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邂逅 ...
-
〉〉中途之终
「那么。」
「我爱你，你相信吗？」
五月份的雨总是这样，来势汹汹。
有着一袭乌蓝色长发的亚兰德尔·海因里希挎着御用的光剑站在空荡荡的廊下，望着宫殿外的狂风骤雨，面冷如冰。
护身的龙纹轻甲早已褪去，仅在那身月白色的长袍上留下了几痕醒目的血印——身份尊贵的帝国王子此时正孤身一人地站在里昂皇帝的大殿前等待传唤。
肆虐的雨水漂染了午后的寂寞，亚兰德尔望着那昏暗如夜的天幕，默默地阖眼叹气。
隔着那扇花纹繁琐的沉重大门，他的父亲就在王座之上等着他，但他现在却不能进去。没有里昂皇帝的命令，他是没有资格擅自进入皇庭大殿的。
……这听上去或许有些可笑，但却是真实存在的规定。就连皇帝亲信的部下大臣都能被默许的能力，贵为正室之后的他却做不到。
…
雨还在下。
偶有侍官和宫女经过，也大都会遵守礼节地朝着他们的皇子欠身行礼。但除此之外他们绝不会过分哪怕一分一毫不属于他们管辖的事情。
这是共识。所有为海因里希王室服务的人都知道，想要在这里活的更好，就要学会闭上你的嘴。
你是蝼蚁。殿门之内的事，与你无关。
「那个……你是亚兰德皇兄吗？」
某个稚嫩的女声打破雨水单调的滴答声，带着青春洋溢的生气钻进了青年的耳朵里。
「………好久不见了，希丽亚公主。」他恭敬地朝那个仅有十二三岁却衣着华丽的女孩点了点头，并努力地挽出了一个英俊的微笑，「你还记得我。」
有着及肩碎发的女孩，叫作希丽亚——希丽亚·海因里希，是亚兰德尔同父异母的妹妹。与兄长不同，希丽亚有着继承自母亲的华贵金发，不过依旧是处子之龄的希丽亚显然与她善于心计的母妃有着天壤之别。
「唔，当然记得啊！我跟皇兄一起去过虚祖呢。」不谙世事的女孩恬静一笑，随口问道，「好久没见到皇兄了，去哪儿了呢？」
亚兰德尔有些无奈地阖上眼，笑了。
「你还小，很多事都不知道。」
他原本想拍拍希丽亚的肩膀，但手还没伸过去就猛地停了下来。十七岁的皇子苦笑地摇了摇头，侧身掠过了对方的身畔。
那是和曾经的他一样，流有海因里希家尊贵鲜血的人。他不能用自己的左手污掉了她纯挚的灵魂，更不能让她的心灵蒙受阴影。
有很多皇室的女子，终其一生也不曾看到自己所处的地方究竟有多么的肮脏和黑暗——亚兰德尔在那一刻罪恶地希望着这个和他共享着一个姓氏的少女能永远、永远地这样纯洁无垢下去，在将来的某一天像那些无知到可怜的皇族女裔般离开这个可怕的宫廷。
但他没有做到，也做不到。在皇父的身边第一次见到那个笑容灿烂的金发女孩时，他从未想过在将来的某一天居然要与她刀剑相向。
亚兰德尔·海因里希不知道，更不想知道。
…
雨势渐渐小了些，雨雾中的宫闱这才开始清晰了起来。
亚兰德尔不太清楚自己在这里等了多久；可能是一个小时，也可能是三个小时。铺天盖地的骤雨让他有些分不清现在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
西方的贝尔玛尔公国已经被划入了攻打地点，在接到命令赶回皇宫前他正率领八万精兵在艾尔文防线和公国的士兵激战。可当他接着十万火急的军令回到首都比塔隆后，迎接他的却是这样一扇冷冰冰的殿门。
………亚兰德尔·海因里希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因此他毫无怨言。
他已经被剥夺了继承王位的权力，所以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用他的手去捍卫自己的家族，捍卫这一脉充满了骄傲尊严的王族血脉。
这是唯一能让他活下去的路。所以，他别无选择。
「…好猛的雨。」
