绿光,让她想要撕咬,想要宣泄,她好恨啊,她好想毁了一切啊。
好想...杀光...所有人...
好想...杀光...所有人...
好想...杀光...所有人...
小鱼的眼睛瞪得好大,她的瞳仁急速缩小,一双空洞洞的眼白看着面前的一切,她对着火焰张开嘴,竟凭空长出了两颗獠牙。
她的身上突然冒出很多不属于她的力量,让她挣脱开来那道锁魂阵,一时间,天也变了颜色,阴风四起。
她的嘴巴咧开,咧得大大的,她的嘴唇鲜红,露出来獠牙。
她要杀光,所有人。
13
小鱼的指甲迅速变长,有东西在她的躯壳里呐喊,她好恨,她好恨,她好恨。
她听到山羊胡猎手在尖叫:“你他妈的不是说那个牵牛花才是煞吗!”
然而没有人回应他,山羊胡男人只顾得上逃跑,一时间,狩猎双方互换了位置,小鱼面容狰狞,想要扑上去撕碎一切。
有好多不属于她的回忆在她的大脑里叫嚣。
有刚出生三天就被父亲沉入水中的女婴。
有被人拐卖到山村投河自尽的妇人。
有因子女不愿赡养而被活活打死抛尸山涧的老者。
有被债主设局推下悬崖的男人。
...
凃山地势艰险,河水湍急,再加上各种关于凃山的惊悚传说,形成了一个天然的绝佳抛尸地,因此,生活在凃山上的妖,都多多少少带一些阴气,而小鱼自小生活在水中,滋阴地,见尸块,食腐肉,有太多死去的魂魄附在她身上,久而久之变成了藏在小鱼身体里的煞。
但因为她离开凃山后又一直住在庙里,所以那些煞气都不算明显,可现在小鱼情绪波动,又有了蛊毒的催化,这些怨鬼,都苏醒了。
那就杀了所有人吧,小鱼凄惨地笑着。
无数冤魂从小鱼身体中破蛹而出,那条养育小鱼的母亲河,竟然是一条长长的罪恶之水。
怨鬼们披散着头发,利齿穿破了人类们的喉咙。
小鱼第一个便想去杀了师兄。
小鱼一直以为他是能够信任的朋友,却不知道他早就对她的身价十万起了歹心。
可就在所有人都在四下逃窜的时候,师兄却冲着小鱼,呆呆地跪了下来,小鱼想要嘲讽他懦夫,却看见他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某一只,刚刚从她身上钻出来的魂。
那是一只身形瘦小的鬼,似乎是一个小女孩的模样,师兄第一次真正笑了起来,对着小女孩张开了双臂。
小女孩周身都是煞气,没有半点属于自己的意识,她掉了一个眼珠,露出一截鲜红的舌头,身上的肉都已经腐烂,头发上挂着水草,一副被溺死的模样。
可一片惨叫里,师兄却轻轻地抱住了她,落下眼泪,如获珍宝。
“乖乖...”
小女孩扭动着,想要一口咬穿师兄的喉管,但他只是抱着她,对着她不住喃喃。
山羊胡男人悬着最后一口气,恨恨地说:“这他妈都是你计划好的!”
山羊胡男人作为黄金猎手,捕获了无数只妖,赚得盆满钵满,按理来说,他本来可以下半辈子衣食无忧的。
然而这次这个源霏和尚给出来的条件太诱人了:
和尚说,凃山易守难攻,妖气四溢,这次我们把它们一网打尽。
和尚说,凃山的煞?没关系,我已经打探清楚,凃山上最大的煞是一只牵牛花,它吸收了太多埋尸地的土壤养分,我们只要把她事先处理便好。
和尚说,我知道凃山上有一条小鱼,她在寺庙里待过,一定能帮助我们对抗煞变的牵牛花。
和尚说,妖精只有化了形才能中听话蛊,我们在闹市把牵牛花的煞放出来,那小鱼一定会化形对付她。
和尚说,你要金钱,我要名利,我们合作。
山羊胡男人以为一切都万无一失,却唯独没想到这是和尚早已计划好的:
唯有烧毁埋骨之地,释放煞气,方可超度怨灵。
凃山之煞根本不是牵牛花。
唯有炽起凃山山火,以愤怒唤醒小鱼身上的怨灵,才能将煞气释放人间,将其超度。
可如今那和尚只是抱着他女儿的尸骨:
“乖乖,你要投个好胎。”
他只是想见到他女儿,而不惜牺牲小鱼的同族。
他只是想见到他女儿,而不管这世间修罗大地。
小鱼愤怒地咆哮着。
都结束吧,这个世界的光辉与破败,这个世界的爱与恨。
14
事情失控了。
和尚只超度了他的女儿。
估计他的法力也只够这些了。
他在极阴之地,放火烧了整座山,又做出忤逆佛祖的法事,身上本就不多的修行都被折完了,再加上刚刚被怨灵攻击,被蛊毒反噬,他很快瘫倒在了地上。
怨鬼们生生撕开了师兄的皮肉,五脏六腑流了一地。
然而师兄却始终没有反抗,只是平静地接受自己的报应,他唇角依然带着笑意,好像是终于完成了未了的心愿。
小鱼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实际上,小鱼已经感觉不到什么情感了,除了滔天的恨意。
而剩下的怨灵被人释放出来,又被人抛弃,此刻他们像是无头苍蝇一样,暴怒地毁坏这一切。
鬼不攻击妖,她幸存的那些同族们也只是冷漠地看着怨鬼分食着那些人类的尸体。
这是他们应得的报应。
可是呢?可是自己已经死去的那些同族呢?可是那些没有做错任何事却被唾弃的妖呢?
