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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海市蜃楼 ...

  •   昽萤睁开眼,略带疲惫地望向飘雪的苍穹。
      浅灰色的天空是望不到尽头的悠远,苍白死寂得没有一点光泽。
      雪花飘落在她的发顶,快化作雪水,渗进少年茶色的发丝。她低下头,轻轻拂去衣上的点点白霜。
      眼前的光景有些陌生,也有些熟悉。
      她步步向前,落下的足迹很快被大雪抹去。
      哪怕一直活在同一段岁月里,她也已经活了太久,久到早已看遍这浮世三千。
      皆为虚幻,海市蜃楼。

      而那最初的最初,是一个日本仍由幕府统治着的时代。
      那是一个算不上多么美好,却也相对安稳的年代。

      父母年轻时,市井中有阴阳先生为他们卜过一卦,说他们命中无子,若最终膝下能有一女,便已是造化。
      应十来年前那一卦,昽萤有过五个早夭的兄长,和一出生便没有呼吸的胞弟。
      她是父母唯一的女孩,也是唯一活下来的孩子。
      昽萤从小便占据了父母全部的宠爱,她拥有那个时代女子不可奢求的自由。
      父母没有给她草草安上一个以“子”结尾的名字已经说明了一切。
      她是被当作男孩来生养的。
      从衣着打扮到言行举止,昽萤全然一副少年的模样。
      昽萤并没有表现出抗拒,也没有什么乐意的表示,只是默默的,全盘接受了父母安排给自己的一切,淡然的好像什么也不在乎。
      她日复一日的执行指令,从不主动提出任何要求,安静而又听话。

      昽萤偶尔会抓一袋子的萤火虫,在夏天的夜里。
      没有温度的冷光,透过轻薄的纱袋,在少年浅橙色的瞳孔中烙下闪烁的鎏金,摇摇坠坠,沉浮在她瞳中冰冷的暖色里。
      对独女这种无伤大雅,也是仅有的爱好,父母也从未过问。
      他们从庭院中的长廊穿过,望见满院飞舞的荧光,星星点点,灿若星河。
      少年独自伫立在那流萤中心,抬眼勾勒着那细碎光斑飘摇过的痕迹。
      她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地,聆听着光的声音。
      她不喜欢过分明亮的阳光,只喜欢暗夜中那一点微明的样子。

      作为一介女流,她却天生就有胜过男子的力量,也不可思议的,很有些习武的天赋。十一岁时,面对自家武道馆中高出自己一头的成年男性,她也能不落下风的将其撂倒。
      鞠躬,和解,平静退场,仿佛一切事不关己。
      下人们总说昽萤少爷静如止水,处变不惊。但她更像极地飞舞的流萤,剔透而纯粹,冰冷而不可及。
      那并非少年时不谙世事的冷淡,而是她生来就镌刻在灵魂里的漠然。

      对上童磨色彩纷呈的眼眸时,昽萤笑了笑。
      她在那混杂的斑斓中,找不到属于自己的那一缕浅橙。
      襁褓中小小的孩子眨了眨眼,继续与她对视着。透过他盛下万千色彩的眼瞳,昽萤看到了他虚无透明的灵魂。
      十二年的人生中,她第一次感到自己在笑。
      “昽萤很喜欢这孩子吗?”她听到叔母这么问道,“把童磨入赘给你也不是不行。”
      听出叔母话中玩笑的意味,她回答:“您说笑了,但在下确实认为,这世上找不出第二双这样绮丽的眼眸。”
      少年的唇角保持着一个得当的弧度,但她并不认为那是笑容。
      “别说,昽萤再小个五六岁,令郎我可真就带走了。”父亲拍着叔父的肩,大笑着说。
      在那个崇尚亲上加亲的年代,人们都很乐意将年龄相仿的表亲堂亲相互许配。而昽萤并不属于这个范畴。
      平均寿命四十岁上下的时代,十二岁已是小半生的长度。
      她忽然感到有些无趣。
      于是她轻轻起身,走到茶室的门边,一只手已搭在了纸门上:“抱歉,在下想出去走走,先失陪了。”
      得到父亲颔首同意的回答后,她便拉开纸门去了廊上。
      安静的婴孩在母亲怀中凝视着少年宽大的衣摆消失在门外,一声不响。