清冽的男音在这一刻慢悠悠地飘到了年轻皇子的身边，顿时将后者从辽远的遐想中惊醒：「再这样任由其倾盆而下的话，南方的河水必然会决堤吧。」
「……你是？！」
如鬼魅般突然出现在身旁的是个有着苍白长发的陌生男人，穿着一身整齐干净的靛蓝色军装，腰间挂着一把入鞘的虚祖式长刀。他看上去神情轻松，似乎并没有因为对面所站的是高高在上的皇子而有丝毫的畏怯——如果不是那只被黑色眼罩所掩盖的左眼和奇异的菱形耳饰，亚兰德尔或许会怀疑他是和曾经的自已一样的存在。
「初次见面，海因里希殿下。」他恭谦地朝着亚兰德尔行了一个十分标准的德罗斯式军礼，「刚刚那番冒昧的话语，还望您见谅。」
亚兰德尔·海因里希不经意地皱了皱眉头——那把虚祖长刀的存在倒是其次，不过男人胸前的流苏徽章以及他仅剩的那只猫兽般的金色眼睛却实在是让皇子殿下无法忽视。
「……你是道格拉斯的下属吗？那个军徽…」
狂龙徽章只授予在战争中斩人万余的战士，但眼前这个笑容温和的男人实在是和「战争」这个词扯不上半点关系；亚兰德尔努力地猜测着对方的身份，最后得出的结论为他只有可能会是「猛鬼」道格拉斯的部下了。
「道格拉斯将军是我的前辈………我叫约书亚。」后者欠了欠身，道，「将军被暗杀了，现在由我接替他的位置。」
「…是这样么。」亚兰德尔垂下目光，浅浅地叹了口气。他已经很久很久没回过皇都了，自然也不曾想过而今的一切早已是物是人非。
…
逐渐平静的雨势又开始猛涨。疯狂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被打磨光滑的石板阶梯上，如同是那一段分崩离析的记忆。
「………约书亚将军特意来见我，是有什么事吗？」许久后，亚兰德尔·海因里希才终于开口问道。他和这位新晋的将军此前没有任何的交集——他甚至从来没听说过宫中还有这样的一号人物。
与上一任将军不同，此刻站在亚兰德尔面前的是一个有着处子容颜的青年剑士，可能也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年轻有为或也不足为奇，但那枚承托着万人性命的血腥徽章却又让他不得不留下几分警惕之意。
自称是约书亚的青年顿了顿，然后笑了。
与皇子所想的不符，这位狂龙徽章的新主人有着一抹纯真温柔的笑容，仿佛只是一个不谙世事初出茅庐的小士兵。但亚兰德尔还是知道，这浅笑里可能隐含了太多太多的东西：鲜血、暴戾、残杀、愠怒……
站在他面前的并不是一个普通人。他是新禁卫军的首领，是手染鲜血无数的杀神。
「你不用对我如此戒备。」
亚兰德尔·海因里希莫名地对着貌似温暖的笑靥有了一种奇异的畏惧。他在那笑容里感觉到了一种深入骨髓的极寒——甚至，是有一种散发着诡异气息的妖冶。
约书亚收敛了微笑，浅浅地叹了口气。他脱去左手的板钉手套，解开袖口的扣子，然后驾轻就熟地挽起了左袖。一只血脉扭曲的黑红色手臂赫然暴露在被雨水染湿的空气中，显得无比刺眼。
鬼手。
那是一只鬼手，烙着一排与男人眼瞳一样颜色的诡异字符。
「鬼剑士…」
「……因为我和你是一样的『东西』，海因里希殿下。」
亚兰德尔·海因里希看着那个和自己有着一样遭遇的男人，感到心脏开始要命地疼痛。他低头勒紧自己的左臂，悲哀地奢望着能忘却哪怕一丁点关于那只罪恶之手的记忆。
是的。
他是里昂·海因里希三世的后代，他是尊贵的王室之后，他是皇帝唯一的、也是最为疼爱的儿子。
但他更是一名卡赞综合症的感染者。
「你……」亚兰德尔抬头看着男人欲言又止——这个秘密太久没有人跟他提及了，以至于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生疏，「你知道我的事。」
约书亚笑了，然后摇头。
