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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从小甜水巷出来的时候,星月半胧,夜色已深。
      深巷里依红偎翠的莺啼燕啭未歇,华灯上,红烛帐暖,温软甜腻的香气旋旋飘远,似是含笑勾留路人的脚步。白牡丹的琴,孙三四的酒,封宜奴万种风情的小蛮腰,带着胭脂香的传说,如一丛姹紫嫣红盛放在这纸醉金迷的底色上,吸引着一批又一批人远赴京师,千金买笑,扬名立万。
      长长呼出一口微醺的酒意,他站在巷子口望了望天,只有寥落的星,清冷的月,也许是宽慰一些寂寞失意的人,也许,更是让人睹见伤怀。
      汴京就是这样,繁华、热闹、奢靡、虚荣,这是大宋的国都,是天子脚下的城池,是居上位者乐意看到的太平盛世。它风雅,士子挥毫,八方笑谈,凡井水处皆歌柳词,文人传写着他们的风花雪月。它精致,甚至不逊于烟水濛濛舞榭歌台画船听雨眠的六朝故郡、江南佳丽地,散发着让人心神荡漾的靡靡香甜。许许多多人怀揣着梦想在这里往来奔波,许许多多人做梦都想在这里发迹、站在这里,看得更高更远。欣羡的人,贪婪的人,无疑,汴京不会宽慰失意的人。它永远对着高高在上的人笑脸相迎,妩媚而讨人欢喜;失意的人不过是被这里暂时收容,有人翻身成王、一朝春风得意,成为被笑迎的那种人;也有人不得不卷着铺盖咒骂着灰溜溜逃走,或者,就此埋骨。
      也许是夏夜的风,沉而凉,草丛阴翳里的蛙鸣,闷而脆,车轮轰隆隆碾过青石板,雷声从地底响起,河上的灯火连绵闪烁,恍然如梦。他这样稳稳地沿着汴河岸边走,虽然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这么做过。风撩起他的衣袂,很有点飘飘然的意味。他看着河面,粼粼如繁花灰烬,忽然叹气,好像很有些感慨。
      ——是因为,他无疑就是那种一不小心走了运的人;至少,别人是这么说。

      他看天上月,月华落在眸中,四散着沉淀下来;一颗颗星子仿佛落在格角的棋,酝酿着谋定而后动,不着痕迹又万分惊险。汴河里的波光泛着幽幽的冷蓝,像佳人如泣如诉般哀婉缠绵,柔情似水。他看着它们,动也未动,仿佛有几分痴、几分醉了。
      曾经的一段时日,他离这样的月、这样的水就是这般近。一片青瓦、一角飞檐,夜空在他面前铺陈,抬手就能触摸到那片虚泛的浓墨般的颜色。夜风很紧,也很凉,就着一口热辣辣的酒灌下去,他的身体里一半开始火热另一半仍旧冰冷。他喜欢这样坐在月光中央,那样仿佛所有明亮的光采都为他一人所有。那银色的月光很衬他的白衣,干净出尘,翩翩如仙。他觉得这时候的月亮最美,像最多情的女子,有时是一弯妩媚的秋波、有时是一抹朦胧的笑靥……她分明没有半分温度,却真真正正地让他觉得温暖。也许,是对于一个落魄、失意的人,只有无情物,才是最有情。
      ——落魄,失意,直到今日,他依然毫不避讳地承认当时的境况就是如此。
      酒是劣质的烧刀子,唯一保证的,是不掺水。他,有时候还有王小石一起,坐在屋顶,吹吹风、喝喝酒、嘻嘻哈哈地说笑;到最后无一例外地沉默,什么也不说,说不下去,只是闷声灌酒,好像这样就能浇去堵在胸口郁结的憋闷之气。
      拟把疏狂图一醉。
      醉了,他就饮酒长啸,“我原要昂扬独步天下,奈何却忍辱藏於污泥;我志在叱吒风云,无奈得要苦候时机。龙飞九天,岂惧亢龙有悔?鹰飞九霄,未恐高不胜寒。转身登峰造极,试问谁不失惊!……”大概那张扬潇狂的样子像极了一只桀骜不驯的孤鹤,看得王小石在一旁目瞪口呆,连连摇头苦笑不语。
      笑话!惊神指怎忍日复一日地按捺偷藏——
      笑话!他白愁飞来京师不是为了讨生活卖字画——
      时不顾我,现实怎能如此庸俗,生生消磨英雄傲骨!
      他不甘心,不情愿,也绝不低头。
      催动内力,吟啸更加激越,如鹤唳之声,长长久久不曾断绝。他负手看天,胸口剧烈地起伏,喘息,不能平静、无法平静!
      目尽傲态,试问天下,谁狂谁傲,哪个风流自诩!
      他的眸光不会黯淡,他的白衣不会染尘,只因他是,白、愁、飞——
      他的狂傲,有理由!
      衣袂乘风平平飞起,他长笑三声,弹指祭天!
      “王小石,来,好好打一场罢!”回首,他冷笑,却不管对方答不答应,毫不犹豫,身形一掠凌厉的指风就招呼过去。
      幸而,王小石很了解他,他知道,此刻的白愁飞,不是那个冷定老练的白衣人,他,静不下来,也不想静下来。
      很好!正好此刻,谁也不想静下来。
      没有让人失望。
      在交错起落刀光剑影的回合往来里,他的心,真正地、坚实地跳动起来。
      他知道,他忍不了了,再也忍不了了。
      他也不想忍了!
      他需要一个机会。
      一个真正的、不会让他失望的机会。