      后来昽萤或许是没见过童磨几次,她的记忆中并没有这个时期的童磨。

      这段时间里,父亲一点点将家业交给了昽萤。她学得很快,将一切管理的井井有条,也镇得住武道馆那帮强的蛮横的汉子。
      虽然膝下无子,能有个如此精明能干,又深谙世事的女儿继承家业,父母觉得当年那一卦未必是什么凶兆。
      美中不足的,也是让他们有些后悔的,大概也只有完完全全将昽萤当做男孩生养,以至于现在难以为她招揽一门亲事。
      入赘对于大户人家的子弟而言,本就不是什么值得声张的光彩事。更是没有哪位男子想要入赘给一位如此英俊强势的妻子。
      “父亲大人不必担心。”昽萤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便又回声给家仆们分配工作去了。
      “昽萤。”
      被父亲叫住的少年停下脚步回过身,静静等待父亲开口。
      “你可愿亲上加亲?”
      虽然并没有指明“亲”指何人,但昽萤明白父亲的意思:“若是叔父一家不嫌弃在下长童磨十二岁,在下自然心甘情愿。”
      男人似乎如释重负,露出笑容:“你乐意便好。”
      昽萤当然知道对他们这一类家底相对殷实的人家而言,亲上加亲,不过一种委婉的说法。父亲的本意,大抵也是想借此侵占叔父一家的产业。
      同是经商起家,客套着彼此来往,何来什么手足情深。
      只要合理利用这十二岁的年龄差,在童磨掌势之前控制全局,看似是两户人家合并家产共同经营,实则是吞并了夫家的那一份产业。
      昽萤都懂,但她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抗拒。
      父母是指令的输入者,她不过是个执行器,具有反抗输入者能力,却没有反抗之心的执行器。
      况且,她知道叔父不是傻子。
      不久后,父亲果然铩羽而归,被叔父以“童磨过于年幼”为由合情合理地拒绝。
      “父亲大人不必担心。”少年还是这样说。
      但这次,父亲没有叫住转身离去的昽萤,任凭她纤长的身影逐渐模糊。
      已经生出半鬓白发的男人,就这么端着烛台呆呆的站在原地,目送独女的身影渐渐远去,在拐角消失不见。他在那处站了许久,久到手中的烛台燃尽,火焰大幅腾跳几下,只剩黑暗中弥散的一缕烛烟。

      十六岁那年,一切都戛然而止。或者说,一切都从这时,开始脱轨。
      那时的昽萤并不知晓是何人袭击了自己和家人。后来的两日,她的意识似乎也因失了□□的支撑而混沌不清,恍惚间只觉得目之所及皆为赤色,染尽半边苍穹。
      直至第三日,少年彻底醒来时,雨落不止,伴着院落里满树的樱花一起飘摇,纷纷扬扬像六月的飞雪,与那尚未干涸的鲜血,融成妖艳的赤红。
      少年僵硬的从地面上爬起,绕过一具具自己所能叫出姓名的尸身,跌跌撞撞地走进内室,勉强为自己找了身干净的和服。
      她推开门,正撞上了一身丧服的叔父。
      男人的打扮极其素净,没有任何多余的饰品,丧服也不是庶亲逝世时应着的款式。
      那是只有在血缘关系最近,一母所生的同胞手足离世时才会有的打扮。
      对上视线,男人在一瞬间流露出了恐惧,惊讶,失望混杂在一起的情绪。他很快调整好神态,用哀戚的神色向她致哀。
      此事在当地一度闹得沸沸扬扬,流言蜚语四起。有人默哀,有人道是报应。身处流言中心的少年仍旧做着自己的事,放任各式传言流转。
      但后来谈论此事的人大多接连失踪,下落不明。出于恐惧,人们最终选择闭口不言。

      昽萤带着剩余的一切,来到了万世极乐。
      她默默站在童磨身后,不时有人踏入和室,向他祷告。
      日复一日,年幼的教主在父母的安排下,重复着宽慰信徒的工作。他不知道那些来来往往的人究竟说了些什么,也不清楚自己在回应他们的期待时又堆砌了怎样的词藻。
      没有信徒时,他会转过身,仰起头望向身后始终一言不发的堂姐。他不开口,昽萤也会一直保持沉默,静静的和他对视。
      “姐姐。”小小的孩子张开手臂,精致华美的和服拖曳在地面,将他的双手遮挡的严严实实。
      他有些蹒跚的套在这昂贵的布料中,摇晃着向少年走来,那模样像刚刚学步的幼童,滑稽而又庄重。
      “童磨大人,您需要在下做些什么?”她俯下身问道。
      “我不想待在这里,好吵,好热。”他尝试从过长的衣袖中使双手露出,不断的甩动双臂,“姐姐带我出去。”
      窗外已经偏西的日头在和室内铺上一层暖色。
      昽萤站在阳光触及不到的阴影中,望着那与自己瞳孔相似的色彩。
      “晚上吧,童磨大人。”
      “姐姐真的从来不在白天出门。”他又坐回了原处,说道。
      “在下活着的代价是无法触碰阳光,抱歉让您等到晚上。”
      “姐姐在我身边就好。”他望着少年,露出一个笑容。
      他是天生的神明扮演者。
      当孩童的天真单纯与神明特有的淡漠结合在一起时,这样的感觉更是加倍的。
      十二岁那年,见到童磨的第一眼,昽萤就察觉到他和自己一样天生缺乏的情感。
      但他可以扮演神,而自己只知道如何做一个好的傀儡。
      那时的昽萤还不相信宿命,却也认为童磨生来就是要被人捧在高处顶礼膜拜的。
      “只要您愿意,在下一直都在。”

