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世者未觉醒》栾小壳

1、减肥实验

　　阴霾压过天际线，太阳黯然失色，整个天空暗沉无边，城市在巨大的灰色布幕下挣扎，枯树枝四处摇晃，发出阵阵哀嚎。

　　风雪疾如刀割，大地失去颜色，这便是寒潮降临的预示。

　　【现在是38寒潮期第7年，10月25日14时30分。】

　　【所有学生注意，距离实验结束还有30分钟。】

　　机器广播的声音毫无感情，空洞无比，像一只僵硬的枯手在拉扯学生的耳膜，空气中无形的压力被扯到极限，随时要分崩离析。

　　大家都沉浸在焦灼的实验里，听到时间所剩无几，都是倒抽一口凉气。

　　敏儿哀哀地看着手边一团乱麻，几乎想哭：“太难了，实在做不出来……该怎么办？”

　　没人知道该怎么办，这场实验至关重要，若是做不出来，成绩一落千丈，到了年尾就很可能被淘汰……淘汰，这两个字是很多学生的噩梦，是他们从进入十三院以来就一直在做的噩梦，虽然这里的日子算不上多舒坦，但他们依然害怕被驱逐离开。

　　她转头去看自己的好友卡妮，却见对方悠闲地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老僧入定，像在颐享天年。

　　敏儿脸色一滞，小声问：“卡妮，你……又做完了？”

　　实验台的座椅很高，而卡妮身材瘦小，脚尖勉强够得着转轮，她闻声迅速转头，却因为动作太快，只听哗啦一声，整个身子被座椅转飞出去，眨眼已是半米远。

　　敏儿：……

　　卡妮赶紧扭回来，摆出正襟危坐的专注姿势，趁其他人不注意，她偷偷把右手贴到左手肘下面，对着敏儿比了一个OK。

　　敏儿叹了口气。来自学霸的蔑视，她习惯了。

　　不过她端详着自己的好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只见卡妮将拳头抵在唇边，连续轻咳好几声，姿势似乎很做作，她探头关心问道：“卡妮，你没事吧？自从进了考场，你就怪怪的。”

　　“啊？哈哈哈哈我能有什么事呢？”卡妮回过神，无声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真是好笑我怎么会有事呢，当然是什么事都没有了哈哈哈 ……”

　　敏儿：？？

　　难道这又是来自学霸的藐视？

　　当然，卡妮一直都是成绩最好的学生，从来没有什么实验能难倒她。成绩好，才能临危不乱，气定神闲，也许大神的心理活动就是很丰富，常人难以琢磨，她还是不要去操心别人了。

　　敏儿低头，继续忧愁自己的数据。

　　在她注意不到的角落，卡妮转过头，眼神晦暗下来。

　　就在五个半小时前，她突然恢复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记忆，几段支离破碎的画面涌进她的大脑里，但它们实在太破碎，太无常了，直到现在她都理不清楚。

　　时间拉回六个小时前，广播第一次响起，通知学生去实验楼门口集合。

　　今天是寒潮来临前最后一次学业考核，也是最关键最重要的一次。每个学生需要按照题目要求独立制作一组基因药剂，这份药剂将成为全学年占比重最高的项目，其分数将直接影响过去一整学年的成绩排名。

　　从外观看，实验楼是一座破败陈旧的建筑物，跟学院内的其他建筑并没有很大分别，都是一样密不透风，整齐划一。楼的上方挂着红色的醒目大字：

　　“基因高于一切。”

　　这是十三院的宗旨，也是它成立十年来一直贯穿的理念和方向，每当学生陷入迷途而稍显倦怠时，都会在心里默念这句话，然后瞬间清醒，继续投身到复杂的实验中。

　　十三院，全称第十三生物科学研究院，院如其名，成立的目的就是收编学生，培训他们进行基因的实验与研究。

　　基因高于一切，这个残酷的理念就是在告诉他们，想活下去，要么有好基因，要么做的出好基因。

　　做不出的，就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学生们乖乖排队，走廊里的氛围相当紧绷，甚至有人已经抖如筛糠。归根结底，大家最害怕的还是被淘汰。当学年结束时，排位在最后一名的学生会被直接拖去隔离区——那是让所有人胆战心惊、恐惧无比的地方，进了那种地方，就是一只脚踏进地狱，就是提前宣告了自己的出局和死亡。

