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塘上行》翡翠胡子

9、龃龉

　　正寻思着，园子里隐约有琴声传来。再仔细听听，清越的琴声中似是有洞箫低语相合。我不由循声进了园子。
　　园中有一明湖，微风过处，湖水掀起粼粼的金色波光。清新的菡萏半开，随微风缓缓舞于驰中。临湖一处水榭，有两人迎着晨光相对而坐。女子抚琴，男子吹箫，琴箫相合，甚是和谐美好的一幅画面。
　　我站在远处，只能看清他们带着金色镶边的背影以及随风舞动的衣袂。
　　“啊，少夫人！”有个丫鬟端着果品从我身边走过。看到我她似是有些惊愕，仓促地冲我行了个礼，然后又小心翼翼地问道，“您找少爷吗？要不要我过去和少爷说一声？”
　　“嗯？那是靖方旭？”我有些哑然，原来我注视了许久的人竟然就是那个讨厌的家伙。那个女子又是谁呢？我决定过去看看，于是拿过丫鬟手中的果盘道：“这个我拿过去就行了，你先回去吧。”
　　说完，我端着那盘水果冲水榭走了过去。
　　他们两个显然专心于合奏的曲子，我走到了近旁他们竟然都未察觉。靖方旭脸上的表情是我未曾见过的专注，他带着微微的笑意，似是凝视着对面的女子，又似是陷入自己的沉思，目光沉静如水。看到这样的他，我的心不由漏跳一拍，若是不知他的真面目，怕是此刻便会爱上了他。
　　他对面的女子先察觉了我的存在，停下了抚琴皱眉道：“把果盘放下就好，傻站在这里做什么？”
　　我一愣，她竟然把我当做丫鬟了。刚想反击，但突然想看看靖方旭会有什么反应，于是默不作声地望向他。
　　他却仍然手执洞箫，对那女子的话充耳不闻一般。
　　我一时气极，不怒反笑了出来。把果盘放在桌上，顺手拈起一颗梅子丢入嘴里，斜眼觑向那女子戏谑道，“姑娘你倒继续弹哪，怎么停了？如此良辰美景，又有丝竹相伴当真是惬意啊。”
　　“你——”那女子倒恼了起来，亭亭袅袅地走到靖方旭身边，挽起他的手臂抱怨道，“靖相公，这是你府上新来的下人？怎么这么没规矩？”
　　“是我没规矩还是你没脑子？”我继续拈起第二颗梅子，故意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来，“你既然没见过我，又该知道昨天这个家伙刚娶了亲，好歹用用脑子吧。还猜不到我是谁哪？”

　　“是少夫人？”那女子倒也没笨到家，忙换上副笑脸道，“那倒是窈姬唐突了。窈姬给少夫人请安。”
　　“那我倒该问问你是谁了。靖方旭，你难道不打算替我们介绍一下？”我不肯放过靖方旭，凭什么要我们两个女子在这里勾心斗角，他却在一旁作壁上观？
　　他终于转过头来，从窈姬的手中抽出自己的胳膊，在我身旁坐了下来淡淡道，“窈姬是我请来试奏我新谱的曲子的。娘子想必没什么兴趣听，窈姬我先派人送你回去吧。”
　　哈，大概是花娘？我心底不由好笑，这下可好，连女二号也出场了……
　　我打量着远去的窈姬心道，结婚第一天，就把花娘请来了家里。靖方旭，当真是不把我放在眼里呢。
　　不等我发作，他倒先发制人起来——
　　“你跑到这儿来做什么？大清早的扰人兴致！在旁人面前我会给你留面子，不过，也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
　　“哼，”我冷笑一声，“不需要和我在你爹娘扮恩爱夫妻了吗？那好啊，那你就尽管别把我当回事。”
　　“你——”他被我气得一时语塞，手指着我的鼻尖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他放下手指，甩身而去。
　　他一走，我全身放松下来，竟是疲惫至极。我微微合上双目，半靠在亭子的立柱上，眼前不自觉出现他与窈姬琴箫和鸣的画面，心中仿佛揉进一把沙子——我嫁进门的第一天，看到这样的画面，女主角却不是我，还真是尴尬哪……
　　突然不自主地打个机灵，我嫁进来的目的是画像哪，这是在做什么？怎么倒像个怨妇一样……
　　赶紧摇摇头甩开这个可怕的念头，我站直了身子，大声冲着湖面喊道：“靖方旭你这……”突然想到自己声音很大，可能会被别人听到，于是立马改口道，“八格！八格亚路～～～”
　　转身看到靖方旭不知何时停在了水榭外的台阶下，我抬高下巴、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去。心里正暗爽的时候，只听他说道，“学什么不好，非要学倭人说话！”
　　神啊，我忘了，小日本在唐朝的时候就弄了个什么阿倍仲麻侣来中国常住了，现在是宋朝，双方应该不乏往来。我停下脚步定定神，转身，冲着靖方旭说道：“You are so big a pig！Such a big big pig！”
　　然后我扬扬眉，挑衅地看向他。怎么地？有本事连英语也听得懂。不要紧，要是听懂了英语，姐姐我再换德语，哼。我全身戒备地盯着他，只见他愣了愣，然后竟然笑了，那笑容像此刻的阳光一样温暖美好。然而下一刻——
　　“@#￥％”
　　丢下一段听不懂是什么话的鸟语，他得意洋洋地在我之前走出园子。