      昽萤一直都在。
      看着他从三四岁的孩童变成二十岁的青年,在他失去父母后替他收拾好了一屋子的血腥,在他变成鬼后继续陪伴在他身边。
      十余载光阴,她仍是初来时那副少年的模样。就连她说话时的口吻也一如往昔,并没有因失了父母的管教而改变,还是句句敬语,不卑不亢。
      “原来姐姐不会变老是因为早就变成鬼了吗?”童磨将下巴搭在她的发顶,将她圈在怀里,似乎是含着笑意问道。
      “您好像很高兴。”她仰起头,看着童磨那双彩色的眼睛。
      “这样姐姐也可以永远和我一起了,不是吗?”
      或许是少了人类的情感,他的笑容很纯粹,没有笑意,却像孩童那般天真。
      他还是管昽萤叫姐姐,即便从外表上来看,他已是更加年长的一方。
      “在下一直都在。”她还是像以往一样,神色冷淡的承诺着。

      何为爱意,昽萤其实不懂。
      她知道和人类比起来,自己天生就薄情七分。
      父母死时,她只是沉默着从满是血腥的地面爬起,给他们鞠下深深一躬。她并不觉得有多悲哀,有多痛苦。只是出于本能的,想要以这样的方式感谢他们十六年的养育之恩。除此之外,她再没有任何其他的表示。
      但昽萤更认为,童磨才是真正的,无情十分。
      他的笑容与泪水尽头都是虚无。繁杂的表现背后只有一望无际的空洞。
      像海市蜃楼般,看似纷呈,实只空白。
      两个天生缺乏感情的人不会爱上对方,哪怕相伴彼此走过上百年。
      昽萤是这样想的。
      可为何,她的魂魄无法归入地府?她被投入最初,重新上演曾经,将一切重来以后开始毫无意义的下一次轮回。
      佛不渡执念过深之人,奈何桥也载不了这份沉重的固执。
      但既定的结局无从更改,这份至死不渝的执念也因此成了勒住忘川大门的死结。
      反反复复,永生永世。
      这是爱吗?可得不到回应也没有结果的爱,终有一天会累会倦,本该如此。或许是她那仅有的三分情感,累得很慢,也不知疲倦。

      昽萤尝试过改变过往,却有一条名为规则的丝线操纵着整场大戏。无论如何调整过程,童磨的死亡都是无法修改的结局。哪怕没有任何能够让他死去的契机,他也仍会莫名其妙的死去。
      到后来,那些不重要的过往全部被遗忘,她的记忆中几乎只有童磨的身影。
      脑海的回忆只剩黑白交织的残象,在时光中不断褪去。
      她只记得童磨眼睛的色彩,那是五彩斑斓的空白。

      童磨似乎一点没变,她早已习以为常。
      曾经,他在一旁看着父亲因为偷情被疯狂的母亲杀死,又看着母亲在自己眼前自杀。鲜血一点点漫开,渐渐扩散到他的脚边,悄悄在和服下摆晕开一片赤色。男孩眨了眨眼,向后退了半步,跨到了血液浸染不到的榻榻米后。
      “姐姐。”这是他目睹父母死亡后发出的第一个音节,和往日一样,淡淡的,没有感情。
      他的声音不大,少年却很快拉开纸门出现。
      她的反应与男孩如出一辙,扑面而来的血腥味并没有使她露出任何异样的神情。
      “好脏。”男孩又往后退却半步,站到了少年身旁。
      “没关系,在下会收拾好的。”她径直踏入赤红的血液,在夫妻俩的尸身旁蹲下,“童磨大人对尸体的处理方式没有要求吧?”
      “姐姐快点把这些东西处理干净就好。”
      若童磨不在意父母的尸身如何被处置,那一切便简单不少。
      吃掉就好。
      再没有比这更迅速,也更简便的处理方式了。可以省去繁琐的丧葬仪式,只需要编出一个借口来解释他们的失踪,那么——
      “失礼了。”她祷告般,虔诚地呢喃道。
      童磨不喜欢血,至少不会喜欢这样四下飞溅流溢满地的血。就算后来变成了鬼,他也很少染的一身血腥,干净剔透的就像他那冷彻的血鬼术。

