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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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江南，总是极美极好的。
百里屠苏站在白桥上，看着远方水雾蒙蒙，亭台楼阁，荷塘月色，将这山林水湄的风光一分一分沁成陈年老酒。
端的是江山如画。
“如此奴家便不远送，还请公子走好。”
病怏怏的孙小姐容貌柔弱惹人怜爱，她像一株小花，总是静静开放，那么多人来去匆匆，有缘人方能留意那一抹幽香。
方兰生怔了一下，脑中突然闪过晋磊一身黑衣站在叶沉香父母面前，笑容浅淡
“请伯父伯母放心，我一定好好待沉香。”
他这么笑着，眼底隐隐浮出冰冷的杀意。
“公子？”
方兰生一下回过神，笑道：“只是帮木头脸一点忙罢了，你莫要担心。”他伸手为孙小姐披上银白貂裘，又温声道：“夜凉风寒，你快回去吧。”
孙小姐抿唇笑了一下，朝他福了福。
倘若旁人看来，他们定是一对缠绵爱侣，一生朝朝暮暮，徒惹人艳羡。
夜色里，百里屠苏站在桥头。他的身体像一把剑，端正肃穆，然而他的眉目如画，天生微微上翘的薄唇，目若点星，也是玉树临风的美少年。
“木头脸！”
方兰生扬起手冲百里屠苏打招呼“哟！好久不见你怎么还是喜欢杵在那里？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来夜会美娇娘……”
百里屠苏微微挑眉“我等的分明是你。”
轻轻巧巧将方兰生的话堵了回去。方兰生嘴角抽搐了一下，只觉右眼狂跳，赶紧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佛曰，不可与小人一般见识……”
“佛什么时候说过？”百里屠苏道，他的嘴角噙着一丝罕见的笑意，只可惜方兰生正闭目念佛，错过了这难得的一瞬。
近来明月城城郊妖孽横行，施展惑魂之术诱杀数人，官府遂张出狭义榜，悬赏千金请方外高人前去擒妖。
“先说好，本少爷不给人白跑腿，悬赏金可得分我一半。”
“钱财之事，自会如兰生所愿。”
方兰生总觉得这话哪里不对劲，跟百里屠苏走了半天也没想起哪里不对劲，倏地妖风大作，一物人身蛇尾，妖艳非常，卷着猩红色的尾巴向他们扑过来。
百里屠苏驾轻就熟，游刃有余，却见方兰生呆在原地神思不属的模样，轻喝道：“方兰生！”
方兰生一怔，击掌大笑“我知道哪里不对劲了，木头脸这是你头一回叫我‘兰生’……”
“当心！！”
方兰生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一个深沉的梦境。
——叶沉香冲他怒道：“多管闲事，你是什么人？！”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彬彬有礼却又清冷如玉“在下晋磊，余公子不过一时鬼迷心窍，还请小姐高抬贵手。”
十八岁的叶沉香宛如怒放的富贵牡丹，惊人的美貌和显赫的家世让她看起来有些咄咄逼人“这个淫贼对我毛手毛脚，我教训他一下乃是天经地义！”
一声龙吟，叶沉香的佩剑应声出鞘。
他笑，拱手道：“在下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替人出个头，还请姑娘恕在下无礼了——”
——他用鸢尾花做了一支木杈，一刀一刀削成的，把手指磨出了血印。
那个傻姑娘明明坐拥泼天富贵，却还是日日将那不值钱的木杈嵌在发间，回过头来冲他笑“晋郎，我好看吗？”
他听见自己冰冷的声音