　　三日后回门，直至入夜，我和靖方旭才从普安郡王府离开。
　　大约靖方旭在席间被郡王府上的一班幕僚灌了不少，上车辇时他人微有醺意，湖绸的袍褂上沾了甘淡的酒气。
　　我屈膝向赵瑗道万福作别。东府门前的灯笼映出身边靖方旭的笑容，只见他向赵瑗拱手道：“王爷，我日后定会好好照顾娘子，您只管放心。”说罢，他很自然地握起我的右手，拉我转身入轿。

　　回到靖府，本以为他会像昨日那样离去，然而他却随我来到新房，随手从书案上拿了本书坐在烛火下，迟迟没有离去的意思。我有些惴惴不安，难道，他打算睡在这里？我突然紧张起来，心跳几乎飙升到180，手心也攥出汗来。
　　“其实，”他眯着眼睛缓缓开口， “我想请教娘子一个问题。”
　　“你想问什么？”我抬眼看他，发现他脸上带着种莫名的笑意。
　　“很显然普安郡王对你有意，你为什么舍弃那么个高枝儿不攀，非要‘明珠暗投’呢？”
　　我听的出他话里浓浓的讽刺，不客气地回敬道：“哈，说到攀附权贵、前倨后恭，我哪里比得上靖公子你？”
　　“你！”他几步走到我身前，一把按住我的肩膀，恼怒得几乎是咬牙切齿：“你知道什么！”
　　其实我心里很害怕他此刻嗜人的目光，但好强的个性硬是让我咬着牙不肯露怯。我昂起头迎上他的目光，“我是不知道，我只知道有人在我家败落时与我家解除婚约，又巴结上司想要做人家的入幕之宾。说起来都是我不好，耽误了你……”
　　他英俊的面容被愤怒扭曲，眼底有两簇火焰在灼灼地燃烧，这火焰像是要从他的眼里落到我的身上，几乎要在我身上烧出洞来。他狠狠地瞪着我，一字一句地，“夏家倒是教出了个伶牙俐齿的好女儿，不过，我看该好好教一下你如何尽一个妻子的本分了！”
　　下一刻，他的手伸过来，一只手捏住我的下巴，另一只手试图要撕扯我的衣服。我向后退缩，背却触上梳妆台的边缘，再也无路可退。他灼热的气息喷吐在我的脸和颈上，我感到浑身都失了力气，于是愈发的害怕起来。一只手抵在靖方旭前胸想要推开他，另一只手在背后的梳妆台上胡乱摸索。情急之下，我摸起一样东西，想也不想地冲靖方旭的胳膊扎去。
　　“唔……”他疼得闷哼一声，松开了我后退几步。
　　我定了定神，这才看见原来我那支金凤吐珠步摇插在了靖方旭的左臂上，鲜红的血洇红了半只袖子，顺着那支步摇滴到地上。
　　看到他受伤，我心底涌起些内疚，支支吾吾道：“那个，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叫人去请大夫。”
　　这一刺大约也让他的酒意消了大半，他叹口气道，“不必，难道你要折腾得人尽皆知？去打盆水来，我自己洗洗。” 说着，他拔出那支步摇掷在一旁，用力捂住自己的手臂。
　　他大约是怕靖家夫妇知道了不好交代吧。我忙自己去端了盆水，将他的袖子卷起来，拿手绢仔细擦去血迹，又找了块干净的棉布，撕成长条，一圈一圈缠在他手臂上。到最后剩的两个接头，我突然玩心一起，便给他结了个蝴蝶结。自己看着手下的蝴蝶结，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扬，自己偷笑起来。
　　微风吹过烛火飘摇，靖方旭被烛火投映在雪白墙壁的身影也随之摇晃，手臂上的那个蝴蝶结便像是只真的蝴蝶翩然欲飞。我望向墙壁，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这次是躲过去了，可是，我毕竟是他的妻子，躲的了这一次，那么下一次呢？想到这里，我觉得脸上的笑僵住了……
