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流》萧布利多

1、第 1 章

　　第一次见到她是2001年的冬天，大多数人回想起来，总觉得那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年代。
　　人群心怀向往，艺术创作自由，五环之内的夜晚都亮起霓虹灯，第二天升起来的太阳总是充满希望。

　　可惜我和她都无福消受。

　　我和她于新世纪钟声响起的第二年，被各自的领导派往了同一个地方——甘肃的一个小山村。
　　我搞石油，她搞扶贫。

　　她是那种很自然的女人，单眼皮，眼尾稍稍向上，带出一条动人的弧线，鼻子翘翘的，脖颈很长，她不是很惊艳的那一类，以至于我们偶尔去镇上的时候，她转眼间就被淹没在烫着鬈发的人群里。
　　——那可是刚刚拉开序幕的21世纪，哪怕是贴着不入流画报的小镇发廊，都散发着热情与美丽。

　　不过她对这些时尚讯息完全不感兴趣，于是她的外貌看起来是就一个清淡无趣的人，拥有一段平凡到像是复制粘贴的人生。

　　但是我知道她不是。
　　她颤动的睫毛，偶尔一闪而过的腰间纹身，趟进河流里的脚踝，她望向远山之外的眼睛，她飘散的思绪，她的欲望。
　　我知道她有着原始又野性的灵魂。

　　2001年，“疯批”这个词语还没有出现，于是我就权当被她的一颦一蹙所吸引，我喜欢她身上的危险气息。

　　我们看月亮，看鸟群，看干涸的泥沙。
　　看雨季河水倾泻而下，我和她爬到树上，天上雷声滚滚，地上河岸决堤，但是管我们屁事，我们活着，我们在树上接吻。
　　当然，洪水之后，存放石油工程材料的基地损失惨重，而她驻地的那个村子被冲走了整整一圈的羊。

　　大概是02年的时候，她从镇上搞了一辆摩托，我说干嘛你要皈依飞车党啊，她说上车。
　　她甩给我一个头盔，带着我上山，凌晨两点，我们沉默地在山上狂飙，西北地区的风冷冽刺骨，整个世界只有她、我、车前灯和摩托轰鸣。

　　山上有一所菩萨庙，在十一月里燃着微弱的香火，她带我上去，颇为虔诚地给菩萨上了三炷香。
　　她说，菩萨，请保佑我们，永远年轻，永远相爱。
　　我看着她，菩萨，请保佑她，永远快乐。

　　要走的时候，她却拉住我，然后她坐在菩萨前，把衣服扣子一颗颗解开，她胸前圆润，皮肤白皙，腰间的蝴蝶随着她的呼吸起伏，身体朦胧像一座岛屿。
　　她说，拜完菩萨，该拜我了。
　　我说好，你是菩萨，你是我生命中最圣洁最美好的菩萨。

　　拜到一半的时候她突然停下来，不过这情有可原，因为实在是太冷了。
　　她坐起来，双手搭上我的脖子，她看着我问，你怕死吗？
　　我摇头，她的眼睛很黑，像深不见底的漩涡，而我甘愿沉沦。
　　她说好，那如果我们今天一起死掉，就是天意如此，我们相爱，永远不分开。

　　她带我走向摩托车，从山顶，顺着那条羊肠小道，拧死了把手，直直冲了下去。
　　风。
　　失重。
　　下坠。

　　我紧紧抱着她的腰，如果我们有幸死亡，那我要和她靠得再近一点，我们血肉模糊，骨灰也要烧在一起合葬。
　　从山顶到山脚的十分钟，大概是我生命中最漫长的十分钟。
　　从摩托上下来，我的双腿几乎站不稳。

　　只记得最后，二十二岁的我抬头，在山底遥遥望向山顶的菩萨，我心中默念，菩萨，你看，我不怕死亡，我只要爱她。
　　我只要爱她。
　　我只要爱她。
　　我只要爱她。

　　大家只当我们关系好，四处张罗着要给我们介绍对象，我和她只是在热心街坊的顾盼里垂下眼睑，表面害羞搪塞几句，然后桌子底下，她偷偷把小指伸出来，勾我的手心。

　　2003年冬天，邻镇上开了一家舞厅，她特别感兴趣，元旦将至，我们的工作不算多，于是跨年那天，我们索性偷偷溜出来，她骑着她轰轰作响的摩托，我拿出来两件最后的棉衣，坐在后座，把我们两个裹得像冬眠的熊。

　　其实她肢体协调能力很差，舞厅的灯光摇曳，青春洋溢的人在里面牵着手渡步，她却总是左脚踩着右脚，于是干脆蹲在地上咯咯地笑。
　　我看着她，她脸上有一层绒绒的光。
　　她站起来，拉着我的手，开始旋转，我们两个就像高速运转中的迫击炮，我注意到她头发在飘，吞没我，像浪潮。

　　然后零点，跨年钟声响起，身旁的人开始欢呼，我晕晕乎乎的看着她，双眼朦胧，她突然靠过来，开始和我接吻。
　　舞厅喧嚣，世界寂静，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注意到舞厅的角落里，这两个彼此相爱的人。

　　但我们不在乎，是真的不在乎。

　　过去的记忆很模糊了，时间确实太久了，最后一次有印象的时候，好像是在04年。

　　就像电影里的镜头一样，火车汽笛乌乌作响，有人跟着绿皮车奔跑，有人在车窗挥手，有人泪水模糊，有人走上轨道，却驶向命运的分支河流。

　　后来见到她，如大家所见，今年已是2023年，我们在一个没那么正式的社交场合遇见，我牵着我女儿，她带着她儿子，两个。

　　小孩们去玩了，我和她走到镜子前。

　　生育让我们的身体都不再鲜活，她的身材已经明显走样，肚子上凸出来一块肉，勒得衣服紧绷绷的。
　　而我这些年头发大把大把地掉，露出额前一截可笑的粉色头皮，我讪讪地冲着镜子笑，鱼尾纹挤作了一团。

　　分别的时候，我和她抱了很久，她生完二胎的胸脯沉甸甸的，压得我有点喘不过气，或者压着我的是什么其他的东西，我也不清楚。
　　这次拥抱不带任何欲望，只是两个疲惫的中年女人，在操完彼此以后又被生活操，被老公操，被世界操。

　　可明明就在二十年前，她还是我的庙宇，我的神明。

　　我说，我们这两个比女人怎么混成这样了，要不我们重回2005年吧，我要去他爹的黑龙江，或者内蒙古，或者俄罗斯，反正越远越好，再来一次，你跟不跟我走。

　　她松开我，看了我很久，然后轻轻摇头。

　　她牵起自己的两个儿子，说两个人之间的缘分，怎么可能抵得过时代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