“沉香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大婚之日，他伸手挽住娇美的新娘，心中填满的却是无边的恨意……
“此生此世，你只道你抛却真爱，顾怜贺文君一辈子，但叶沉香呢？”
“她待你，何尝不是一番真心？”
“滔天怨愤之后，她对你说了什么？”
“……她让我去寻贺文君的转世……”
“兰生！”
有人在耳边焦急地呼唤，温热的液体从上方滴落，顺着脸颊流进嘴里。
……血？
方兰生睁开眼，却看到百里屠苏半边衣袍被血染得鲜红。
“……你总算醒了。”百里屠苏似是松了一口气，看他呆滞的模样，苦笑道：“我找你一起是为了什么啊……”
“啊！”方兰生慌忙催动灵力，替百里屠苏疗伤。心里却疑惑不已，是何方妖物，竟能将百里屠苏伤至如此——
“是剑灵。”百里屠苏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解释道：“古有名剑曰‘移光’，剑身于日光下光芒璀璨，令人不忍错目观之，是为‘移光’。”
“剑灵？”方兰生想起红玉姿容端华的模样“剑灵怎会变成那样面目可憎的妖物？”
百里屠苏意味深长地扫了他一眼“兰生真是徒惹桃花不自知——”
“徒惹桃花的分明是你！”方兰生想起往事，叫道“你你你不仅徒惹桃花，还男女不忌！”
“哦？”
微微拖长的尾音里隐含笑意“我怎么男女不忌了？”
方兰生顿时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再吐到地上踩两脚，只好试图生生扭转话题“木头脸怎么连区区剑灵都打不过，真丢人！”
百里屠苏说：“还不是因为某人——”
一阵凄厉的惨笑打断他们的对话，百里屠苏立即按剑“妖孽，出来受死！”
白衣女子从树丛后慢慢走出来，素淡容颜，三分埋怨七分娇嗔“阿磊，我等你等得好苦……”
红衣女子一剑刺向白衣女子，反手回剑还鞘，带出大片血色“晋郎，你定不会负我，是不是？”
红白身影不断交错重叠，走马灯一样旋转不停。
“阿磊，我知道你心里苦。”
“这世上最好的事，便是我遇上了晋郎。”
“阿磊，我的病不碍事的，我们去看流星好吗？”
“我喜欢晋郎，想跟晋郎朝朝暮暮，白头偕老。”
……
“方兰生！”
头上被硬物狠狠一敲“你今天是中了什么邪不成？”
“痛！”
方兰生一声惨呼，瞧见百里屠苏怀抱着“焚寂”站在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你再这般走神，莫怪我丢下你不管。”
方兰生心有愧疚，赔笑道：“这地方和本少爷八字不合，木头脸你快除完妖我们就走——”
“休想——！”
艳丽的人身蛇尾怪物浮现在半空中，声音冷硬如冰“你不必走，他也不必走，沉香孤苦怨愤了千百年，怎能容你继续恣意快活！”
“沉香？”方兰生脑中灵光一现“你、你是……”
“……吾名移光。”
百里屠苏上前半步，有意无意将方兰生拦在身后“移光旷世名剑，怎可自甘堕落，与那些妖邪之物为伍——”
“看看你现在的模样，哪里有半分名剑剑灵的样子！”
移光爆发一阵尖锐刺耳的大笑“模样？形貌不过躯壳，只要能向晋磊复仇，就是化作厉鬼移光也无怨言！”
方兰生张口欲言，百里屠苏截断他的话，冷道：“若我没记错，方才我已斩杀你两次了。”
“呵，剑灵生于剑，万般变化不过浮华烟云，剑在我在，我在剑在——”移光伸出蓄着尖指甲的手指向百里屠苏“再说你这个人，心有魔障，情思深种，已成死局之状，却不知道你我谁成妖谁化魔……”
“闭嘴！”百里屠苏冷道，他手中的焚寂感应到主人心中杀意，光芒大盛。
“被人说穿了心事，恼羞成怒要杀人灭口了？”移光掩口轻笑，方才那番杀伐之意一闪而逝，倒似镜中花水中月，倏然不见。
