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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青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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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觉,白剑华睡的着实安稳,连梦都不曾做,或者是根本不想做。从昆仑派遭劫的那一天,他便没有合过眼。
意识渐渐恢复,眼皮依旧沉重得张不开,鼻子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气,不是脂粉花香,却是墨香。
剑华睁开眼,模糊的视线中,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摇曳的翠竹。
他怔怔地望着那片竹林,慢慢的,身体的其他部位有了知觉,他知道自己躺在一张冰凉的竹榻上,歪着头,正好能看见窗外的竹林,吹进来的风带着竹子沁人心脾的香气,还有一股不知道哪里来的墨香。
视线逐渐清晰,他可以分辨出,那一片翠竹林中,有一名穿着绿纱的女子背对自己,修长的身姿,如瀑的黑发,依稀可见颈间皓白如雪的肌肤,美则美矣,只是少了几分女儿家的婀娜姿态,冷清得不容触碰。
“这里是……”
身上每一寸肌肤都像被人撕下来又粘上去一般剧痛,让他冷汗涔涔,才想起之前从咆哮怪手下死里逃生的经历。
“这里是苦竹篱。”
有人答应道,那声音极轻极柔,极淡极冷,一如她的主人。
那女子便向竹楼走来,风吹起她的翠绿色的纱裙,袅袅生姿,与摇曳的翠竹融为一体,倒是比这衣裙的主人来得有人情味。
随着女子走近,那股墨香也愈加浓烈,仔细分辨,还夹杂着淡淡的草药香气。
两人半晌无语。
甫一接近他便知道,这女子也是锁妖塔中逃走的妖物之一。能这么快治好咆哮怪造成的的伤害,也不是凡人的医术可以做到的。只是她虽有妖气,却无一丝一毫的暴戾之气,甚至能让人安定心神,倒叫剑华暗自为难。
而对方对自己施了如此一个大恩,到底有何用意?
白剑华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知道。”
“那你为何还要出手相救?”
“你命在旦夕,我有能力相助,为何不救?”
平淡的语调,仿佛是做了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竟让白剑华一时无语。
他只能又叹了一口气。
不说救命之恩,自己的性命还全数捏在对方手中,此时翻脸,不仅忘恩负义,而且不智。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白剑华口中说出这句道谢,自己都觉得别扭。
对方一声轻笑:“得道长一声谢,真是青玉莫大的荣幸。”
这句话笑中带刺,剑华心头怒意顿起,一下子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一张脸端庄典雅,像画中走出来的美人,含笑的双眸却无半分恶意,顿时便叫一腔怒气散得无影无踪。
于是白剑华又重重叹了第三口气。
文宣的嘱托,师门的血仇,他与妖物之间应该只有仇恨,不想这女妖寥寥数语,便逼得他进退维谷。
剑华手指在榻上摸索,碰到两件坚硬冰冷的器物,□□和无明宝鉴居然近在咫尺——这女妖当真是有恃无恐?!
青玉见他寻找法器,不禁退了半步,颤声道:“我救了你,你不要害我。”
白剑华握着□□的手僵硬在半空。这女子虽为妖物,自己毕竟欠人一命,现在还躺在别人床上,动起手来,于情于理都失了风度。
“姑娘对救命之恩,剑华铭感五内。”他面无表情,不卑不亢道,“剑华呈师命下山,所为何事,相信姑娘心如明镜——我现在可以不杀你,是还你的恩情。往后……你好自为之吧。”
青玉垂着头,一言不发地听他说完,脸上羞愧难当,像是忍下了千般的耻辱。她默默走到桌边坐下,长发便垂顺在腰间,如一泓秋水。她举止从容,举手投足温婉含蓄,教养礼数更胜过许多名门闺秀。若是想要兴风作浪,早就可以迷倒许多公子王孙平步青云了,只是不知为何,却在这深山中隐避。
“我……并无害你之意啊。”
她喃喃重复道,话语间,神色竟颇为凄楚。
白剑华如坐针毡,挣扎着便要站起来离开,刚一发力,剧痛让他忍不住叫喊出声,汗流浃背。
“道长不要冲动!”青玉想要靠近,却被无明宝鉴逼退,只好远远喊道: “——那咆哮怪已将你的皮肉尽数震碎,青玉纵有回天之能,也需要假以时日调理。道长千万不可一时冲动,伤及自身……我真的没有害你之意啊,妖分九等,也不全是穷凶极恶之徒的。”
她说到最后一句话,眼中泛起一丝涟漪,看样子就快要哭出来了。
剑华只被身体的剧痛麻木,无暇他顾,只是紧紧咬着双唇,不再说话。
这青玉的医术——还不知道该说是妖术——总之果然了得,只第三日,便将剑华的皮肉伤治好了大半,只是两人相处这几日,说过的话两只手都数得过来:
白剑华有做鱼肉的觉悟,虽然任青玉摆弄,却是□□与无明宝鉴不离左右,不敢放松戒备;青玉对剑华也心存忌惮,除了治疗绝不靠近半步,只把他一人整日整日丢在这片静得死人的苦竹篱……
终于到第五日,白剑华已能自由活动四肢。他试探性地抬抬胳膊伸伸腿,好像没有任何不适,刚准备下床走动,就被青玉一把按住——
青玉拿出一颗黑色的药丸送到他嘴边。
“这是?”