      大概,童磨是有感情的,但是,只有一点。
      他会去模仿人类的感情,似乎自己真的有他们一样的喜怒哀乐。教主大人骗过了信徒,却骗不了自己,也骗不了看着他长大的姐姐。
      他也会和人类女子进行一些儿戏般的恋爱,但在昽萤的记忆中,那些女子最后的结局无一不是被童磨当作了某天的晚餐。
      “果然比起她们,我还是更喜欢姐姐呢。”
      “蒙承您厚爱,在下也不过冰原上的无数红莲之一。”
      不过是仗着血脉相连的缘分更早认识您,又凭着不会老去的鬼的身体,有幸能伴您走过更长的年岁罢了。
      “姐姐,你错了。”他忽然认真起来,与她额头相贴,“冰原之上可以开遍红莲,但太阳永远只会有一个,是唯一的那一个。”
      少年沉默着没有回答,这段对话也因此不了了之。
      冰原不需要太阳。长时间的日光只会加速冰原的消弭。
      几十年后,那个叫琴叶的女子被童磨杀死时,昽萤看到他蹲坐在地上,泪水不断地坠落,敲击在地面。
      少年走上前,在他面前半跪下来,捧起他的脸问道:
      “您什么时候才能为自己哭一次?”
      两人的视线处在同一水平线上,她的目光里却莫名的,有着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她像是在祈求,又似乎在命令。
      昽萤笃定,他眼中纷呈的色彩,在那一刻,又属于自己的那份,冰冷的浅橙。

      两百年来,昽萤很少使用血鬼术。少到其他上弦一度认为,少年只是不具备血鬼术的,弱小的下级鬼。
      “这样无能的鬼为什么有资格出现在上弦会议中?”
      “猗窝座阁下已经狂妄到开始质疑那位大人的决定了吗?明明只是上弦之三,却还是这样自大的不可一世呢。”童磨转动着手中的扇子,漫不经心地开口。
      “……嘁。”
      摇摇欲坠的扇子从他的掌中滑落,他好似要欣赏它的坠落一般,任由它向下坠去,直到另一只更为纤细的手将其接住。
      “童磨大人,您的扇子。”
      少年将扇子物归原主,又默默退回原处,隐没在童磨身后的阴影中。她的视线没有聚焦,却看往了猗窝座的方向。
      “猗窝座阁下,是否愿与在下一战?”
      正欲开口回答的上弦之三却被另一个声音截住了所有话语——
      “不必了。”
      诸鬼皆是噤声,沉默地望向步步走来的鬼王。
      昽萤投去一瞥,目光交错的瞬间,她捕捉到鬼舞辻无惨的瞳孔剧烈地震颤起来。高傲的鬼王不会容许自己的失态,很快移开视线,恢复成往日居高临下的样子。
      无惨看到,上弦之二身后那精致漂亮的,人偶一样的少年,抿起唇角,露出一个完美的微笑。那不带任何笑意的笑容衬得她愈发像个傀儡,空洞而难以揣测。
      无惨在一瞬间升起一股无名火,身为鬼王,他难以忍受任何鬼以如此明目张胆的方式挑衅他。但更深的恐惧随即浇灭了怒火,他咬了咬牙选择了无视。
      “会议开始。”他宣布道。
      任性的童磨时常在会议中走神,摆着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神游天外,但昽萤会替他记下无惨所说的要点。童磨像个没有自理能力的孩子那样,依赖且相信着昽萤为他准备好一切。
      他的身后,少年的视线始终锁定无惨,一刻也不曾离开。