为什么山妖要躲躲藏藏?
要是自己成煞得早一些就好了。
把所有人类都杀光不就好了吗?
是啊,把人类杀光不就好了吗?
小鱼的周身映出艳火,她领着身后的厉鬼缓缓地向山腰走去。
两个小时后,这座城市将哀鸿遍野,就像曾经有人类对她们做过的那样。
突然,一道金光照过来。
然后,她转身,却看见了一众和尚。
为首的方丈长袍加身,对她举起法器,“轰”的一声,一道金光做成的笼子把小鱼包裹在了里面。
好烫!
不过是几秒钟的时间,小鱼就看到自己的鳞片隐隐冒出青烟。
小鱼暴躁地摆动着尾巴,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从未做过什么坏事。
她调动全身力气,用鱼尾托起来一注散发出怨气的水,朝着那方丈攻击了回去。
“砰”,水柱被金光罩弹了回来。
而在那方丈旁边协助施法的人,正是念白。
“小鱼,不要。”念白对她摇头。
“你怎么敢和我说这句话?”小鱼咬牙切齿:“你敢说你对他们的计划一点都不知道?”
小鱼凄厉地尖叫着:“这就是一个设好的局。”
方丈呵斥念白:“休要与妖精讲道理。”
小鱼只是冷笑,为什么佛祖这么伪善。
他们明明追名逐利,却装作心淡如水,他们明明作恶多端,却要我回头是岸,他们明明身坐高台,却根本不睁眼看这红尘悲哀。
这些怨灵,这些死去的人,都是被他们的同类自相残杀。
这些妖,这些被活活烧死的妖,都是被你们人类残害。
你们人类为了你们的心中大爱,可以牺牲一整座山的妖。
可凭什么,我们妖就要比你们轻贱?
金光越收越紧,小鱼的皮肤被烫出水泡。
底下有的和尚在称赞方丈的神勇。
有的和尚在超度着那些死去的怨灵。
有的和尚在抓捕着剩下那些妖,剩下的妖精手无寸铁,和尚却三两成群,做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她还听见有的和尚在义愤填膺:“这里还有个死去的和尚,这些妖真是作恶多端。”
一片喧嚣里,她被金光钳制,动弹不得,好疼,真的好疼,她感到自己外面的鱼鳞被烫破,金光从裸露的红色皮肉里钻进去,然后血液和浓水流出来。
真的好疼。
金光罩骤然锁紧,小鱼的鱼鳞已经全部都被腐蚀完,她也没有力气再去维持着厉鬼的形态,她逐渐变成了人类的样子,和当时刚刚化形那样,微弱的法力和赤裸的身躯。
方丈操控着金光笼,把她慢慢移到悬崖边,想要把她摔死。
她被烫得在笼子里狼狈地打滚,像一条被踩在脚下的蠕虫。
而念白,只是在很远地地方,定定地看着她。
然后,她看见念白动了。
念白朝着她跑了过来。
方丈操纵着金光笼掉下了山崖,而念白,在最后一秒钟,抓住了她的手。
他们一起坠落,像涨潮时翻涌的海。
一时间,小鱼恍了神。只听见上面和尚们诧异的声音响成了一片。
耳边划过呼啸的风声,世界在下沉,念白一只手穿过金光笼拉住小鱼,另一只手挣扎着抓住了峭壁上的荆棘树枝。
有什么东西滴在了小鱼身上,是血。
念白那只抓着树枝的手被划出了骨肉,他的血像是泉水一样咕噜咕噜往外面冒,血液流到小鱼的脸上,和眼泪一起蜿蜒成了河流。
15
念白拉着小鱼,有了荆棘的缓冲,他们只是摔在了一个半山腰凸出来的台子上。
受到了冲击,金光罩断开了,小鱼蹒跚地从里面爬出来,身上没有一块好肉。
念白一条腿折断了,腰间也被碎石扎出来一个血洞,但念白无暇顾及自己,他只是盯着她的伤口。
他面色苍白,眼神却依然平静,好像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好像只是倒了一杯水,或者拾起一片落叶,或者只是平淡地捞起来一条搁浅的鱼。
“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佛爱人间。”
“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慈悲为怀。”
“可是我是妖!你救我你永远也入不了佛道!”