“我……”方兰生正要说话，眼前景物如水面波纹粼粼消散，日月星辰飞速回转，却是那日——
那日他悄悄跟着屠苏去桃花谷，入目尽是良田华屋，绿草茵茵，和风送暖，他唯恐被发现，便躲在一株粗壮的桃树下。
木头脸虽木，却原来早把将来美妻豪宅计划好了。他心里这样想着，入目的景色突然暗淡下来。
“你在这里作甚？”
他险些被惊飞了三魂七魄，怒道：“本少爷就是来看看，你这个木头脸教本少爷的追女大法回回都不好用，原来是有藏私！”
他愤怒地指这一派美不胜收的风光“这个！还有这个！你都没有告诉我！”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气糊涂了，否则怎会如此气急败坏。
百里屠苏点点头“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说完这话，他只觉得嘴唇触到一个柔软的东西，如蝴蝶振翼，如蜻蜓点水。
是很美妙的滋味。
百里屠苏说：“这个算赔礼，至于这些……”他指指身后良田华宇“来日我自会解释，你不要误会。”
可怜的方小公子已经完全石化了“解、解释什么？”
百里屠苏似乎说了什么，然而突然一阵大风刮过，纷纷扬扬的桃花鹅毛大雪一般落下来，那声音，却是被掩过了。
“方兰生，你再不醒来，莫怪我把硕鼠塞进你嘴里。”
“你敢！”
方兰生慌忙坐起，入目一片狼藉，却是一处废屋。
“那妖怪呢？”
“还在外面。”百里屠苏似是疲惫不堪，闭目小憩“她一施法你便立即魂游天外，我又要顾着你又要与移光斗法……”
方兰生皱眉看他满身血迹“你受伤了？”
“大都不是我的血，”百里屠苏道：“我杀了移光五六次，然而不知她把移光剑藏在何处，因此不管我杀几次，都伤不了她的元神。”
方兰生犹豫了一下，小声说：“木头脸，移光是叶沉香的佩剑。”
“……我知道。”
“你如何知道？”
“你桃花太盛。”百里屠苏睁开眼看他“桃花大盗。”
“……你的笑话真冷。”方兰生嘟嚷了几句，半晌犹豫道：“屠苏……你认为我的决定是不是错了？”
“……”
“我只想着这辈子好好对孙小姐，偿还我上辈子孽债，却想不到……叶沉香的情债我又该如何还？”
“……”
“上辈子我……我是个坏人，心机深沉，杀伐果断，满手的鲜血，最后负了所有人，真是……失败的人生啊……”
百里屠苏沉默不语，方兰生勉强笑道：“你说，我是不是该把自己劈成两半，一半给贺文君，一半给叶沉香？”
“不对，”百里屠苏摇头，直视他的眼睛“你要劈也是三块，不然我怎么办？”
“琴心剑胆，快意江湖。”移光俯身望着湖中婆娑倒影“你剑术天赋出类拔萃，假以时日必能名扬天下，与吾一起快马天涯，看尽这锦绣江山有什么不好？为何、为何要爱上那样一个恶人……”
“江湖不要了，剑也不要了，最后得到了什么？”
“你心生怨愤，作为你的佩剑，吾亦入魔成魔，如此下场，你可曾料到？”
“事已至此，也罢，如今我便拿他的血祭你，下一世，你可千万不要喜欢这样的人——”
巨大的红色法阵凝结成形，却在下一刻被燎原之火燃烧殆尽。
“又是你？”移光冷笑“吾说过，剑身化形，你找不到移光剑，便永远也胜不了。”
“我知道。”百里屠苏说“可是我不能让你杀他。”
“不知好歹——！”
移光黑色的长发在空中飞舞“你魂魄本残缺不齐，既然你一心求死，吾便让你化作这俗世烟尘，永世不得入轮回！”
百里屠苏按剑便要上前，却被方兰生拉住“别去！”
“……不去如何？”
“木头脸你白痴了吗？你的魂魄残缺，真的会被打得灰飞烟灭！！”
“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方兰生大怒“每次都是你知道！你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从此往后，愿兰生夫妻和睦，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你不要给本少爷搞得像交代遗言一样！”