　　此时，大家沉默地等待，内心却叫苦不迭，十三院的考核制度严苛残酷，学院对学生无情压榨，实验任务繁重危险，评分排线又十分严格……这次考核，该怎么才能顺利度过？

　　愁苦的氛围里，一个身形瘦高、长相俊秀的男生却惦着脚，在人群中来回张望，满眼热切，画风截然不同。

　　他几乎立刻就看到了他想找的人——卡妮在他斜后方的位置，正低着头专心走路，他们中间隔着十几个人，距离不算近。

　　男生停住脚步，用身体抵抗人流的前进，伸手打招呼：“嗨！卡！”

　　年轻清亮的嗓音直直穿过嘈杂的长廊，卡妮闻言抬头，面色稍显困惑，两人四目相对的瞬间，男生双眸一亮，嘴角上扬，开心地笑了起来。

　　众人焦躁憔悴，他的笑容就格外灿烂夺目，与众不同。

　　他做出一个夸张的嘴型，还不停地打着手势：“这次我们不在一个实验室……加油，祝你好运啊！”

　　卡妮皮肤白皙，有一头茂密蓬松的黑发，一双杏眼玲珑有神，格外醒目。听完男生的话，她眼里爬上一丝笑意，冲对方招招手：“大齐，谢谢你——”

　　身边突然有人尖叫一声，把她吓了一跳。

　　众人惊跳弹开，迅速后退躲避，随即就是“砰——！”的一声，身体落地，发出沉闷的撞击。

　　卡妮一愣，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学生已经倒在地上，他还在抽搐，脸颊微凹，下巴突出，眼睛小而深陷，此刻正茫然地盯着天花板。

　　他目光呆滞，几秒后却声嘶力竭地叫起来：“不要考试！别让我去考试，求你了，我不考试……做不出来，我真的做不出来……”

　　众人很有默契，无声地让出一条道，整个过程没人说话，但大家心里都是同样的想法。

　　“看吧，又疯一个。”

　　“考试哪有不发疯的，只不过是在强撑罢了。”有人在窃窃私语，声音从背后传来，似乎很遥远。

　　在学院的高压政策下，总会有学生精神崩溃，状态失常，这种情况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

　　末日里，所有人都在求生存，但学院的考核排名和淘汰制度却如紧追身后的巨大黑兽，张着血盆大口，平等地诅咒着每个人，咒他们最后都不得善终，终究会被这末世吞噬殆尽。

　　卡妮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场景，说不出话来。

　　刚才只有她没跟着后退，现在就站在了人群的最前面，地上那男生的脸逐渐清晰，卡妮终于想起来，这个学生，好像是目前总成绩排名的垫底。

　　……他是被自己的命运压跨的。

　　看着好端端一个正常人被逼疯，卡妮心里五味杂陈，她走上前，试图扶起对方。

　　敏儿神情不安，小声劝阻道：“卡妮，别管了……”

　　卡妮却摇头：“可是任由他这样当众出丑，总归不太好看。”

　　她想扶他也不容易，男生已经失去理智，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胡乱挥舞手臂，卡妮一个没留神，差点被撅飞。

　　就在此刻，走廊尽头出现了一个机器人，一边发出刺耳的警报声，一边赶过来。

　　【所有学生待在原地，保持冷静，不准乱动。】

　　卡妮扶着男生的手一僵，转头却见那机器人已经站在了眼前，学生们看清它的样貌，都倒吸一口气。

　　它的外观是黑色金属质地，其实只有成年人三分之二的身高，并且没有任何面部表情，事实上，它连“脸”的构造都没有，却偏偏在顶端加了两个红色的光点，算是代表了眼睛，整个样子非常诡异。

　　他们认得，这是一款专为长廊巡逻、维护秩序和强制执行纪律的高科技安保机器人，名叫“巡逻人”。

　　巡逻人的内置非常高级，有高分辨率的摄像头和先进的智能芯片，可以与学院的治安系统无缝对接，当它发现有紧急情况时，能自己进行预判和预先处理，并同时与院长和教务长联系，从某种程度上说，对于学生的生杀予夺，它有着一定的先斩后奏的权利。

　　然而，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据说它的机械臂坚硬锋利，可以刺穿并抓得住一切剧烈反抗的物体。

　　眼下，这只冷酷无情的机械臂缓缓伸出，在众目睽睽之下迅速出击，卡妮竟然没有后退，反而伸手阻拦：“别这样，他没做错什么——啊嘶！”