      “鬼舞辻无惨。”
      在那场会议几年前的一个雪夜,鬼王被一个少年叫住。
      茶发的少年仅着一件宽大的和服,寒风不是撩动他的领口,露出一小片苍白的肌肤。他在暗夜中似乎发着微光,擦亮了周身飞舞的白雪。
      “您大概不记得在下,这无关紧要。”他的用词极为得体,谦敬又不显低微,“您大概也不会料到,当年没有价值的在下,如今仍存活于世。”
      “无惨大人,继国缘一的传人将要诞生,您不做些什么吗?”
      纵使四百年时光悄然飞逝,“继国缘一”这四个字所代表的一切仍激起无惨本能的恐惧和战栗。
      不可能,缘一没有留下子嗣,日之呼吸也早已失传,那个名为“继国缘一”的噩梦醒来已久,世上不可能再有第二个缘一将自己逼至绝境!他是鬼王,是最强大也是最初的鬼,是永生不死的鬼舞辻无惨!
      “在下还建议您,不要过多揣测众鬼。堂堂鬼王,忧心于下级鬼的篡位,不过无事生非。”
      “你是谁?”为什么,这个少年似乎知晓许多他不应了解的过往,无惨感到不安,也因少年的讽刺而愤怒,“你的情报又是从何而来?”
      “在下不过是跟随童磨大人两百多年的仆从。情报来源无可查起,若您愿意相信,在下乐意如实奉告。”
      两百年……反应过来的无惨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为什么,为什么眼前的少年直呼自己的名字却安然无恙!?
      无法控制的鬼,无论强弱,在鬼舞辻无惨看来,都是必须除掉的隐患。
      在看到少年面色平淡地接住自己的攻击后,他更是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在下并不想动用武力,无惨大人请三思。”纤弱的少年轻盈地躲开所有的攻击,继续用独属于他的冷淡声音说道。
      少年在鬼王的攻击下起舞着,宽大的衣袂在雪中飘扬。除了必要的格挡,他几乎是徒手化解了无惨所有的进攻。源自少年身体的微光渐渐强烈,照亮了方圆五米内的空间。
      “血鬼术·腐草为萤。”
      他像是无可奈何一般,从怀中取出一支簪子,向无惨掷去。
      簪子在空中化作刺眼的光束,一时间,无惨的视野中只有一片空白。
      来不及躲闪,光束直接命中了他的左肩,仿佛吸收了血液一般逐渐变为赤红,那光线的刺目却一分未减,最后炸裂开来。
      随即,鬼王惊恐地察觉到自己失去的左半边身体没有再生,脏器和鲜血以自身为中心四下飞溅,像绽放的风信子般灼热而刺目。
      少年在光束炸裂前跳开一步,没有染上一滴血污,保持着干净得体的美好。
      “不必惊惶,在下并没有杀死您的打算。”他一边说,一边掂量着手中的光束,躲开无惨新一轮的攻击,“若您执意与在下一战,在下自当奉陪。”
      这家伙,和继国缘一一样,拥有杀死自己的力量!为什么,明明自己才是鬼王,这世上怎么可能存在不受自己控制还远强于自己的鬼?!
      “在下没有杀死您的兴趣。”他重复道。
      最后,狼狈的鬼王才终于和鬼少年达成和解,停止战斗。
      再生停止半炷香的时间后才渐渐恢复,补全了他被少年炸毁的半边身体。少年周身的光芒也逐渐黯淡下去,变回开始时的微光。
      临走前,无惨叫住了少年,再次询问:“你到底是谁?”
      “在下唤名昽萤,不过无名小卒,不值一记。”少年侧过身,飞雪从他的脸庞拂过,映入他暖色的眼眸。
      他拢起因战斗而散乱的领口,缓缓开口——
      “无惨大人,小心珠世。”

      后来,无惨才从童磨的话中得出,风雪夜那个俊秀的少年,竟是一位女子。
      “您遇到姐姐了?”青年笑得灿烂,仿佛带了些欣喜。
      姐姐?会想少年的容颜,对比眼前俊美的男子,鬼王并不认为他们的面容有多少相似之处。
      “童磨大人与在下只是堂亲,外貌不似也是自然。”不知从何时走出的茶发少年接下了话茬。
      她身上披着一件极其宽松的外衣,垂至地面的下摆明显与她的体型不相符合。还未理好的衣物略有从肩头滑落的趋势,露出胸口一路蔓延至脖颈的红痕。
      “姐姐!”童磨一下窜到昽萤身边,不露声色地替她拉好衣角,随后就像个大型挂件一样赖在了她身上。
      “无惨大人,有什么疑问,还是在下替您解答吧。”她任凭童磨挂在自己身上,面不改色地回答努力保持不露恐惧地无惨。
      “你是什么时候变成鬼的?”深吸一口气,鬼王终于直视少年浅橙色的眼眸。
      “两百多年前,是您将在下变成鬼的。”她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恨,也听不出悲。
      “两百多年,那么,只活了两百多年的你,又是从何知晓珠世的存在,以及……继国缘一的实力?”
      “以您的度量方式,在下确实不过二百多岁,但在下真实经历的岁月,早已跨越万年。”
      即便一直活在相同的时代,千年对昽萤而言,已是不值一提的岁月。
      获取有用的信息后,无惨便立刻离开,以最快速度远离看似柔弱无力的昽萤。
      “姐姐为什么要穿我的衣服……?”童磨将头埋在她的颈窝,呼出的气息打在她的侧颈,温热微痒。
      “在下的……”她轻叹道,无奈的笑了笑,“昨晚不是被您扯坏了吗?”
      她难得的,温和地笑了起来。