「…我也是个鬼剑士。」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只指甲尖锐的血红色左手，「我、能感应到你的存在……海因里希殿下。」
约书亚的鬼手没有上锁。筋脉突兀的左手冷冷地赤裸在空气中，缭绕着一股鬼异的黑紫色烟气。
「因为我与你不同。你选择逃避鬼神，将卡赞禁锢在左手之中……」年轻的帝国将军默默地注视着自己的左手，然后玩味地朝亚兰德尔浅笑道，「而我…喜欢封印鬼神，让它们成为我的力量。」
十七岁的亚兰德尔·海因里希王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这股沁入后心的寒冷，不是幻觉。他知道，这男人是个像鬼一样的存在：居然想要反噬侵蚀自己的鬼神，这种野心该是何等的可怕和嚣张。
「就因为这个吗？」亚兰德尔苦笑着说道，「就因为这个可笑的秘密，所以特意来见我吗？」
「不……我只是想来帮你。」
我只是为了我的利益，来帮助你的。亚兰德尔·海因里希殿下。
「…我无法理解。」尽管有着相同的经历，但对于这个有些诡异的男人亚兰德尔还是无法完全信服，「你没有辅助我的理由——我已经没有继承权了。现在皇帝宠爱的孩子是我的妹妹希丽亚·海因里希，你应该去讨好她才是。」
约书亚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似乎是在嘲讽着对方那皇室性质的怀疑论。
「这种事的原因无非是两种。」长发及腰的青年军官如是说道，「有所爱，或是有所求。」
那薄凉的声音停顿了数秒。然后，逐字逐句缓缓吐道。
「那么。我爱你，你相信吗？」
德罗斯皇室的家教向来严格，因此嫡长子出身的亚兰德尔·海因里希一直有着很好的素质和修养。出于尊重，他很认真地思考了几秒钟，然后淡淡地回答道：
「不相信。」
亚兰德尔没有生气，但这并不是因为他的品格有多高尚。
他听得出对方的语气里并没有调侃的意思。那声线安静，平和，波澜不惊——他甚至无法通过表情和语气来辨别对方出口的话到底是真是假——但这一刻他愿意相信这只是对方开的玩笑。
「……我也不相信。」后者有些轻顽地笑了一声，说，「我说是的话，你会直接在这里用你鞘里的光剑替我放血吧。」
「这么说来，你有事要求我。」
对方点点头，算是承认。
「我让你成为德罗斯的皇帝。」他玩味地眯起琥珀色的眼瞳，轻描淡写地讲道，「你替我找一个人。」
…
我让你成为德罗斯的皇帝，你替我找一个人。
亚兰德尔·海因里希长吁一气，接着用近乎颤抖的语调问他：「你说什么。」
「我给你里昂皇帝的继承权。」约书亚挽起一抹淡定的笑容，在灯光昏暗的廊下如同鬼魅般不真实，「你替我找一个人。」
「………………你打算怎么做…」
「这个简单。」他笑了笑，然后拔出腰间的长刀。锋锐的血红色刀刃在绵绵的阴雨天里像一双犀利的眼睛，盯得亚兰德尔浑身发冷。
「杀了里昂·海因里希三世和他的亲信。除了那几个王室成员外，现在没有人知道你被秘密剥夺继承权的事……只要现在的皇帝一死，德罗斯帝国就是你的囊中之物了。」
「我不同意。」亚兰德尔拒绝了这个提议，「他是我父亲。」
「他不死，你就得死。」
「？」
「你会死的，亲爱的海因里希殿下。」独眼的剑士用刀挑起皇子的脸，然后逐字逐句地说道。
尽管冰冷的剑锋已经贴着跳动的血脉，但皇室出身的亚兰德尔·海因里希却不曾有过半点的退让。他镇定地扬手抽出收拢在剑鞘中的光剑，浓烈的黑色光芒如解脱禁锢的魔龙般发出嘶嘶的吼叫，凝成了一道三尺半长的黑色光剑。
而仅是两秒不到的时间，那道光芒就被架在了对方裸露的脖颈旁。
「——在那之前我会先拉上你陪葬，约书亚将军。」
「我不杀你，年轻的皇子。」男人挑着眉毛斜望着那柄灼烧着自己发丝的黑光剑，「因为将来会有人杀你的。」