　　“卡妮！别！！”大齐奋力扒开人群冲上前，然而已经晚了，机械臂直接刺穿了卡妮的左臂血肉，虽然没伤到骨头，但是深可见底血肉翻涌出来，看上去十分严重。

　　“卡！你没事吧？”大齐赶紧把她拉到一边，“怎么会这样！你怎么不保护好自己啊，这种时候凑什么热闹？”

　　卡妮摇摇头，其他学生还没反应过来，巡逻人却不由分说，将地上的男生揪起，直拎到空中，只听清脆的“咔嚓！”一声，那是他的手臂被折断的声音。

　　滴答，滴答……鲜红血滴大片落下，血污很快沾了满地，离得最近的一个女生见状，低低哀叫一声，直接晕坐在地。

　　巡逻人的整套动作锋利精准，毫不留情，更无犹疑。

　　那男生被巡逻人彻底钳制，却还在拼命挣扎，疯了一样地大喊：“别抓我，别抓我！我真的做不出来，啊啊啊啊但我不想死啊啊啊！”

　　卡妮捂着小臂正欲上前，却被轻轻拉了一下。

　　她转头看，又是敏儿，她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刚刚劝她别管闲事的人。

　　敏儿一脸担忧，抿紧了嘴唇对着她摇头，无声地说：“别去了，卡妮，没有用的。”

　　就在这空档，巡逻人又将男生一把松开，任由他重重摔落在地，然后扑哧一声叉住他的双肋，拖着皮肉横飞的身体，向走廊尽头走去。

　　男生的叫声已经变形，凄厉的声音越来越低，像一块破碎的抹布，浸透恐惧和痛苦，但终于慢慢滴干，再无声响。巡逻人的钢铁利爪全不在意，继续拖拽他向前，每一步都在羞辱他所剩无几的生命和自尊。

　　他们终于消失在墙角，声音和画面都消失不见，整个过程不到三分钟。

　　巡逻人维持秩序，向来利落干脆。

　　走廊里的学生立在原地，目瞪口呆。

　　这样的场景，就算不是第一次发生，就算已经有心理准备，他们还是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一时无言。

　　巡逻人，让人恐惧，紧张，慌乱……却无法反抗。

　　在阴森的十三院和冰冷的机器人面前，他们再次感到自己的命运只剩四个字——命如草芥。

　　大家都沉默了。

　　【考核即将开始，所有学生进入考场等待。】这是巡逻人走之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大齐指着卡妮，冲着它的背影喊：“不是，至少也给你误伤的人包扎一下伤口吧？这样怎么做实验呢？喂——！”却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众人看着卡妮，神色都有些犹豫。

　　这些年，十三院一直在开发基因编辑实验，将最初的CRISPR-Cas9技术发挥到了极限，改写基因、逆转信息，获取更高能力和等级……这些复杂的实验首先要依赖精密的仪器，但也需要一双极稳定的手，才能精准控制，平稳操作。

　　卡妮左臂上的伤口深可见底，血迹斑斑，让人触目惊心。

　　伤成这样了，怎么操纵实验仪器？

　　卡妮却毫不在意地拿手捂上：“没事，一会儿进去了我先给自己消个毒，不耽误时间。”

　　大齐很担心，面色焦急：“那实验呢？！”

　　“实验？”卡妮好像很奇怪：“实验我能做啊。”

　　大齐：……

　　好，又是学霸的藐视。

　　【全体学生注意，我是本次实验考核的“监考人”，现在，我要求所有学生立刻进入实验室，我将发布实验题目。】

　　又是一声干枯机械的声响，在死寂的走廊里回荡，这是个新的声音，比巡逻人的更尖利一些。

　　这不奇怪，在十三院，有很多不同种类的机器人，都是智能时代的遗留产物：“巡逻人”维持整个学院秩序，遇到学生作乱，直接拖走处置，而“监考人”则负责监视考场秩序，严厉惩罚作弊或违规的学生。

　　当然，也有一些不那么恐怖、功能比较日常的低阶机器人，比如“信使”，负责在师生之间以及学生与学生之间传递消息；“餐饮师”，每日按点把难以下咽的谷物糊糊和能量补充条搭配在一起，分给排队等餐的学生。