罡风大作，方兰生觉得自己的眼睛被风刮得睁不开了，他死死抓住百里屠苏的手臂“你这个木头脸知道什么！你知道你喜欢我，你知不知道本少爷也……”
百里屠苏拨开他的手“我知道。”
“你！！”方兰生恨不得冲上去敲开他的脑子看看里面是什么构造“那你赶着去送死做什么！本少爷不准你死！你死了我怎么办！”
“我的魂魄残缺不齐，却也不敢奢求兰生。”百里屠苏说“兰生愿意给我三分之一，我便觉此生幸甚。”
“你……”方兰生觉得自己的心如雷鸣，盖过了草木荣枯，盖过了尘世喧哗，其他一切声音都消弭不见了。
唯有那个近在咫尺的人。
“不管了，”方兰生抓住百里屠苏的手“本少爷命格贵不可言，如今便屈尊帮帮你这魂魄不齐的可怜人，所谓同生死，共患难，木头脸可要记得本少爷的大恩大德——”
“……”百里屠苏犹豫了一下，终是浅浅笑开“屠苏承情了。”
方兰生盯着他的脸半晌“你不要笑了！”他愤愤不平地嘟嚷“苍天不公，竟给了木头脸一张桃花面……”
“说够了？”
一直沉默的移光冷冷发话“……看来移光无意间还促成了一段孽缘……如此，你们便去地下作同命鸳鸯罢。”
她扬起手，九霄雷鸣之力在指尖闪烁不停。
纵然见过红玉的引雷之术，方兰生依旧被天雷滚滚乌云狂澜的浩大场面惊到，眼看雷鸣之力被移光引到一点，愈发翻滚汹涌，宏大无匹的力量远非凡人可为——
却迟迟不闻落雷之声。
方兰生抬头，却见移光立在原处，惊疑不定地喃喃道：“……沉香？”
她一扬手，空中浮出四人高的镜面，画面里，一个孱弱的产妇虽已力竭却仍在旁人的搀扶下撑起身子，接过产婆抱来的孩子。
小孩子猴儿一般皱巴巴的，连眼睛都睁不开。
“沉香……”移光痴了一般望向半空，倒似将方兰生全数遗忘。
“叶沉香的转世？”百里屠苏皱眉“是个男孩？”
“是，”方兰生道：“看那人家居室华丽，产妇亦是富贵之貌，想来沉香这一世能幸福快乐……”
他转向移光“你……”
竟看见剑灵移光簌簌落下眼泪。
“沉香……”她小声啜泣，下身蛇尾在一阵白光中化为人形，邪气退散，霞光缭绕，妖娆之态尽数褪去，原来也是可比双剑红玉的倾国美人。
“她已放下心中怨憎。”百里屠苏叹息“新的生命当真神奇，能化干戈为玉帛，将百炼钢变成绕指柔。”
方兰生犹豫地向移光伸出手“你、你没事吧？”
“欢喜不尽，”移光轻拭眼角泪水“世间万千生灵都求成仙成神，自此抛却七情六欲，堪破红尘百态……吾……却只要陪在沉香身边……”
百里屠苏道：“叶沉香的轮回转世终有尽头，你却会千年万千的存在，到时……”
移光说：“无妨，沉香知我此间情意便好。”她向百里屠苏二人深深一福“先前心入魔障，只想着造杀孽引晋磊的转世前来好为沉香复仇，却是移光罪大恶极。”
“虽不知天罚何时到来，但在那之前，吾会一直陪伴沉香……”
“现在除妖一事已了，你跟我的事……”
“本少爷跟木头脸才没有什么事！”
“那日你说……”
“我我我、不本少爷什么都没说！”
“……”
“看我做什么，看我你也不能长成本少爷这般英俊潇洒的模样！”
“……”
“木头脸没话说了吧？”
“师尊曾向屠苏言明，若觉尘事无聊，便可去师尊与挚友的隐居处闭关参悟剑法。”
“……你、你要走？去多久？”
“十年左右。”
“……不许走。”
“兰生我……”
“你若走，便当我们此前种种皆为过……”
“我……”
“你什么你，你还想走不成？”
“不，我是想说……我骗你的。”
“！！”
——End——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