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鹤》枕书天下

3、003青源观

　　陆笛儿回想了一遍从小到大的见闻。她生在彦城，长在彦城，从没出过彦城，从没听说过这三个字。
　　于是生出了一丁点的自惭形愧。
　　她可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地方，而她现在又不怎么好看，心虚。
　　以前的彦城也算是个繁华之地，富贵人家的景象，她也是见过的。可见了这里，她就觉得，自己根本就是个土丫头。
　　韩稷在前面走，陆笛儿走在后面，走了一路，看了一路。
　　她见了繁盛的白梅树，就想起彦城的树太矮，太歪，太不会长了。
　　见了道观的青瓦高檐，就认为彦城的房屋太旧，太小，太不好看了。
　　见了来往漫行的道人，就觉得自己一身破旧衣服很不成样子，不敢看人。
　　她看着地面，地面扫得很干净，青石板铺得齐齐整整。
　　她一想起彦城，眼前总会浮起满目疮痍的废城。
　　废城跟彦城来回：闪现，纷纷乱乱，令她眼角酸痛。
　　彦城的树再不会长，也是她从小就看着的。彦城的房屋再破再旧，也是她无比熟悉的。
　　她想起很久以前，自己也曾是个金贵的女孩儿。
　　那时候见过的人都被她忘却了，她只知道有过那些人。
　　他们判定她是个孽障，把她扔出了门，彦城下着大雪，他们希望雪埋了她，天收了她。
　　但她是孽障，她活了下来，活到大，活到彦城毁了。
　　彦城毁了，那些人没了，所有人都没了。
　　她还活着，真的成了个孽障。
　　陆笛儿打了个寒颤。不是受寒，是内心深处的颤栗。
　　她不是个好的，身体里有只猫妖。
　　都说道土是收妖的，而她正走在很大很大的道观里。
　　但她不怕。她这辈子都不会怕道士了。
　　就算她露了妖相，遭雷劈，遭天谴，她也不会怕。
　　她只是有些孤单。

　　韩稷往山上走去，碰到人，人家就过来给他行礼，有道士，也有道姑，都很年轻，都免不了多看他身后乱兮兮的小丫头几眼，看够了，就笑嘻嘻走开。
　　韩稷冷冷的，有时理人，有时不理人，由他们说去，由他们笑去。
　　陆笛儿走得脚都麻了，他才停下来。
　　陆笛儿一抬头，见到个院子，挂着个“礼客院”的牌匾，再把头抬高，隐约看到山上的云殿一角。
　　韩稷招来一个高瘦的道士，道：“清影，你把这个丫头安置一下。”
　　清影一点头，道：“好的，师兄。”
　　陆笛儿乖巧地站到清影旁边。谢天谢地，她可不想再跟个冰块人走路了。
　　清影看看她，又看看师兄，还想说点什么，韩稷已经转身走了。
　　陆笛儿看得清清楚楚，他转身之前，竟瞪了她一眼。
　　清影没把她领进礼客院，而是带着她绕了两绕，进了一个幽静小院子。
　　清影出去了一会，带了一个小道姑进来，交代了几句就离开了。
　　陆笛儿跟那个叫清兰的女孩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一会。
　　清兰把袖子一挽，抓了她进里屋，给她大洗大涮了一番。陆笛儿没经过这阵仗，在水里止不住扑腾起来。
　　清兰笑得咯咯的：“你个小丫头片子，还会臊呢！”
　　陆笛儿被呛了一口水，恶狠狠道：“我比你大！”
　　等她打理好自己出来，清兰已经弄来了一桌子饭菜，白饭豆腐青菜，很齐全。
　　可真贴心。陆笛儿对清兰另眼相看，发现清兰也目光炯炯地盯着她，是个急切难耐的样子。
　　陆笛儿顿觉不安：“你想干什么？”
　　清兰把饭碗往她面前一送：“吃饭，吃饭。”
　　陆笛儿吃，她也吃，边吃边盯着她看。陆笛儿吃不下去了。
　　清兰边塞饭边说话：“哎，我不是抢你饭吃，这里也有我的份。清影师兄说了，怕你住不惯，让我陪着。我们对你好吧？”
　　“好。”
　　“那你赶紧说说，你跟韩师兄的事呗！”清兰两眼放光，碗也放下了。
　　陆笛儿一脸惊讶：“跟谁的事？韩计？”
　　“对啊对啊，你快说说，你跟他什么关系，他干嘛带你回来啊，他们发生什么事啦？”
　　陆笛儿茫然道：“我跟他一一没什么关系啊，刚认识啊，也不算认识啦，就只说过几句话。”
　　清兰把脸一摆：“我不信！你这就不够意思啦，你跟着韩师兄上山，整个青源观的人都看着呢。韩师兄那是什么人啊！他会无缘无故带一个丫头回来？不可能的！你们一定发生了什么！跟我说嘛，告诉我嘛，我保证绝对不跟别人说的，你就说说嘛！”
　　陆笛儿于是问：“你韩师兄是什么人呢？”
　　清兰挤了挤眼：“你觉得呢？”
　　陆笛儿不假思索，张口就来：“是个好人，他救了我，还让我住这里……”
　　清兰低呼一声：“啊——你怎么救你的？快说说，在哪里救的，什么时候救的，当时是个什么情形？”
　　陆笛儿看着她，不敢说话的样子。
　　清兰跑过来，亲亲热热地拉着她的手，要她畅所欲言，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一遍。
　　然而无论她怎么说，怎么磨，陆笛儿是一个字也不肯透露了，只是摇头，摇着摇着，就头晕了，得休息了。
　　清兰没了法子，让她躺下，就一阵风冲了出去。
　　陆笛儿赌一只猫爪子，她绝对是找清影分享战果去了。那两人进来眉来眼去的模样，哪能瞒得了她？