“那不入便是。”
小鱼恨得咬牙切齿,好想撕下他虚伪的面具。
“你骗人,你明明就和他们一样,恨这世间所有的妖。”
“你到底为什么要救我,你要死了你知不知道!”
念白吃力地抬起一只手。那只光洁的手如今血迹斑斑,像是一夜之间被砍伐掉的树木,他把手举到小鱼的面前,又骤然停住,他掌心离着小鱼的脸大约几厘米的距离,隔空抚摸勾勒着她的面容。
小鱼静静地盯着他,她微微垂下身去,把耳朵靠在念白的胸口,想要听他的心跳。
“咚...咚...咚...”
一下比一下微弱,像是寺庙里燃尽的灯台。
“你到底为什么要救我。”
最终,念白叹了一口气,好像终于放弃了和宗教礼数的抗争,他深深地望着小鱼,好像要把她此刻的模样镌刻在心底:
“因为是你,小鱼。”念白说。
“小鱼,听我说,凃山待不了了,你回寺庙,他们不知道你之前在寺庙里,那里没人会去。”念白虚弱地开口。
“那你说,他们的那些计划,你知道多少?”小鱼轻轻问。
“猎手接近芊芊,你知道多少?师兄给我下蛊,你知道多少?你们那么多和尚有备而来,你又知道多少?”
念白犹豫了一下,他张嘴,想要说话。
“嘘。”
小鱼别过头去:“算了,我不想听。”
“小鱼,我发誓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你。”念白说。
“可我、芊芊、我的妈妈、小玫瑰妖、还有凃山上那么多死去的妖,我们从来没有想要伤害过任何人。”
小鱼恨吗,她当然恨,那些无处安放的情绪翻涌而出,如同腐烂的枝芽,洪流一般席卷破碎的春天。
可是,她能恨谁呢。
她不过是凃山上一个修为小小的妖精,而他也只不过是名不经传的小和尚,和尚上面有方丈,方丈上面有禅师,禅师上面有佛祖,而佛祖是不问世事,却万人跪拜的神明。
16
小鱼还是回庙里了,没有念白的寺庙阴气森森,小鱼就跪在空荡荡的大殿中间,念了一晚上的诵经。
这世间有佛吗?
大概是有。
可是为什么那庙中的佛,看着世间贫困悲苦却迟迟不渡。
可为什么那庙中的佛,金尊之下不过是一抔黄土。
小鱼趁着一个夜晚去了之前把她偷走的那个小孩家。
小孩的母亲在一个清晨因为肺病离开了。
骨灰盒摆在祭坛上,祭坛边上是一尊被擦得锃亮发光的佛像。
小鱼跪在地上,质问上天,为什么不保佑可怜人。
回应她的只有大雨倾盆,小屋在雨水里摇晃,孩子在风里哭丧,而一位母亲永久地闭上双眼,走向死亡。
她把念白的尸体带回了庙里,虽然她不确定佛祖会不会因为这种无足挂齿的小事大发雷霆,但是无所谓了,她还是想和念白待在一起。
而且没事气气佛祖也挺好的。
她把念白的尸骨埋在了寺庙后面,却在挖土的时候发现,旁边还有一座不起眼的坟。
其实甚至都算不上坟,只是一个小小的衣冠冢,附着一块被擦得干干净净的碑,看起来有人精心打理,上面是师兄的笔迹:
爱妻阿源,爱女小霏。
源霏。
小鱼长叹一口气,把冢前的落叶扫走,端端正正地上了三炷香。
念白和师兄都死了,这个地方果然无人问津,成了一座空庙,她坐在念白原来打坐的那个位置发呆。
念白总是念着一本诵经,他的头偏向这边,眼睛朝着这个角度看。
小鱼模仿着平时念白的坐姿。
突然,她愣住了。
念白平时总是看向的那个位置,是一面金光闪闪的佛像,而这个角度看过去,佛像上反光的位置,却恰好映出了那口鱼缸。
她平时总是在鱼缸旁边,有的时候在那里玩水,有的时候在那里清洗她的鱼尾,有的时候坐在里面发呆,有的时候她也学着念白平时的样子念经,试图表现得更乖一点,说不定他就会更注意自己一点。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她这些不经意的小动作,全都被念白尽收眼底。
她以为他心无杂念一心向佛,其实他早就决定好了,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是比神明更深刻的东西。
于是小鱼突然就想起当年她刚入凡间的时候,那个时候她以为凃山就是天,她沿着河岸一路飘,水流汹涌,波浪滔滔,看不清面容的和尚站在朦胧的光影里,对她伸出一只完好无损的手。
而她少不更事,以为那就是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