      他这样想着、等着,直到自己快不耐烦起来。
      一整颗心都在蛰伏着蠢蠢欲动,就像酒徒被禁了半年的酒、浪子三个月没碰到美人边一般。
      ——直到,大雨滂沱的那一天。
      那一天,苏梦枕走进他的视线。
      想起那一个雨天的遭遇,实在是太过戏剧,让他几乎想要连连苦笑起来。——是该说,他确实、没有遇到过像苏梦枕这样奇怪、或者说,这么霸道的人。
      红袖刀洒开一片淋漓的水红,刀光漾过,神哭鬼吟,血肉飞溅。他冷着一张脸,微微的笑,是英雄末路那样的笑容,有几分苍凉的味道。叛者的头颅斜斜飞出、滴溜溜地滚落,扑通一声砸在尘土里,模糊了面容。
      敌人骇得肝胆欲裂,远远退到一排排小卒后头,黑压压的箭簇无一例外地对准了废墟中心、同一个方向。
      而他还在咳,咳得仿佛连肺都纠结在一起,那么痛;他的腿还在流血,一大块红将蓝裳染得湿重一片。他掩着口,佝着背,唇边一缕血色蜿蜒,脸色苍白;周遭静得连根针落下都能听见,其他人都死死盯着他,紧张地注视着他的每一分动作……这个人、仿佛只要刀在手,就没有人敢小觑、没有人能小觑!
      他们离他不远,刚刚好,能看得到他幽幽的双眼而已。
      胸腔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急剧地升涌、炸裂、又沉沉地坠下去一般,深深呼出一口气,他发现手心已不自觉地湿冷一片,全是汗。
      他的眼光淡淡地瞥过这一边,不带丝毫期许意味的,然后又转过去集中精力地与六分半堂的箭阵对峙。
      一瞬间闪过千百个想法,下一秒,指风已抢在刀锋之前四射而去。
      他和王小石相视一笑,一刀一剑,双掌十指,如没入无人之境;白衣潇潇带起阵风,步伐转踏之间,不溅丝毫泥水!
      ——苏梦枕眼中的寒焰遽地跳了一跳,更加明亮。
      雨势更加密集,在这阴冷破败的废墟里,他们的心里却仿佛烧起了一簇火苗,暖暖的,并且,越烧越旺!
      ——那天,他有千百个做法,可是他无疑没有犹豫、选择了最冒险的那一个。

      解了这阵危急,便是那叫人啼笑皆非的状况。他和王小石被这个恹恹的病夫强硬地指派着,还彼颜色,向六分半堂漂亮地讨了回来。已然,他们被身不由己地牵扯进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之间错综复杂的恩怨争斗中来。
      ——不过,对白愁飞而言,未必不觉得这才是刺激,才是冒险。
      这,才是人生、才是梦!
      顺理成章地,他和王小石入了金风细雨楼。然而,饶是心里早有考量,他也还是被苏梦枕口中那两个字惊了惊,心跳得快了一些。
      ——兄、弟!
      一个让多少江湖人热血沸腾的字眼。有许多人愿意为了这两个字倾尽所有,有许多人可以为了这两个字两肋插刀……为了什么?情义!仿佛时间最崇高最贵重的,情义!
      更何况,京城第一楼的首领,苏梦枕这样的传奇人物亲口承认了的、仅有的两个结义兄弟,在常人眼里又是怎样的光彩与荣耀!
      徐徐吐息着,时至今日,他依然能清晰地回忆起初闻这两个字时心脏狠狠抽动的感觉。那一瞬间就好像所有热血涌上了头顶,脑中轰然一声,他不得不竭力地用不那么颤抖的声音真真切切地唤出,大哥。
      他的手按在苏梦枕肩上,那么瘦削而单薄,嶙峋的骨,咯得他手都痛了。
      可是它始终稳稳地承接着他的力道,像安抚意味的,苏梦枕抬起一只手覆在他手上,眼中满是暖暖的笑意,清清楚楚地叫了声,二弟。
      那一刻,他知道,他这辈子也不后悔了。