　　她安安稳稳睡了一大觉，天一亮就起来，先出去转了一圈，见了观中早起的弟子，就笑一笑，点一点头，一点也不怯生。
　　陆笛儿转到第五棵梅树的时候，清兰就来了，是来抓她的。
　　陆笛儿给抓进一堆女弟子中间，混吃了好些早点零嘴，因为嘴里始终进着吃食，别人问什么都答不出来。
　　不过女弟子们也不需她应答，她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一言我一语，把事情填补得详详尽尽，好像她们亲眼见着了韩稷救美的经过一样。
　　陆笛儿人小眼大，从前刻意往丑里扮，一朝现了真容，打理了头面，又换上道姑衣服，非但露出了巧致可爱的五官，还显出了圆满的灵气来，也可以称得上美了。
　　吃好了，陆笛儿眉眼弯弯，一口一个叫着小姐姐，直夸小姐姐们的点心好吃，小姐姐的心地真好，小姐姐长得一个比一个好，小姐姐哪里都好。
　　偌大的彦城拗不过她，彦城五河七帮的人马镇不住她，毁天灭地的杀阵也灭不了她，这群年轻烂漫的道姑哪里争得过她？
　　没几个来回，这些女弟子就完全拜倒在她的甜言蜜语之下，心里美妙之极，很快就把闲话韩稷的心思抛到九霄云外了。
　　陆笛儿说得口干舌燥，终于把这帮女弟子打发走了，一路逃亡似的跑回了小院子，灌了一壶凉开水，才缓过劲来。
　　她坐到镜子前，把自己的新形象细细端详了一遍。
　　她瞧着镜中人的小鼻子小嘴，忍不住一撇嘴，她知道外人看这副模样是很顺眼的，因为有孩子相，招人喜爱。
　　实际上，陆笛儿本身的年岁要比她看上去的样子大一些。
　　她为了保持这副模样，花了不少心思。须知一个机灵孩子混口饭还算容易，若是一个大姑娘，可就寸步难行了。
　　她过这种日子，是迫不得已，也是习以为常。除了挣钱吃饭的时间，她的生命已然全部奉献给了她的本事。
　　那是她从一本残书上学来的用毒手段。
　　那本书听说是她那从没见过面的亲娘留给她了，她自然就把它当做是血脉的传承，从小练到大。
　　她能在大雪天挣下一条命全靠她的本事。此后她多活一天，毒术就得精进一天，她多磨炼一天毒术，就能好活一天。
　　书上的内容练完了，就得自己摸索，摸索不出，就去学药经，学医理，想着医毒相通，总有融汇的法子。
　　然而她的毒术是修行法门，大夫的医术是凡俗技艺，中间隔的不是山，而是仙凡天垫，她找错了方向，磋磨了好些时日。
　　直至今日。
　　陆笛儿已经知道这个青源观位于中原之北，距离彦城好几千里。
　　这里跟她那个凡俗的旧世界不一样，是修仙求道的大景观，大地界。
　　她亲眼见到了好些道士道姑乘着白鹤在天上来去，风一样快，一飞就不见了。
　　还有广场上做早课的小道士，学御剑的，学法诀的，学身法的，好不热闹。
　　青源观里的一切，无不叫她大开眼界。便是她面前这块镜子，也很不简单，水晶似的，能把人照得清清楚楚。放在以前的彦城，也只有顶顶富贵的人家用得起了。
　　她叹了口气，暗暗告诫自己不能多想彦城了。
　　她立志去做报仇的义士，可不想要一付多愁的心肠。
　　那可是一辈子的大业，一时的伤怀能有何益，一时的孤寂又何足道哉！
　　她眼界一开，心就大了，坚信自己生而不凡，先有奇遇，又得机缘，上有滔天大仇，下有坦荡大道，天时地利与人和，无一不足，无一不备，她果然是要成就一番大事业的。
　　这么一想，她就禁不住笑了，对着镜中的影像一挑眉头，露出了一点得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