“这是补气活血的药,你躺了这许多天,气血凝滞,正需要它助你一臂之力。”
白剑华狐疑地看着这颗小药丸,不敢轻易下口。青玉见他不吃,就不屈不挠地一直拖着,满脸坚持。两人这么僵持着,过了没多久,剑华就败下阵来,只得将心一横,接过药丸一口吞下——
一股让人人头皮发麻的苦味从舌根传来,瞬间让他像被电击一样捂着嘴从床上跳了起来。
青玉欣喜道:“如此神速,真乃天下奇药呀!”
那药丸溶化在口中的滋味天旋地转,以至于那股可怕的苦味终于消失时,剑华简直有了一种劫后重生般的喜悦,才发现自己居然眼泪都出来了。
但是青玉说得没错,此乃天下奇药,卧床多日的倦怠一扫而空,手脚暖暖的,甚至可以感到血液在四肢很快地循环流动。
只见青玉满脸欣慰站起身来:“许多天才制成这一颗——道长且好好休息,我这就再寻觅药材去。”
“青玉姑娘——”剑华舌尖还被苦得发麻,但知道她这一走,再见面必然是明天了,连忙托着下巴叫住。
青玉停下脚步,露出几分诧异。
剑华找到舌头的位置,含混不清道:“……多谢。”
青玉的脸庞瞬间染上一丝红云,像一朵绿云般飘了出去,比平日消失得更快。
剑华纳闷了:自己明明在示好,怎么反倒更惊吓了她?
青玉的道行极高,除了那一丝很淡很淡的妖气,几乎已经和人类无二。几日相处,虽还摸不出对方的底细,戒心已经去了大半,想到日后再见面时也要将她与其他妖物般一起打得元神俱灭,剑华心下颇为不忍,竟是不愿细想。
正在胡思乱想间,竹林深处传来细琐之声,好像是有外人闯入。
白剑华心下一动,提起□□便赶了过去。
来的是个年轻的和尚,看样子有些修为,正拿着金钵,深色凝重,如临大敌。
而在不远处,和那和尚两两相对的翠绿色倩影,不出意外是青玉。
千年道行的妖怪,根本不是这种修行浅薄的小和尚可以对付的,看着他一脸捡到宝的兴奋,想来还不知道自己的处境。
白剑华见状,便不动声色掩藏了自己的气息,静静观察着两人的举动。
早想试试这女妖的深浅,既然有了这个机会,正好看个究竟。若是青玉暴露一丝凶残的本性,就趁机收了她,以免日后手软。
白剑华这么想着,下意识地触到胸前的无明宝鉴,心中竟是涌起一股深深的愧疚。
“白剑华啊白剑华,这女子虽为妖类,但对你有救命之恩,更无加害之意,你如此忘恩负义、恩将仇报,可是有愧于这些年的修行么……”
念及师门,忽而心口剧痛。
“昆仑一派身败名裂,皆是因为这些妖物趁时空混乱擅离锁妖塔,纵使青玉姑娘对我有救命之恩,又怎么抵得过灭门的大仇?——白剑华啊白剑华,你万万不可以心软,切记人妖究竟殊途,不可同日而语……”
这厢心理斗争的激烈,那和尚已经举起了手中金钵,放出千丈玄光,一时间苦竹篱千顷翠竹都被照得失了颜色。白剑华这才一个激灵,从自己和自己的争吵中退出来,转向眼前的局面。
这金钵有几分厉害,百年以下妖怪立时神形俱灭,五百年以下也难免被重伤。
幸好青玉道行千年,就算不能硬接和尚的招数,避开还是没有问题的。
等等,这个“幸好”的感觉是怎么一回事?