      “狛治阁下,恋雪托在下转告您,她会在地狱等待您。”
      会议结束后,众上弦各归所在。待到猗窝座回过神来,偌大的无限城中,只剩下自己,和方才童磨身后的鬼少年。
      “什么……?你说,谁在等我?”他猛地停下欲行的脚步。
      “恋雪托在下转告您,她会在地狱等待您。”
      “恋雪……是……谁?”
      “您果然不记得了。”少年闭上眼,身体的亮度一点点提高,发出远胜于烛焰的光芒。
      “喂!站住!把话说清楚啊!恋雪……是……谁?”
      如此熟悉,仿佛已在唇齿间流转千百回的名字,缱绻而又苦涩的,究竟是谁啊!
      “很遗憾,在下只能说这些。”昽萤摇摇头,和着已被光芒模糊轮廓的身体一起,化作点点光斑消散,离开了无限城。
      “等等!”猗窝座扑上前去,却只抓住了萤火虫般游移的细碎光点,“可恶!”

      昽萤的魂入不了地狱,却能在每次死亡时与此滞留片刻。
      她在这里遇见过至死不离的上六兄妹,见过等待夫君的恋雪少女,甚至遇见过那个连鬼王都闻风丧胆的继国缘一。
      “你似乎已经从这里走过数千次了。”一直沉默的日柱叫住了少年。
      透过他满是皱纹的面庞,白若霜雪的长发,昽萤依稀能看到他数十年前如烈火般赤红的发丝灼灼燃烧着,映照着他与黑死牟相似的容颜。
      “您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呢,缘一大人?”她仰起头望着老者布满白翳的瞳仁,“身为日柱,拯救无数生灵与水火中的您,又为何会身在地狱?”
      “自始至终,我都是一个无用之人。我没能保护我的妻儿,没能保护主公大人,也没能阻止兄长大人的离开。直到最后,也没能替任何人杀死鬼舞辻无惨。”他紧握着日轮刀的刀柄,枯瘦的双手暴起青筋,“我背负着无数罪孽,死后也只得去往地狱。”
      “您在等待严胜大人吗?”
      “兄长大人……他大概并不希望见到我。”他苦笑着说,没再开口。
      两人陷入了沉默,直到昽萤的意识开始抽离。
      “若是有想告诉兄长的话,在下可以替您传达。”
      日柱张开嘴,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最后,他终于说道——
      “不,没有了,谢谢你。”
      不同于恋雪期待心意传达的直白,缘一更像是要从兄长的记忆中消失一般。
      他从尘世落入地狱,独自面对地狱百年的黑暗与寒冷。
      但经过这样多次的轮回,昽萤早已经知道,舍弃身为人类一切成为黑死牟四百多年的继国严胜,直到死去都一直保留着,当初被他连弟弟尸身一同斩断的,幼时自己赠给弟弟的短笛。
      地狱中,继国缘一的身上不见亡妻留下的布袋,更不会有被他置于袋中的短笛。
      它们都在黑死牟那里,在继国严胜那里,在他的兄长那里。
      昽萤忘记了很多,却一直记得这段与继国缘一的对话。

      某一次轮回中,童磨还是个八九岁的男孩时,只是一个稀松平常,连星月都被夜幕吞噬的夏夜。满树的蝉声,时起时落,不规则地鸣响着。
      “姐姐,带我逃走吧。”男孩坐在床边,兴致缺缺地提出了要求。
      他没有喜厌。也正因如此,他才能成为父母醉成趁手的行骗工具,被安上神明的冠冕,去支撑这沉重的光环。童磨不知道什么是讨厌,但他诞生了想要逃离的念头,无需太久,只消一个夜晚足矣。
      今天没有祭典,没有任何活动,甚至没有一片晴朗的星空值得观赏。
      昽萤却在听到他的要求后起身,步至窗边:“走吧,童磨大人,在下与您一同逃离。”
      她随即翻窗跃下,落地的声响轻盈,融入夏风之中。
      “童磨大人,来吧。”她张开双臂,茶色的长发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这里是三楼,稍有不慎便有坠楼风险的楼层。
      年幼的教主却没有犹豫,他有些笨拙地爬上窗棂,站定后便纵身一跃。
      从三楼到地面,不到两秒的坠落时长。漆黑的树影从眼前一掠而过,下落时的风将他身上那些繁复的饰品吹拂得叮当作响,脆生生地止了蝉鸣。
      他在无人问津的黑夜中飞翔。
      很快,他便落入昽萤单薄而有力的怀中,鬼少年偏凉的体温正好能驱散夏日的暑气。
      一切都恰到好处。
      “唔,可是现在这样什么都看不见。”待昽萤停下脚步后,男孩说道。
      无月的夜晚是最浓的黑暗。
      视野却逐渐被少年身体发出的幽微的萤光照亮,那是比月光要柔和温暖一些的浅色光线,朦朦胧胧地氤氲开一片夜色。散落在夜中的萤火虫随之聚集在她的身旁。浮光掠影,合上喧哗。
      “姐姐……是金色的啊。”男孩伸出手去,抚过一从冰凉的金光。
      周遭飞舞的流萤在他的瞳中闪烁,落入凡间的银河在他眼眸中安静地流淌。
      人造的群星中央,是不曾老去的少年,在夏夜的晚风中撩起耳廓旁柔软的发丝,回身凝望自己的神明。
      昽萤真的很少露出笑容。
      可她一笑,便是时光都愿为之凝固的海市蜃楼。
      “因为在下,是萤啊。”
      飞不出宿命的,轮回之萤。
      在下可以带您逃走,可最后,又由谁来带在下逃离既定的终末?
      她向面前的男孩献上一株紫色的三色堇,为她沉默不语,而无条件的爱意。

