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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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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岁的时候,我折了青梅在门前玩,听见母亲与姨妈闲聊:"我们良玉,打小就是个极有主意的…性子倔,又藏得住事。只怪我与她父亲把她错生成女儿身,不比男子能靠这九曲回肠的心思在官场给自己挣个好前程去。来日她长大了,揣着女儿家的心思不肯告人,若由着自己的倔脾气一错再错下去,没得要摔些跟头。"
从前我不懂得那是什么意思,当我惊觉母亲当年所言一语成谶时,好像已经晚了。
这命中注定的一错再错,大概始于我在学堂遇到裴玦那天。
我朝虽无繁文缛节,却也未有官家女子上学堂念书的先例。于是我同上京城里其它官家女儿一样,由父亲请了先生在家中开蒙念书。裴先生官居三品,承旨翰林,一生致力金石研究,尽访前代金石词刻。我七岁上师从裴夫子,耳濡目染,对金石学幼而好之。
我十四岁那年,新帝登基。裴夫子已事两朝,无力再辅佐新帝,同年便上表告老还乡去了。
裴夫子一走,再无人同我畅谈金石古玩,只剩一架子不会说话的书陪我。
穗儿端了茉莉花茶上来,笑嘻嘻地打趣:"小姐在想什么?可是盼着遇上一个像裴夫子一样博学又与小姐年纪相仿的翩翩公子?"
隔日,哥哥带了岑师兄来家中小聚。
岑洛瑜与哥哥本是多年好友,初入翰林院任职时又恰得裴夫子提点,论起来算是我的师兄。
席间众人议起裴夫子还乡一事,岑师兄抚掌而笑,说裴先生虽已不在京中,却有一侄子现下正在上京学堂念书,亦自幼好习金石,倒与我甚是投缘。
我舀鲈鱼莼菜羹的手顿了一下,飞快地瞧了一眼穗儿。
由父亲做主,我在哥哥的安排下入学堂念书。
学堂的先生自然不若裴夫子总是挑些有趣的东西讲与我听,我来到学堂的第一天,便被四书五经催得昏昏欲睡。
于是我并不知道话题是如何转到金石碑刻上去的,只是将要下学的时候,窗边那个玄青色长衫的少年蓦地起身,絮絮地讲起《集古录》。
我坐在角落的蒲团上,托腮去看他。
他瘦而高挑,面庞白净得像是前日里岑洛瑜从岭南带回来的那盘剥了壳的荔枝。眉眼间带着和裴夫子一样的书卷气,又多几分独属少年的清朗。
我看得入神,他却突然偏过头来。我有些失礼的注视被抓个正着,慌忙四下躲闪。
他侧脸的轮廓让我想起丹青上的妙丽女子,精致而没有一丝瑕疵,带着一点刚刚好的英气。
我贪心不足地想要再多看一眼,这一回恰好撞上他目光灼灼的眼睛。
我以为十四岁的沈良玉最痴迷、最在意《集古录》,可许多年后依然留在我记忆里的却是那双世无其二的桃花眼。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我与裴玦的相遇是冥冥中注定的事。就像他把那枚温润的玉扳指放在我的手心时说的:"二玉相合为珏,良玉,你我注定会相守一世。"
他赠我扳指那天是正月十五。我哄阿娘说午后要同上京的姑娘们赏雪去,其实却是由穗儿陪着去见了裴玦。
天色渐晚,裴玦带我爬上高高的城墙,于灯火阑珊处看城中人头攒动,热闹非凡。良久,他突然让我伸出手来。我依言照做,他紧握的右拳微微展开,一枚带着他掌心余温的扳指落入我的手中。
未来得及反应,他宽大的手掌便轻轻覆上我的手,"学堂里尽是公卿子弟,你我不好多言。上京人多口杂,学堂外相见更是难上加难。我把这扳指赠与你,只当我朝朝暮暮与你相伴。二玉相合为珏,良玉,你我注定会相守一世。"
我永远都记得我的心在厚厚的大氅下跳得有多么厉害。
父母与兄长,他们也疼爱我,但那是不一样的。
从来不曾有人温言对我说,良玉,我们会相守一世。
但若说真正相识,应当是在上京城郊春日那场蹴鞠赛上。
无数公卿子弟里,我一眼就望见了他。
我其实并不很爱热闹,更不懂蹴鞠。是姨妈邀我的时候随口说帖子像雪片一样下得满上京都是,官家的公子小姐得空的兴许都会来,我才心下一动,欣然赴邀。
此后的蹴鞠赛与春日宴我一场不落,于是那年冬天我哄阿娘与哥哥要同姑娘们去赏雪的时候,谁也不曾起疑。
我盼着裴玦能上场一战,赢个好彩头回来。我听说,他是要科考的。
