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考生 ...

  •   1997年,是我参加教育工作的第三年,母校留住我让我在大学下附属高中做副代教师。

      高中最后一年我是经过的,只是这个年代的人,尤其是偏僻省市的高考生,并不认为学历将如何铸造以后的人生,心目中的上学只是个过程,等的是最后这日的高考。

      我记得当时有名一句父传子的佳言:考上念,考不上留家种地!

      那一年考生们可以报志愿了,可这全新的系统把教师和学生搞得头大。细节已经忘了,只记得高考的那天,上头传了了很多新的纪律,发了新的试卷,捆了新的铅笔。还记得,这群穿着半袖衫的年轻人几乎一言不发地进了考场,入座后拿出兜口里的小刀,满心热火得把新发的2B铅笔削成正楔形后瞪着陌生的答题卡。

      我监考的班是最差的一班,我不是个势利的人,学生们在我眼中都是一样的,不管成绩好差。但我并不认为他们笨,只是以为有些孩子太懒,失望于他们的惰性,对这些所谓“较差”的学生,我自然摆不出好脸色。

      在炎潮下这群孩子几乎瘫在桌上,我却看到这个叫做徐宏森的复读生一脸凌气,坐得笔直。

      其实这徐宏森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高考那年的徐宏森虚岁21了,本来他上学就晚,还又重读一年,折腾来折腾去从大孩子变成了小大人。徐洪森并不笨,之所以被分在差班原因大在他重读。去年的高考对他来说是场噩梦,六月出,徐父突然就病倒了;大仙说是中风,一家人急个半死。徐家有很大块的庄稼地,6月干旱要施肥浇水,徐母本来身子骨就弱不禁 风,更别说下地干活了,正忙复习高考的徐洪森便早早当起家。

      那天起,不少乡亲都说看着徐家儿子捧着书本背着农药在农田里,很是心疼,上去帮忙时这孩子却笑着说不用了,说他爸不希望欠人什么。

      最让徐洪森难过的,并不是在酷暑中卖命,而是父亲病重住院那天,恰好是高考的那一天。

      从中风到脑出血,让外人来看,就是一睁眼一闭眼的时间。半夜听到母亲的尖叫,徐洪森凌晨三点把父亲背去了医院后,又一脸复杂地跑出了紧急救护室,看到了时针颤颤悠悠得指着十点,他抱着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

      徐母搂着儿子,不知道是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磕磕绊绊地说着“不怕,只要你爸没事,以后再考,再考就没事,你爸没事就都好了,没事没事......”可说着说着却泪如泉涌般洇湿了徐宏森的肩头,一向坚强懂事的徐宏森也痛泣得忍不住浑身颤抖。

      可医院便是医院,并不会因为几滴眼泪而免费救人。医生把手续递了过来,急诊手术加上住院费是徐洪森一辈子都没见过的数目,他突然有种要窒息的感觉。他是乡下人,他老实,他不会撒泼玩命,他更不会赖账拿自己父亲的命开玩笑,于是他签字了。
      那年暑假,他借了高利贷,把父亲接回家后进城打工。
      不知是倒霉还是城里给的“好待遇”,刚下火车钱包就被携走了,他追着小偷跑了几乎千米远,到了一个巷口,小偷才停住。徐宏森刚要扑上去搏斗,就被突然袭来的水果刀戳入了左肩。
      突然的剧痛让徐宏森停住了脚步,捂着肩膀跟了几步却发现脚底发软,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徐洪森不是个多强壮的男孩,有着1米八个头,体重却不过六十五公斤,混迷中有晕车的反胃感,自小也怕痛的他,一阵酥痛,在一所很是是干净的医院醒来。
      他没有问我在哪,也没问谁把我弄来的。他只知道自己没死,就是好事。可是医院的费用是他曾经最最恐惧的东西,当护士告诉他费用已经付了的时候,他出了一口长气,心想:哪个人付错了吧,还是先走吧。
      被这种心思所涌动,刚刚抬起身便痛得趴下。看着被处理过的肩膀,他叹了口气。这时护士递过来一张纸片,道“这人说你醒后可以与他联系。”
      不过几日,徐宏森便出院了,他老实实在,不知道是谁是那个大好人,心里除了感激还是感激。不知道他最后联系还没没联系这位恩人,也不知道他打了什么工;但所有人都知道,徐宏森八月回到偏僻的村子后,满脸笑容,本来很苍白的他,如今目光居然那么有活力。那个夏天,他还了高利贷,还买了几套考题参考书。