      两百年。昽萤已经陪童磨大人走过了多少个两百年。
      她记得那个年幼的教主懵懂而又冷漠的神情;她记得那个杀人无数的上弦之二天真而又残忍的笑容;她记得那个扯着自己衣角想要逃走的孩子;她记得那个不漏声色挡在自己和猗窝座间的青年。
      如日光留不住冰川,凡人留不住神明,昽萤同样留不住他。
      她从未因此痛苦,却从未停止尝试。她提前杀死过蝴蝶忍,也屠灭过整个鬼杀队,甚至取代过无参成为鬼王。她早已从第一个周目中只能被童磨护在身后的弱小的鬼,变成了可以随时抹杀无惨的存在。
      无济于事。
      海市蜃楼的消失与否,从不取决于谁的心愿。
      她甚至连陪着童磨一同去往地狱也无法做到。
      她所做的,只是在不断重复的轮回的故事中,一再地扮演同一个角色。
      万世的因果,哪怕全部叠加在同一只蝼蚁身上,也无力撼动神明。被因果缠绕的少年沉溺于时间之海的最深处,靠着鬼不死的身体等待着时间的尽头。

      那个名为灶门炭治郎的少年是继缘一之后,人鬼之争最大的转折点。
      但杀死他是无效的。
      命运的丝线会缝补一切裂痕,就算在他出生之前灭尽灶门一家,也会有青木炭治郎,野原炭治郎随之出现,填补灶门炭治郎消失的空缺。
      昽萤见过无惨死后的世界,那个鬼已经不复存在的世界。她看到曾经的那些猎鬼人们,在百年之后,用各自不同的方式再续着前生未了的缘分。
      她不向往那样的世界,那样没有鲜血死亡,和谐而安宁的世界。
      只有童磨才是她的全世界。
      所以,无论重来多少次,她都会固执的,要带回注定死亡的童磨。