但他没有去,一个人坐在场下饮桃花酿。
我皱皱眉,"穗儿,这青梅饮太酸,去换甜的桃花酿来。"
穗儿依言换了酒上来,却又放心不下地在我耳边叮嘱:"小姐未沾过酒,今日观赛虽然高兴,却也不能多饮。来宾众多,不好在人前失了礼数。"
我点点头,小心啜了几口,放下酒杯去看裴玦。
这一霎的功夫,他已不知去了哪里,只桌上留着一盏青玉酒杯。
"公子好。"
正想着,穗儿突然福了一福。
我转过头,一眼看到了他腰间佩着的那块水头极好的玉玦。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我桌前,眼角含笑居高临下地望着我。
"在下裴玦,在学堂与姑娘有数面之缘。今日蹴鞠赛不想还能遇见姑娘,想来是真的有缘了。"
"沈良玉见过裴公子。"
我其实有许多话想要同他说。我想问裴先生近来身体可好,想问他为何不上场玩蹴鞠,想同他畅谈金石词刻。可是话到嘴边,能够说与他的只有一句"见过裴公子"。
"早听家叔提起过姑娘,说姑娘自幼喜爱金石,颇得家叔真传。我这个做侄儿的可是不如姑娘多了。"他笑一笑,神色温柔得不像话。
"公子谬赞了。我这里新得了几卷古籍,若公子得空,可借与公子一同品读。"
"他不得空——庶子不能袭爵,裴公子忙着科举,怎会有空读这些闲书。倒不如……送给我罢了。"
来人眼生,话却说得极无礼。我暗暗皱眉,倒是穗儿上前一步来,将我护在后头。
"符公子,"裴玦拱拱手,"公子这话说得不对,听闻公子的母亲赵夫人也非嫡出,却也一样生了符公子这个伶俐的嫡长子。这生子与科考原都是靠自己的本事,你我一路人,倒也不必分什么彼此了。"
这符公子自然不喜裴玦在旁人面前如此回敬他,张口便道:"我父亲是靖远侯,你父亲不过一介国子司业,一家子仰仗着裴奉宜的名声在前朝混口饭吃,也敢对着我颐指气使?"
裴玦不语,眼帘垂了垂。
"裴公子,我们走吧。"
我想要和裴玦离开此处,符公子还在身后念个不停:"裴夫子这告老还乡不过是哄人的幌子。你最好盼着他能在咽气之前保你登上天子堂……"
我转过身去,抬手给了他一记耳光。
"良玉……"裴玦伸手要拦,却已经来不及了。
穗儿未曾见过这样的阵仗,扯着我的袖口说不出话来。
"公子好教养,红口白牙地说些浑话给谁听?"我顿了顿,又道:"我家父乃吏部尚书,兄长打咱们皇帝做太子时便是伴读郎,又新娶了嫡公主。今日之事,公子若敢添油加醋说出去半个字,便是与我沈家全家过不去。"
行至少人的地方,裴玦停下来。
"姑娘其实不必与他一般见识。我与他一干人素来不睦,我叔父又曾参靖远侯居功自傲,这才有今日一出闹剧。"
"姑娘便送到这里吧。我看到姑娘桌上摆了桃花酿,刚好家母最擅长以桃花入酒,我带了两坛为今日春宴作配,余下未启封那一坛便先赠与姑娘。若姑娘喜欢,我隔日再遣人给姑娘送去。"
我自然喜欢。我哪有不喜欢的道理。
他赠我桃花酿,我与他古籍做回礼。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日子一天一天过着。有一天,他写了信与我说,良玉,春天要过去了,下次便是今春最后一坛桃花酿了。
好巧,裴夫子赠与我的古籍我也悉数与他看了。
最后一次,我的回礼是一枚红豆。
我说那古籍是借与你的,你可要还的,但这红豆,便不用还了。
那个院里欶欶落着桃花的春夜,我对着烛光把红豆放在指尖摩挲了无数次,最后恋恋不舍地放进锦匣里。
我好像把我的心一同锁进了一方小小的天地。
我把红豆赠与他的那天,也是他启程春闱的日子。
我来送他,一路匆匆,大氅从左肩滑落也未曾发觉。
他想替我理一理衣裳,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来,却又怕失礼,终究停在半空。
"你原是不用来送我的。春日里天寒,小心着凉。"
我抓了抓落下的大氅,不知如何去应他,也不敢看他的眼睛。我站在他面前,只觉得他那样高,那样高,只是站在我的身边就叫我安心。
我低着头,把小巧的锦匣塞进他手中。
我想告诉他现下不许打开,可是还未说出口便已经来不及了。
他很久很久没说话,再看向我的时候眼睛里亮晶晶的。
"良玉,等着我。"
他的名字毫无悬念地写在会试张榜上。
我心里欢喜,不舍得喝的桃花酿也一连饮了三杯。
穗儿伸手上来拦我,"小姐原是不沾酒的,打春宴之后便爱饮这桃花酿。奴知道小姐今日高兴,却也要适可而止。若是让公子和大人知道小姐在房里避着人饮酒,没得要降罪。"