      事过一年,我看着徐宏森便知道他长大了,他处理事情的态度,对学习的认知与对人与事的处理方式都是被所有老师看在眼里的。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要这么玩命的念书,为什么不守着家里的大块庄稼?要知道,这个年代,这个偏僻的地方,有着那么大的田地,怎么能有想往外跑的打算?我不明白,同样其他老师也不明白,因为家里穷去医院被寒碜了?还是因为打工一趟发觉外面的世界更精彩?我也不明白。
      但他,他明白。
      试卷发下的一瞬间,我看得见他眼神中的坚定与紧握的右手。我走了过去,拍拍他的肩,慢慢地环绕着教室,走了漫长的四个小时。
      如愿,徐宏森以出色的成绩入了大学,他自是高兴的,他父亲亦是高兴的,可是高兴过头加上高血压的老父亲,又差些犯病。
      令人奇怪的是,徐宏森在本该清闲欢快这个假期,再次去了城市。
      可这次去的快,回来得也快,本该是开心的脸上居然满布着灰蒙,谁也不明白,但谁也没多问。
      又快开学的时候,徐宏森来找我,他把一个书包递给了我,说如果有人来学校找他,就把这个给那人。
      虽然不知情,但我同意了。

      四年过的飞快,我不再从省高中做小教师,而被母校找到去做了补习导师。这是2001年,收拾办公室的时候我翻到了徐宏森给我的大书包的同时,也在母校那边听到了关于徐宏森的新闻。
      说是他在大学的成绩异常出色,短期念完了医学的本科和硕,准备攻博。又听说,他对三年前毕业的李海非常地崇拜,不惜写了多篇文章发布在报刊上对李海以前做的研究圈点,又到处和导师询问,可这个被称为李海的“师兄”却没人能联系得上,也没听说他在哪个医院就职。
      李海啊,我心砰的一跳,我认识啊!李海高中和我一届的,但是人家考上了重点大学,而我只上了省大学,人家读了8年医学,而我4年毕业后就去教书了。
      看着徐宏森这么认真,我便去了进了一趟城,在大学校园里找到他,不惊讶看到他含蓄干净的脸偷着兴奋。刚要说话,却被他的当头一棒打晕:“他来过了?他把书包拿走了?”
      我咳咳一笑,摇了摇头,说出来的目的。见他暗淡下去的眸子又充满光亮,我不禁问,你找李海做什么?
      他一阵脸红,挠了挠头,赶紧转移话题。
      我比他大10来岁,看着他就像看外甥似的,看他脸红毫不掩饰地笑了出来,却看他脸更加得红了。
      本想单纯逗逗这孩子,谁想他的一句话把我镇住:我喜欢他。
      “你喜欢李海?”我问,“崇拜吧?你说崇拜可不要和喜欢搞混啊。”
      “老师结婚了吗?”他这么问我,我一时有些不好意思,是啊,我快四十了还没找到个对象。
      我摇了摇头。
      “老师喜欢过一个人吗?”他又问,我却没时间与他打哑谜。
      “我真是喜欢李医生。”他的表情是认真的,“他给了我很多以前不曾拥有的东西。”
      我的目光呆持了一阵,可能他看到了我表情中的不自然,退了两步。我僵硬地笑了两声,留下了李海的号码就告别了。
      刚回到家,我想来想去总觉得不安,拿起电话拨给了李海想问个究竟,没想到的是,接电话的是李海的母亲。她叹了口气,用简单明了的语言告诉我说,李海不在,不要再打电话了。
      已过又是几天,直到在报纸上再次看到徐宏森新发布的研究,针对李海过去的种种论文实验所给的结论与分析,我突然觉得他是认真的。虽然对这件事我一直感觉尴尬,但徐宏森给我的感觉总是那么认真那么纯白的感情。
      好奇心杀死猫,我翻出了4年前他让我保留的书包。一封信和……一塑料袋的沙子?我有些发抖地撕开信纸,心读出了内容:
      亲爱的李大哥,你好。
      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来找我,但我一直忘不了那个夏天。
      一直没说谢谢,这次我想认真地说一声,谢谢你,给我继续下去的勇气。或许你不知道,那个夏天,我的老父亲病得很严重,我到城里是去打工的,被你表弟偷包也好,醒来在医院也好,现在想来只是个过程,最终遇见你。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海,那么蓝那么大,你说人生好如大海,有着无边无境的机会与冒险。你说风浪与煎熬再大再痛苦,想着风雨后的海阔天空咬咬牙便熬过去了。我想那时候我便喜欢上了你,你的风采和性格,你的才智与胆识,这些都是我不曾拥有的。
      你指着满地的沙子说,这些都是石头,坚硬的石头,磨合了几千几万几亿年,成了一滴滴沙子,而其实这每一粒沙子都有一个故事,他们自己的故事。你靠在身后的大石头上,抓了一把沙子,一颗一颗地给我讲他们的故事,直到一把的沙子从手中滑落,你又抓一把,又开始讲。其实我知道,你说这么多,只是孤单。
      我想让你知道,如果我考上A大,那么原因是你,如果将来我能成为一个医生,原因也是你。同样,如果我相信了爱情,原因亦是你。
      我想陪你熬过再大的风浪,你能来找我吗?