      汴梁京都里的平和日子永远都是一层薄薄的浮冰,脆弱地掩盖着底下的暗流涌动,各种心怀鬼胎的人伺机而动,朱红柳绿之下风满楼台,是山雨欲来之势。
      在这个世界行走,人们戴着形形色色的面具;白瓷般无瑕,浩然正气或青面獠牙。揭开便像连带着一层血肉,机伶伶叫人打个寒战。即使敌人见面,面上也挂着热情热心嘘寒问暖的笑容,至于暗地里捅刀子使绊子,那,是另当别论。
      白愁飞自认从来不是什么好人,他有自己想得到的东西,别人的施与他不屑,他偏要恶狠狠地自己放手夺来。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在这个浑浊的圈子里,个人的利益通通牵扯进来,各取所需,而已。
      然而,他,有自己的底线。
      大概没有人知道,他,是很讨厌蔡京的。
      尤其是他们那一伙人眯着眼打量过来,就像赏识地看着一个同类。那时他会不动声色,接过那杯甘美的名酿,顺承着那句安抚或者试探地话续下去。
      ——然而,他心底的冷笑快要灭了顶!
      他,想拥有的是蔡京那样的地位,却不想成为蔡京。
      ——那么,他要的、到底是什么?
      或许,是和苏梦枕很相似的吧。
      想到这儿,他的心情竟有几分轻飘飘的愉悦了。脚步稍稍加快,衣袂带起干净凌厉的劲风,自信而高傲,壮志凌云又豪情万丈,就像他听到苏梦枕的梦,那天一样。
      ——那是个多么深沉、博大又光辉万丈的梦呵!
      就连苏梦枕说着它的时候,都忍不住微微变了声调,一边陈述,一边喟叹那样。时至今日,他依然放不下那双眼中的光亮,比千千万万绽放的焰火还要炫目,比汴河里的波光冷月还要潋滟。酒樽里浮起皎皎的涟漪,地上的酒壶东倒西歪,木樨的幽香太恬然,恬然得就好像梦一般。
      翠绿的繁茂枝叶里藏匿着米粒般鎏金的花蕊,背倚着粗褐色的树干,有好些落在他俩发上、肩上,乃至指间平静的液体表面都盈盈闪晃。如落了一阵急雨,溅起珠玉沾裳。花前月下,他失笑,虽然不是佳人相伴,却——毕生难忘!
      早忘记了是什么机缘,那天夜里他和苏梦枕会像两个落拓的浪荡游侠般真正地席地而坐。初时三杯两盏淡酒,好似不解意般,后来干脆拔下酒壶软塞仰喉相就。酒名,南柯远,着实是够风雅,而酒劲却辣得足以媲美烧刀子。他以为苏梦枕该是不大会喝酒的,却只见他干干脆脆拔开酒塞,一壶空了,随手掷在一边,翻过手背抹去唇边酒渍,连连微笑。
      他挑眉,随之举起自己手中这壶,挑衅似地晃了晃。
      清楚地听着液体激荡的声音,从喉头到胃中都好似燃起了一把烟霞烈火,不死不休地灼烧着。他觉得自己突然成了一条涸辙之鲋,恹恹地困在炎阳下,肺里的空气一点点挤出去,唇干舌燥。
      苏梦枕苍白的侧脸在月光下线条惊人的冷厉,除却颊边随酒力渗出的淡薄嫣红。他停了停,掩着口连连呛咳起来,却慢慢抬起眼,幽幽的寒焰形状莫测,——分明是笑。
      那天,他问,你的病这样饮酒,是不要命了?
      苏梦枕在月下说,我这一生极少放任自己,难得一次,不亏了。
      言罢他起身,低着头立在斑驳的树影下,回头淡淡道,苏梦枕的命是自己的,而我,还要留着它。
      ——为了苏梦枕的梦。
      他没有说出来,可是他知道。苏梦枕的瞳孔里是零落的星,纵横交错。
      那一刻,他看着深深浅浅的月光影子在他的蓝袍上移动,忽然很想笑。
      他觉得那个低低说话的苏梦枕,原来是比白愁飞还狂还傲。

      转过一条街再穿一条巷,便是金风细雨楼的地界了。
      两边齐整的是平民家院,木板门被风雨吹打得变了色,一横一竖刻画的是潮汐般袭过的时光。巷子口有棵老槐树,树下有石桌凉凳,孩童嬉闹遗下的弹弓泥丸,安静地置留,质地粗糙。
      深吸了一口气,他很想过去坐坐,但终究是走了过去,没有停。
      夜太深了,他想,明朝又是风风雨雨。
      不是任何事物都像花木一样,风吹雨打,断去的是残枝败叶,一年一年仍旧绿荫浓长;也不是人人都能够悠然地坐下来,摇着扇,看稚子游戏,日沉茶凉。时间不屑停留等待追赶不上的人,有些世事,也同样。
      也许当他一袭白衣翻云覆雨吟啸天地时,心底还是会闪过这样那样的愿望。
      有的平静,有的安详。
      只是,也许兜兜转转一圈下来,一切都变了样。
      当他收回投注在高高玉塔上的目光时,月已残,花未开,灯火已昏黄。

      又是很多年以后,颠覆一切的那个雪天,他蓦然想起,是有这样一个夜晚,风没有这么冷,星却是那样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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