我自是不敢让哥哥与父亲知道这桃花酿的秘密。
可我就是愿意沉溺在这桃花酿作的酒里,哪怕是……一醉不起。
那个时候,我是真的以为,自己找到了那个值得我不顾一切醉一场的人。
但这酒,终归是要醒的。
次年三月,裴玦考中三甲第七名,赐同进士出身。
这一回,穗儿却比我更高兴。
"小姐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可此后我递去的信,却像是石子投进一口枯井,再无回音。
穗儿每次递了信回来都不敢瞧我。
她说,那小厮只转告他,裴公子近来太忙,信他都一一看了的,得空自会回信。
"可是小姐,裴公子从前从未有不得空的时候。"穗儿轻声说。
"他苦读数年,一朝登科。眼下事忙,许是真的不得空。"我这样说着,手里不住地搅着帕子。
"奴不敢疑心裴公子。可正因为公子如今登科,穗儿才不得不为小姐考虑。"
"我知道你一心为我着想,可我信他并非薄情之人。"
我把帕子掷在案上,摘下那枚玉扳指,攥在手心。
我从第一次不可救药地迷恋上那双桃花眼,就陷入了一场豪赌之中。我拿自己做赌注,如今却到了认输的时候,却偏偏不肯认输。
裴玦登科后给我第一封信,便是要与我作别。
他像是从未见过那些诉说着我绵绵思念的信,一昧说着自话。
他说,沈良玉,我不想瞒你。我不过一介书生,又是庶子,并非未想过高娶。如今名题金榜,业已登科,不必再靠婚娶攀附权贵,姑且以实相告,你我各自春风,从此相忘罢。
我拿着那张轻飘飘的信纸,看了又看。
那个赠我桃花酿和玉扳指,许我朝朝暮暮、一世相守的人,怎么能够轻描淡写地告诉我,这些都是假的。
"不是的,这不是裴玦亲笔。"
不是的,这书信上的字迹绵软无力,全然不似裴玦素日所书。
"小姐,您这是何苦呢。"穗儿上来牵住我的衣角。
"穗儿,备车,我要去找他。"
"奴不敢助着小姐一错再错下去。小姐是未出阁的姑娘,总要先顾惜自己。"
错了,错了。我去找他,便是要给自己的孤注一掷一个交代。
我飞身奔跑在上京的长街上,全然顾不上什么仪态端方,足不惊尘。
行至半路,我仿佛听到有人唤我的名字。
我一心想着那封书信,自是无暇理会。
我一路奔跑着,视线渐渐模糊下去。
从前的沈良玉长在深闺里,恪守本分,事事小心,生怕一举一动失了分寸,有辱沈家门楣。
可学堂一见,我便知道,从今往后,什么规矩礼数,怕是要顾不得了——
畅意饮酒,上元相会,乃至今日未着面纱便在长街疾步,引得旁人侧目纷纷。
我怎么能心甘情愿,接受他轻飘飘的作别。
他不肯见我。
"姑娘快别为难我们这些下人了,公子说了的,不见姑娘。"那小厮一脸为难神色。
"小姐,既然这样,我们便回去吧。"
"那书信不作数,我要亲口听他说与我。"我强行压抑住尾音里的哽咽。
"天要落雨了,若小姐一昧站在这门前不肯走,明日难说有什么闲话传出去。"穗儿上前替我扶一扶几乎滑落的发簪,伏在我耳边轻声说。
我觉得自己仿佛被抽空了一般,失魂落魄,几乎不知该如何挪动双腿。
未走出几步,天边雷声大作,雨顷刻就下起来。
我不在乎淋这一场雨,只可怜穗儿要陪我一道。
我边走边伸手去拭面颊上顺着发丝流淌下来的雨水,却怎么也拭不完。就好像上天落这雨是替我哭了一场。
"天阴得这样沉,出门竟也不记得带上伞。"
我讶然转身,看见岑洛瑜正牵着马站在我身后。
"穗儿姑娘也小心着风寒。"他一面撑着伞走上前来,一面又递上另一把给穗儿。
"岑师兄,好巧。"
他好像欲言又止的样子,顿了顿才说:"是,好巧。春日雨落得突然,可要冻坏人了。既然在此处遇到师妹,我便去府上喝一盏热茶吧。"
待我回府,父亲母亲已在堂屋候了半日。
"你一个方才及笄的姑娘,一声不响地跑出去,外头落了雨也不肯回家,成什么体统?"
父亲把茶碗重重搁在案上。
"伯父莫怪罪。是我心得了几卷好书,本该到府上拿给良玉,今日却有事耽搁,晚来了些时辰。良玉想要去迎我,不巧赶上落雨。"岑洛瑜缓缓道。
我暗暗心惊,幸好遇上岑师兄,若是没有他替我解围,我定然不知如何作答。
我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向岑洛瑜道谢,送他上马出门去,转身便卧在榻上,一病不起。
好在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