      徐宏森

      读完后,我发现看见了一张照片,徐宏森扯着笑脸,李海的手臂挂在徐宏森的脖子上,而和我同岁的李海高兴的脸上却意外地苍老。当然,除了这张照片,还有几乎十斤的沙子。
      我叹了口气,没有在做什么评论,因为我知道,这件事我始终是个局外人。或许连局外人都谈不上,或许我只是个观众。
      但徐宏森,什么给你力量让你考大学?什么给你力量让你学医?难道真是你所谓的“爱情”,还是因为你年轻轻轻,一个陌生男人给你几天的温暖便让你魂不守设?以致舍取为人生目标?
      最后,我发现我错了。两个月后的一次高中同学聚会,我没见到李海,却遇到了以前和李海要好的同学,听我问李海,他们却露出惊讶的表情,嘘着声告诉我——李海两年前就死了。
      他死了!
      他居然死了。
      “肾癌,”一个老同学告诉我说,“李海得肾癌上大学的时候就不少人知道了,但谁都没想到他这么年轻就走了。”
      一夜闹剧,我昏昏沉沉地度过,改天去找徐宏森,却没找到人影。问了教育处才知道,徐宏森退学了。
      后来听说他回到村里,在曾经治过徐爹的那所医院做临床医生,我以为他想通了。
      再听见他的声音,是小半年后。电话里他的声音我一下便认了出来,他只是淡淡地呵笑,然后叫我把那个满是沙子的书包扔掉。
      我问他为什么,沉默半分钟后才知道他已经再也耐不住心中的悲痛,电话里听到属于男人的悲泣声,我心里一酸,他颤抖地语调有些尖锐,但还是不住地说:“我以为……他回来找我…我等他四年,他在那同一张病床上却是躺了四年!他说未来要像他一样做一名成功的医生,救人且救己!是啊,他救了无数病人,甚至救了我,但他却医死了自己……”……

      我结婚那天,他也来了,红包之外他还送了一个精装的礼盒。
      婚礼结束后,我把礼盒打开——沙漏,我把玩了几下,突然发现下面印着一排小字:失去给自己追求的信念,就算“故事”再多,终究是无灵魂的空壳。
      两天后的晚上我回了到村子看乡亲,问到徐宏森,得到的是一片寂静和怜惜的目光。
      村子后山立起了两座新碑,我再次把起这沙漏,看着一粒粒沙子,仿佛看到了无数个熟悉不熟悉的人,他们都有自己的故事,他们都有自己生存下去的理由。可你,徐宏森,明知道人生如大海,为何非要含着这一粒沙子不放。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考生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