　　再比如……“猎杀者”。

　　猎杀者是攻击型机器人，是学院里拥有最多尖端武器的机器人，没人清楚它的猎杀等级有多高，施展起攻击来有多残酷，也没人想知道。

　　好在猎杀者的任务不是对内而是对外，主要用于学院防御，在危急时刻，它可以与外面的危险物种作战，保护学院的安全。

　　卡妮每次念着这些名字，都觉得很讽刺。

　　一个个都叫人，一个个都不是人。

　　整个十三院真正是人的，只有这帮惨兮兮的学生，手无寸铁，受人制肘，被各类机器严加管束，不得自由。

　　众人表情麻木，慢吞吞走入实验室，挨着自己的仪器坐好，个个都是面如死灰。

　　一切如常，但就在这时，卡妮突然捂住脑袋。

　　她甚至来不及叫出声，一阵从未有过的尖锐疼痛突然刺向眼睛，让她几乎陷入昏迷。

　　“嘶……什么东西……”

　　那疼痛如此强烈，仿佛扯动着她角膜里所有的神经纤维，这些神经纤维受到刺激疯狂跳动，她猛地收缩瞳孔，疼得无以复加。

　　疼痛扭曲了光感和画面，那一瞬间，她眼前出现了一些陌生的画面。

　　【基因研究浩瀚繁琐，面对巨大而未知的挑战，我们举步维艰。人为的基因选择是否是人类活下去的唯一途径？没有人知道答案。】

　　好像有人穿着白大褂，在黑暗的空间里踱步，她来会踱着，步伐焦急，幽暗的房间中心有一束微弱的亮光，什么东西在闪烁。

　　【现在开启基因实验还太早了！你知道的，人类对基因的研究根本还处于初级阶段，对基因的控制力也与理想中存在很大差距！这时贸然开启，只会让蛋白表达的不稳定性陡升，到时候万一发生了不可阻止的变异，该怎么办？你想好了吗？！】

　　她似乎很生气，情绪激动，在跟人争吵，但对方是谁？这个空间里根本就没有第二个人……

　　半晌，一个低沉的声音从心底传来。

　　【来不及了卡妮，核污染已经开始，我们只有开启这个空间，才有可能去寻找到答案。】

　　【卡妮，去吧，要勇敢一些。】

　　【我们祝你好运。】

　　卡妮猛地摇晃脑袋，试图摆脱。

　　是幻觉？还是视觉色素分子被疼痛刺激得变了形，将错误的信号传递到了大脑？

　　可是为什么这些画面如此熟悉，带着巨大的痛苦以及来自灵魂深处的忧惧……卡妮头痛欲裂，好像有所顿悟，又好像一片混沌。

　　她什么都想不起来。

　　男生们被分进一号实验室，女生们在二号，大家鱼贯而入，渡夏跟在敏儿后面，紧张得神神叨叨：“我的记忆力好像接触不良的灯，知识点在脑子里，忽闪忽闪，忽闪忽闪……”

　　敏儿也很紧张，掰着指头数：“DNA提取、聚合酶链反应，基因转染……这些最重要的，我都复习了，希望不要出一些很生僻的题目。”

　　她话音未落，就听到监考人的声音响起：

　　【本次实验考核题目为：制作一组药剂，能在5小时内抑制特定位置的脂肪细胞，达到可规划、可调节、可严格控制样品的瘦身效果。】

　　【题目颁发完毕。现在计时开始。】

　　敏儿整整愣了三秒钟，才慢慢张大嘴：“……啊？”

　　这，这是什么题目？

　　匪夷所思的题目造成了巨大的心理落差，所有人愣在原地，面面相觑。

　　“这特么是个什么鬼东西？根本就没有这种东西啊！！”

　　是真的考核，还是黑色幽默？荒诞的要求让人摸不着头脑，这个题目不仅跟他们今年学的东西毫不相干，而且看看这帮人面黄肌瘦的样子，他们的人生里根本就没有“减肥”这个需求啊！

　　不仅他们没有，绝大多数人都没有，讲真，这个星球已经显而易见地走到了末世，谁还会超重，谁又有闲情逸致追求美体瘦身？

　　然而监考人布置完题目就离开了，没有任何多余的解释，实验室的门锁“咔哒”一声落下，墙上屏幕亮起，鲜红色的倒计时开始。

　　“谁能告诉我现在该做什么？我连从哪里下手都不知道……是说要用到这些东西吗？”有人开始胡乱转圈，检查细胞培养基。

　　“没事，我们有卡妮！”渡夏满怀希望，众人也满怀希望，大家一起齐刷刷，把热烈的目光投向卡妮。

　　却见卡妮坐在座位，捂着脑袋，紧闭双眼，好像很痛苦。

　　啊，众人一惊，各自心凉。

　　这么难吗……连学霸也不会？

　　“完了，”渡夏的声音彻底凉透，“我的记忆力像接触不良的灯，知识点在脑子里，忽闪忽闪……然后，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