不等他理清思路,只见青玉晃了晃身子,摹地倒在那一片玄光之中。
怎么会——
白剑华大吃一惊:青玉竟毫无还手之力?!
青玉黑色的长发凌乱地散落尘土之中,胳膊无力地枕在身下,白玉般的指尖微微颤抖着,本就纤细的身形愈发脆弱,看上去已经神志不清。那和尚见女妖倒伏在自己的法力之下,脸上不自禁露出洋洋得意地神色。
白剑华急了,不知道哪里的灵光一闪而过,突然向那和尚打去一道真气。
和尚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金钵掉在地上,玄光也瞬间消失。他紧张地环顾四周,又看看倒在地上的青玉,终究满脸不甘地快速撤了。
静谧的竹林,复又只有竹叶的沙沙声。
白剑华吓得一身冷汗,怔怔地望着自己方才挥出去的手指,突然胸口一痛——
“白道长!” 青玉惊魂未定地爬起来,正看见剑华将一口血呕在地上。
“不要过来!——”白剑华强压心神,哗地抽出□□指住青玉的眉间,厉声道:“你给我吃的是什么药?”
“我……我没有害你之意啊……”青玉颤声道,□□离她如此之近,随时便可以取了她的性命。
“住口!——”剑华喉头腥甜,差点又是一口血吐出,“你这妖怪——你——”
青玉见他伤势复发,知道拖延须臾都是性命之虞,心下一动跪倒在地,正色道:“青玉可以解释,不知白道长可愿听?”
剑华恨不得一剑刺穿这个女妖,但见鲜血顺着她的眉心流下,滑过苍白的面颊,一双眼却如湖水般平静,还是压下怒火,冷笑道:“我可以听你解释,但是我还是会杀了你。”
“……那药确实是帮助气血运行,但是也会压制你的真元,一旦动用内力,立时气血攻心。”
“你……呃……”白剑华只觉得气血在体内疯狂的游走,强忍怒火问道:“为什么?”
“为了自保。”青玉淡淡说道。她抬起头,一双美目毫无惧色地看着剑华眼中的怒火,“道长尚对青玉存三分忌惮,我又何尝不担心你会翻脸无情——白道长,若是你对我真的全无加害之意,青玉又何苦出此下策?”
“你——”
剑华心中涌起一股悲凉,突然哈哈大笑,“说得好,说得好,我就是要杀光你们这些妖怪……哈……”
谁要降妖之人,竟会对妖类产生怜悯,出手相救,甚至赔上自己的一条命。
妖物本都冷血无情,何值得一丝一毫的愧疚感激?
白剑华,你真是死得活该!
“现在青玉的命在道长一念之间,道长的伤势也惟有青玉可救……一起生或一起死,请白道长自己抉择。”
剑华厌恶地狠狠呸出一口残血,不经意,竟看见青玉平静如湖水的面容,不知何时已经挂满泪痕。
“青玉触犯天条,又做出这种忘恩负义之事,原本死不足惜……但是我真的绝无害你之心,若道长因此将我视为那一类大奸大恶的妖物,青玉百口莫辩……白道长,你尚有使命在身,千万不要跟我呕气,枉顾自己性命……妖分九等,真的不全是穷凶极恶之徒的……”
青玉颤抖着说出这一句,终于泣不成声。
白剑华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疲惫地闭上眼睛。
他与这女妖的纠缠,终是割不断了。
“若我……要你从此以后助我一臂之力,将那锁妖塔中其余妖孽一并收服……你可愿意?”
不能杀她,便只有逼她归顺,况且前路漫漫,若青玉真非恶类,她的医术了得,对自己必然也大有帮助。
青玉低垂着脑袋,不知为何却微红了脸颊。她拭干泪水,向剑华深深拜倒,起身时,那个翠竹一般清俊的人儿已然消失,只余一方小巧的砚台静静躺在泥土之中。
“青玉……青玉……”剑华喃喃自语道,“原来是一方青玉古砚。”
妖类现出原形,便是认定主人,此生永无反悔。
白剑华这才放松,眼前突然一片漆黑……
待剑华身上所中之毒根除,已又是数日后的事。
他一人走入静谧的竹林深处,在那尽头是另一个未知的世界,而那方青玉古砚已经静静躺在他的包袱之中。
风吹过浓密的竹叶,将那最后一缕墨香,也带向了未知的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