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鹤》枕书天下

1、001猫儿井

　　小树巷有个猫儿井，听说有几百年历史了。
　　井上的青石有种岁月磨出的柔润光亮，井边有几棵低矮的老树，年长的老者围在树下闲聊时，指着井台感叹：这是个古物啊，养活了多少代人，咱们老祖都得承它的恩咧。
　　井水不竭，清清淡淡，比不上别处的清甜。可小树巷人爱喝，路过的旅人也爱喝，城里的乞儿也爱喝。
　　陆笛儿尤爱喝。
　　陆笛儿未满十四，小胳膊小腿，小脸蛋小鼻儿小嘴，全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奇大，一眨，忽闪一下。
　　她是个小丫头，一眼看去却是个野小子，头顶个麻雀窝，脚套个草垫屐，一脸土色，衣服缀着碎布，倒还干净。
　　她跟别的乞儿不一样，寒暑往来，她总有衣服，有食物，因她有活计。
　　给东家大娘抓飞出墙的大公鸡啦，给西家的瘸大爷扛买卖的物什啦，给街头来往的异乡客带路啦……彦城十里地，她一天能跑八遍，但凡有人的地方，她总有用武之地。这么个伶俐的小丫头，却活不出气色——谁也不知她把钱花到哪去了。
　　她宿在小树巷里，傍着墙根，绻一团，狗儿似的，胳膊缝里偷露一双大眼，静静盯着黑暗。
　　异风一动，她蹦得弹起，呲着牙，对着巷道中的一团黑影。
　　黑影隐隐有点幽异的光。
　　陆笛儿松了口气，掏出半张饼，往地上一放。
　　“给你的，不小心多啃了一口，明天还你个整的。”
　　黑影几步迈过来，却是个团黑的猫儿，有三分之一个陆笛儿大小，幽蓝的猫瞳扫了她一眼，叼走了饼。
　　这是数月前某个夜里陆笛儿去猫儿井打水遇上了债主。那日回得晚，又渴，只得耷拉着眼皮找水喝。临到井边，一抬眼，井台上一团黑里闪着蓝光，幽幽对着她。
　　陆笛儿吓了一跳，借着星辉细看，诶，还蛮可爱嘛。
　　她生性跳脱，一时玩心起，对着猫儿胡嘘一通，这个是猫儿井，你是个猫儿，这是到家啦，我到你家借水喝承你的情啦，你让我喝一口水我管你一口饭啦，以后承蒙关照啦……
　　猫儿大概怕人，中途跳开，陆笛儿作势谢了一番，咕噜噜打上水喝了个痛快，还捧给猫儿问要不要……
　　这一番声情并茂，次日一觉起来，就抛到脑后了。
　　往后几次在小树巷见到猫儿，它都是一身宝气，所到之处，万众爱戴。每日为生计跑断腿的陆笛儿自然忘了自己要管它饭的事。
　　直到有一日匆匆经过，见猫儿蹲在枝丫上，无意定了一定，一人一猫大眼瞪大眼，对了片刻，猫儿一撇头，尾巴不屑地摆了摆。
　　事后陆笛儿拍脑袋回想，也不知自己怎么看出的不屑。总之她当时就心虚了。
　　肯定是自己心虚了，才觉得猫儿有情绪了。
　　陆笛儿是个坦荡的人，知道自己有愧于猫，当下一刻也不耽搁，掏出加了三层芝麻的饼子递到猫儿嘴边。
　　猫儿爷，您请！
　　您大人有大量，不记小人过呗！
　　猫儿居高临下，静静蹲着，免开尊口。
　　陆笛儿僵持了一刻钟，便心安理得把饼子塞自己嘴巴了。
　　扬长而去。
　　猫儿忽然挠了下树枝。
　　之后陆笛儿每见猫儿，必奉食物，时间长了，猫儿终是端不住，吃了。
　　吃食这事，开了个头，往后就水到渠成，饭来张口了。
　　陆笛儿打心眼里觉得，猫儿受了她的供奉后，不但毛发比以前茸软，蓝瞳比以前光亮，连走姿睡姿，都娇气了不少。
　　她从来飘然来去，无牵无挂，得了投喂猫儿的乐趣后，就大大方方，把猫儿当伙伴了。
　　伙伴要知根知底，每日从头到尾把猫撸一遍，把炸毛反复捋顺了。
　　猫儿屡屡受她轻薄，十分不耐，但又舍不得吃食，毕竟陆笛儿掰出的半个包子都比老树下的老大爷带的饭团香。
　　猫儿一时间进退两难，犹豫不决间已不知吃了陆笛儿多少投喂，遂不再思量。
　　——它差不多就是个家宠了。
　　陆笛儿初时看这猫儿一副养尊处优相，疑是附近人家供养的，后来见它四下逛荡，也没亲近过谁，天一黑就伏在猫儿井上，也不翻墙上瓦，如是月余，可见是个无主的，遂捋得更加肆无忌惮。