　　“你……”他叹了口气，沉吟半晌，终究什么都没说。
　　“发什么呆呢？”他指指地上的血滴和自己的衣服道，“拿件干净衣服给我换，再把地上弄干净，不要让爹娘和下人看到。”
　　“哦，好。”我连忙按他的吩咐去收拾残局。擦地的时候，我的视线扫到躺在地上的步摇，这——看到金凤嘴中衔的那串珠子已经断了线，滚落的四处都是。这、这是我画像上戴的步摇啊，它要是坏了，那怎么才能有那样的画像啊？想到这里，我全身都凉透了，手忙脚乱地抓起步摇，再去拣地上散落的珠子。捧着手里坏掉的步摇，我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手中，步摇坏了，画像也没指望了，难道就这样回不去了？
　　“你蹲在地上那么久还没弄完？”
　　耳边传来靖方旭的声音，我的委屈找到了发泄对象，一下子嚎啕大哭起来：“弄完了！这下彻底完了！都是你，干吗要弄坏我的步摇？这下怎么办？”
　　“不过是支步摇而已，什么怎么办？”他当然不解我的失常。
　　“没有它就没有画像，没有画像我要怎么回去啊！我才不想一辈子待在这里，没有电脑，没有网线，我想回去上网，还想打游戏啊……呜呜……还有我爸妈呀，我爸妈好容易把我养大，我不回去，谁照顾他们啊！”
　　不记得我哭诉了多久，仿佛是嗓子都哭哑了，人也哭得疲惫至极，倒在了靖方旭的怀中。耳边传来他轻声的安慰——
　　“别急，总会有办法，别急……”

　　第二天醒来，眼睛睁开之前，我就想到了几种解救方法：我可以找人去把步摇修好；修不好就去买支一模一样的；再不行，就让靖方旭帮我画画像的时候凭空加上一个步摇好了。赞叹着自己的冰雪聪明，我美滋滋地睁开了眼睛。
　　耶？怎么又一次对上某人猎奇的目光？难道靖某人有喜欢偷窥别人睡觉的癖好？想到这里不由问他道：“你干吗大清早地跑到我屋子里来吓人？”
　　“不过来怎么能发现有些人睡醒前还要傻笑一番？”他的心情似乎不错，难得给我好脸色看，“不过，这屋子不是你一个人的吧？这里，可是我们的新房。”
　　他特意咬重“我们”两个字。我装作听不懂，起身下床洗漱。
　　“慢吞吞象只乌龟，快点，给爹娘请安去。”他等我收拾停当，转身出门。
　　“喂，靖方旭！”我想起画像的事，只能压下心里的怒火，大喊着他的名字，小跑几步赶上他。
　　他皱眉，大约是因为我直呼其名讳的缘故，“夏家的家教还真是让人无法恭维。”
　　我在心里很不以为然，不就是叫叫你的名字，什么了不起的。不过看在画像的份上就先忍一忍吧。我忙堆起虚伪的笑，陪着小心问他：“那个，能不能麻烦你件事？”
　　“什么事？”
　　“我听说你画儿画得很不错，能不能帮我画幅画像啊？”
　　他用玩味的目光审视我许久：“我为什么要帮你画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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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前半部分是原来发过的内容，但鉴于后边是新的，所以新开一章，大家从第三章跳到这一章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