      “血鬼术·天照。”
      变成鬼后,她已经多久没有见过太阳了?
      天照刺目的光线下,视线所及之处只剩下无意义的空白,听觉,嗅觉和触觉也一并被削弱,模糊朦胧的轮廓好似幻影。
      光的源头正式一直跟随在上弦之二身旁,沉默不语的鬼少年。
      “童磨大人,会没事的。”她这么说,凭借着其他感官走向了慌乱的人群。
      整个无限城都被少年的光芒所覆盖,比日光还要强烈。比地狱还要寒冷,无论人鬼,皆被扰乱了节奏。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本就弱于鬼的人类在被剥夺了感官后更是无力与鬼相抗。昽萤并不在意人与鬼这千年之争的结局,她的选择,是不分人鬼,无差别的杀戮。
      把所有碍事的东西,统统除掉。
      片刻之后,光线急速黯淡下去,少年环顾四周,却不见那个高大俊美的青年。
      只留她独自,滞留在遍地尸骸的阴影之下。
      鲜血顺着她的脸庞滴落,融进了由童磨血鬼术生成的冰晶之中,一点点扩散开来,绽出朵朵红莲,寒气弥散在整个空间内,渗入她本就冰凉的骨血。
      她跌跌撞撞地跨过人与鬼的尸骸,像三流傀儡师操纵的人偶那样,向无限城错综复杂,变换不停的空间内奔跑起来。
      沿途中所有的生命体,无一例外地被她所杀。
      在这样的无限城中,纵使是昽萤也无从割裂迷乱的空间,只得漫无目的般,寻找着她的神明。
      这一次,无惨却迟迟没有杀掉鸣女。名为死亡的深渊一点点扩张蚕食,吞噬城内的声音。流溢的鲜血在幽微的烛焰下,像红玛瑙的碎片一样闪烁。
      “无惨大人,接受宿命吧。”
      昽萤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无惨身后,开口的刹那,肉块堆积而成的触手向她袭来。她平静地将扭曲成一团的组织击碎。
      “童磨大人在哪里?”
      在鬼杀队攻击下应接不暇的鬼王分不出精力应付突然加入战局的鬼少年,风度和气概早已被他抛之脑后:“我怎么会知道!”
      “是吗……”她若有所思,“在下只要将您取而代之,就可以知道了。”
      她的声音不大,在场者无论人鬼却皆是听得一清二楚。
      “!!”
      迎接她的是鬼王混杂了震惊与恐惧的血色眼瞳。
      好像无惨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样,少年一脸木然,云淡风轻,仿佛一切事不关己。
      “那么,请原谅在下的失礼,无惨大人。”
      少年闪身至无惨身后,在触碰到他的刹那将其吞噬。
      存活千年,踏碎了无数人类尸骸的鬼舞辻无惨,就这样消失了,来不及说出任何诅咒之语,在须臾间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突如其来的,人类所陌生的茶发少年。
      果然,还是如此吗?
      即便动用鬼王能够感知众鬼存在的能力,也依旧找不到童磨的气息。
      “诸位阁下,一定要增加徒劳的伤亡吗?”昽萤淡淡地说道,甚至没有尝试去躲避人类的攻击,“在下对活下去没有兴趣,诸位只需静待天明。”
      无人理会。
      一直以来,人类都不会信任鬼。
      昽萤很少受伤,许久没有再生的身体变得有些迟钝,很快在各式呼吸法的攻击下残破不堪。她破碎的脏器和肢体铺陈在四周,与她不久前杀死的那些活物一样,汇成倒映星光般璀璨的血海。
      周围很吵,她已不想再去分辨人类们叫嚷着什么。
      “就算是在下,被这样对待也是会觉得困扰的。”她自言自语着,用再生出的双手挡开了攻击,顺势将面前的人类碾成了肉泥。
      新的鬼王凭借本能与包围的人类周旋,思绪却早已游离开来。
      自己已经多久没有见过太阳了?
      从上百个两百年前,最初变作鬼的那个十六岁开始,昽萤已在无光之处生活了万年之久,萤虫的微光也已在暗夜中飘摇了数载光阴。她在黑暗中凝望日光,凝望冰原上那份莫须有的执念。
      但她其实和童磨一样,不需要太阳。
      萤火虫那一点点微弱的光芒,只有在黑暗中才能照亮谁,才拥有其存在的价值与意义。
      扪心自问,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又在执着什么?
      答案是虚无,和昽萤透明的灵魂一样,空无一物。
      不,她有自己具象化的渴望,有让她不入轮回的牵挂。昽萤不是没有感情,只是太淡太长,渗入了周而复始的光阴,从她身上逐渐剥离。
      世界对不会消亡的鬼少年而言,是一场不会凋零的幻象。
      她所见的,空白的生命在宿命的天宇下寂寞成一团灰色的时光。
      可她却在这空无一物的岁月里,看见了她的海市蜃楼。无需阳光,违背物理定律,却将黄昏下的虚无荒诞延伸成了长夜中的纷呈万象。神明的影子藏在深邃的冰原里,在她所见或不见的剔透的冰晶深处。
      哪怕已见天堂向上的路牌,昽萤仍会义无反顾地投入似锦繁华的海市蜃楼,在不断重来的故事里,扮演着同样的角色。
      或许她是真的有些累了,在这没有结末的循环因果中。
      于是她安静下来,认真地思考着,自己在海市蜃楼间寻找着什么。
      但她还是不太明白。

      天色在不知不觉中明亮,对于死在天明之前的人或鬼,今夜,便是永眠。
      少年已在黑暗中用自己的萤光照亮前路太久,以至于此时此刻,她也想要知道真正的光芒究竟是何种模样。
      晨曦破晓,无论过往如何不堪,太阳都会与世无争地升起。
      残肢,血痕,尸骸。
      阳光一视同仁地拂过万物,活着的与死去的,一并眷顾。
      许久未见阳光的双眸被晃得模糊,刺目得让她渗出了泪水。
      那个熟悉的青年依旧落入了昽萤的视线。
      他浅浅的笑着,微微露出一点尖利的犬齿。阳光之下,他冲少年挥手,像个天真无邪的孩童。
      他的眸中是光怪陆离的时光,向前流淌,也向后退去。
      那是远比阳光耀眼的颜色。
      无数次的轮回中,她的海市蜃楼,第一次向她奔来。
      时间在此刻凝滞,少年的身体开始化作流萤一点一点消散。

      “姐姐,和我一起下地狱吧。”

      TBC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海市蜃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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