　　一日黄昏，猫儿井边来了两个道人，道袍上的太极图中印着一枚火焰。
　　他们在看猫儿井。
　　一人道：“师兄，这井得有上千年了吧，竟还有活水。”
　　另一人道：“此地千年前曾是濯朝旧都，天火焚城后还能完好留下的遗迹绝非凡物，且看这井水之下藏有何物。”
　　那师兄翻出一只罗盘，对在井口，低低念了一阵，罗盘毫无反应。他又捏起咒印，指间浮起一点青芒，寒星似的飞入井中。
　　此时老树下已聚了一群人，看到道人施展法术，人群顿时沸腾了。道人面上并不耐烦这些愚钝凡人看热闹，因此沉着脸，微微露出杀气。
　　陆笛儿回来时，隔着人群听到前排的人纷纷在喊：“不能挖啊，祖爷爷辈传下来的井，仙长挖不得啊！”
　　又闻道人高声喊了句话，她听不太真切，踮着脚尖往里望。随着一阵嘈杂喊叫，前面的人纷纷往后面跑，似是前面钻出了赶人的猛兽。
　　她仰起头，就看到道人浮在虚空，他们的目光垂下来，似看一群混乱的蝼蚁。师兄一扬手，唤出一把火红长剑，往下一挥，像从天上投下一匹火瀑，猫儿井轰然炸开。

　　在超出凡俗的力量面前，凡人的意志毫无价值。
　　大地在晃动，道人引发在井边布下的爆破符，一时间仿佛雷霆降临，轰隆声不绝。惊慌失措的人们拼命逃离小树巷，他们想不通，他们生活多年的土地怎么会招致这样的灾祸。
　　陆笛儿闷头跑着，她个子小，脚步又稳又快，猫儿似的往前钻，很快就钻到了不那么挤的地方。这时她一抬眼，就看到了那只猫儿。猫儿蹲在墙底下，面朝猫儿井那边，静静的凝视。
　　陆笛儿一个箭步抢过去，把它摁在怀里，猫儿挣扎起来，力气贼大，陆笛儿赶紧摸它头安抚它。
　　她的心猛然跳了一跳，那一瞬间，她似乎感觉到什么，她偏头往后看，脑海里的唯一意识是弯下腰，把猫儿埋在怀里。
　　下一霎，铺天盖地的巨潮席卷而来。
　　从猫儿井深处喷涌而出的巨力把方圆里余地轰成一片废墟，形成一个深坑，高高抛到空中的水龙夹着石块断梁落下来，打得地面一片狼藉。
　　两个道人从高空落下来，在离地面三丈的地方，皱眉看着底下的泥坑。
　　“这古井底下果然有东西，可惜结界爆开，毁了。”师兄冷哼道，“好狠的算计，上千年都不放过，濯朝的家伙，果真是疯子。”
　　二人用了许多符咒，费了好一通力气，却得了这样的结果，不由得烦躁。师弟颇不甘心：“我就不信都毁干净了，再挖挖看。”
　　他拍出一张符纸，红光闪过，符纸化为一只火红的雀儿，没入深坑。符纸附着他的神念，一路直下，皆是泥土，没接触到任何有灵力之物。符力即要耗尽，师弟正欲加深神念，师兄忽然厉喝一声。他一个激灵，急忙撤回神念，举头一望，惊道：“妖孽！”
　　残破小巷尽头，一只巨大的猫漫步而来。被结界爆开的冲力波及的房屋仍有些墙体，这只猫比墙还高，一抬步，就跨过一座房屋，绒绒长毛飘动，铜铃大的猫瞳望过来，一只幽蓝，一只润黑，似是看他们，又似是看这无垠天地。
　　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师兄完全没注意到。
　　师弟哈的笑了：“这妖物有意思，师兄，咱们把它活捉了，拿到暗市去买，又是一笔银子。”
　　师兄比他想得深，道：“这妖物不可凭空出现，说不定跟着老井有点关系，小心为上。”
　　他扬起长剑，抬手打出数道符咒，率先攻向巨猫。
　　巨猫不紧不慢迈着步子，符咒飞到眼前，它一张口就全吞了。师兄没料到它有这一手，但他对宗门的符咒有信心，根据以往经验，妖物吞入肚子一样可引发，他引动符咒，却是毫无动静。
　　师弟怒喝着挥剑斩去，剑光如虹，巨猫弓身一跃，呼地一下穿过师弟的身躯，轻轻落在坑另一边的屋顶上。
　　师弟的躯体像烟墨一般散去。师兄脸都白了，捏破一张遁符，飞遁而去。
　　上一刻，巨猫还在屋顶上，下一刻，它忽一下就挡在那道遁影之前。
　　巨猫一口吞了道人，浑身一抖，直直掉落。
　　啪嗒一声摔在地上，压塌几座空屋，溅起一阵灰尘。尘土里钻出一只跌跌撞撞的小猫。
　　陆笛儿静静绻在墙边，身上血痕未干，小猫的毛上有些殷红，那是陆笛儿把它护在怀里时沾上的。
　　小猫拱了拱她的脸，举起爪子对她额头一挥，伤痕渗出一丝丝殷红。小猫退了几步，摆了摆尾巴，纵身一跃，一道乌光没入陆笛儿额间。
　　伤痕慢慢闭合，仿佛从未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