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视者》筱空

1、前奏

　　他站在鏡子前，手裡緊握著一個白色的信封，握得太緊了，單薄的紙信封出現了摺疊的痕跡，一條一條地爬在白色的紙張上，似是要從他手中挣脫。
　　鏡子的另一端所映著的本來應該是他修長的身影。
　　然而，那面鏡子裡卻躺著一名臉色死灰的老婦人。
　　老婦並未察覺自己被著視著，目光一直停滯在窗外的景色。

　　窗外有一棵古老的大樹，據說，那棵樹已有過百年的歷史了。
　　只是，他已叫不出那種樹的名字。
　　一個對他而言非常重要的人曾告訴他那樹的名字，但他很久以前便忘掉了，從此再也想不起來，而那個把樹的名字告訴他的人，就躺在那張蒼白的病床上，若有所思地直盯著大樹。
　　大樹的葉子，都幾乎掉光了，就剩下那麼的一片。
　　而那片褐黃的枯葉，也快要掉下來了。

　　良久，她緩緩閉上了眼睛。
　　休息的時間，要到來了。
　　沒錯，沒有盡頭的休息時間。
　　蒼白的手垂下來了，瞬間失去了原有的溫度。

　　生命就是那樣的脆弱。
　　枯萎的葉子，終究還是會掉下來，阻止不了。
　　僅需一秒鐘。
　　生命就是那樣的脆弱。

　　他伸出了手，想要抓住那片掉下來的葉子，卻只觸摸到冰冷的鏡面。
　　但那是現實，殘缺得如假像般的現實。
　　他一向都很准時，卻偏偏在這種時候遲到。
　　不該遲到，卻還是遲到了。

　　他突然想起了一個童話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一名生了重病的年輕女畫家。
　　最初，她奮力誓要戰勝病魔。
　　得快點病癒，我還要完成我的夢、我的理想。她想。

　　一天一天地過去了，她的病仍不見起息。
　　日子久了，她終於變得心灰意冷，漸漸失去了生存的意志。
　　有一天，她對她最要好的朋友說:「你看見窗外那棵樹嗎? 當那棵樹的樹葉都掉光時，我的生命也就到了盡頭了。」
　　她的朋友聽了她的話，心慌了。
　　窗外的那棵樹，只剩下一片搖搖欲墜的枯葉。

　　那天晚上，房間外颳起了一場大風。
　　由於窗外黑沉沉的，女畫家無法看見那片葉有沒有掉下來。
　　可是，她心裡清楚得很，無論是她還是那片單薄的葉子，都是經不起那場大風的。
　　她們是弱者、經不起風雨的弱者。
　　大概，她在這個夜裡便要離開世上吧?

　　但她沒有，好好地活下來了。
　　第二天起來，她望出窗外，赫然發現那片枯黃的葉子已不知所蹤了。
　　在原來枯葉所在的那個位置，是一片不該在那裡的綠葉。
　　一片幼嫩的綠葉。
　　是她那位摯愛的友人，為了讓她重拾生存的意志，而在夜裡冒著寒風畫上去的。
　　年輕的女畫家很感動，亦很感謝摯友為她所付出的一切。
　　於是，為了她的朋友、為了她所深愛著的人們、為了她自己，她努力地活下去了。
　　連同那片葉子的份兒。

　　故事到這裡結束了。

　　年輕的女畫家可以活著，是因為有人為了她，畫上了翠綠的葉子。
　　很可惜地，沒有人為老婦人添上那片綠葉。
　　所以，老人的生命就這樣凋謝了?
　　該為老婦人畫上那片綠葉的人，是他嗎?
　　因為他遲到了，那片枯葉才會掉落的嗎?
　　他已經搞不懂了。

　　他想起了那片枯葉…
　　寒冬、大概要來了?
　　無可奈何地倒抽了口氣，只覺空氣異常冰冷。

　　他換上了一套深灰色的西服，出門了。

　　街道的末端有一所靈堂。
　　從小，他就不喜歡那裡，那裡充滿著令人窒息的氣氛。
　　冰冷、寂靜，讓人想要嘔吐。
　　糟糕的是，他就讀的學校就在靈堂後方。
　　小時候，他上學時必須繞一個大圈，為的就是不想經過那座蒼白的建築物。

　　但今天，他還是要到那兒去，即使心裡有多不情願。
　　他來到靈堂內其中一間房間。

　　房間盡頭的正中央掛著一名老婦人生前的照片。
　　遺照上的老婦人與剛才在鏡子上看到的長得一模一樣。
　　嚴肅的臉、毫無笑意的眼睛、緊抿的雙唇。
　　只是，鏡中的人的臉色更要蒼白幾分。

　　他沒有進入那個房間，也不認為自己有進入的資格。
　　他只是站在門外，觀看著這寂寥的一瞬間，並拚命止在胃裡滾著的嘔吐感。
　　流不出淚水的眼眶無比滾燙，但乾澀得刺痛。

　　「對不起，我來遲了。」他朝照片深深地鞠了個躬。

　　靈堂內的人寥寥可數，整個場面很冷清。
　　但場內的人都無不顯得傷感，有人背過面來偷偷拭淚，有的人更乾脆掩臉大哭。
　　除了一人之外。
　　他瞥見了一個小小的身影。
　　一個坐在角落的女孩。
　　並未被這遍悲哀的氣氛所感染，女孩只是靜靜地低頭看著灰色磚塊砌成的地板。
　　不哭、也不鬧，目無表情地待著。

　　對，就似是沒有生命的人偶。

　　女孩的身影，與昔日自己的影子重疊了。
　　是錯覺吧?
　　緊緊握著西裝口袋裡的白信封，他一瞬間就明白了。
　　他找到了要找的人。

　　他轉過頭，離開了靈堂。
　　拿出手機，他撥了個熟識的號碼。
　　「木頭，你有空嗎? 想請你幫我一個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