「将来会有人……用你手中的这把喋血无数的双龙魔影剑，亲手了结你的性命——你相信吗？」
「………」
「同样地…」约书亚撤下横在亚兰德尔脸旁的长刀，「你也不用杀我。」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乌云退散，廊外的天空开始渐渐明朗起来。
「因为，我很快就要死了。」
亚兰德尔·海因里希有些失措地收回了手里的双龙魔影剑——他毕竟还没有经受过太多的历练。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拔剑，只是感到有一股无形的杀气在压迫着他的剑鞘——如果他不拔剑的话，或许真的会在那种慑人的气场中死掉。
「………我、快死了，皇子殿下。」阳光穿透厚重的乌云照在身畔男子的身上，显出一种灿烂到让人想要哭泣的明媚。约书亚闭上那只在光芒中闪耀如金的眼睛，咬紧嘴唇说道——
「所以我希望你能替我找一个人…」
「……」
「我接受了。」亚兰德尔·海因里希最终选择了让步。他将双龙魔影剑收进鞘中，「…我愿意尽我所能去帮助你，约书亚将军……」
「——但交换的条件决不是弑父篡位这种违背道德的事情。」
约书亚默默地睁开眼睛，长吁了一口气，然后按着挂在腰间的长刀问道：「那你希望我做什么来回报您呢？海因里希殿下。」
亚兰德尔·海因里希思索了很久，才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希望你能活下去，将军阁下。」
「？！」
「我相信你的实力……帝国需要你这样的人来支撑。」
「这可真是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约书亚有些轻佻地笑起来，「谢谢海因里希殿下的好意，我心领了。」
亚兰德尔…亚兰德尔，我亲爱的皇子。
你还太年轻了。你不懂的事情有太多，但我又怎么能一一向你道明呢。
「……告诉我吧，你想找谁。」几经辗转，话题最终还是落回了最初的主题上。亚兰德尔看到对面的帝国将军突然皱了皱眉头——他不太清楚约书亚提及这个话题时的感受，但他想那男人一定会感觉到心痛。
「我想……」
那抹飘逸的银白色，毫无预兆地再次撞进了记忆之中。约书亚闭上眼试图忘掉那个在脑海中逐渐清晰起来的影子。
（不…不是你。你已经死了……）
…
「我想找个泰拉人。」许久后，亚兰德尔听到他用近乎颤抖的声音缓缓对自己说道，「她叫伊利亚——伊利亚·简·弗雷姆。」
…
天放晴了。
「皇子，保重。」年轻的帝国将军冲亚兰德尔·海因里希恭敬地欠了欠身，「我们恐怕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
「奇怪吗？」白发的男人摇着头轻笑了两声，「不…我想，你总又天会想念我的。」
「？？」
「没有什么事的话，我先告退了。」
约书亚露出一抹诡艳的笑容，然后转身隐入了一抹长长的黑暗中。直到好久之后亚兰德尔·海因里希才猛然想起一件事——他始终忘记了要开口去问约书亚的事。
约书亚，约书亚。
………你为什会拥有只属于古佩罗斯人的金色眼睛呢？？…
……
可惜这句话，亚兰德尔·海因里希却再也没能当面问清楚——第二周从赫顿玛尔的前线传来讣告，将军以身殉职，只留下一枚血染的狂龙徽章在火烫的战场上发出凄凉的悲鸣。
-「你总有天会想念我的……」
天又开始下雨了。
亚兰德尔·海因里希穿着他的龙纹轻甲，驱马经过比塔隆的某条巷口。贫苦的妇女抱着孩子倚在角落呜咽哭号，摊贩撑起纸伞慌忙地收揽物品，虚祖着装的旅人抱着怀里的蓝鞘长刀，靠在堆放杂物的货箱上打着瞌睡。
那家伙到底是谁？亚兰德尔突然觉得有些头疼，但他并没有太在意。
远方的城门已经缓缓打开了。他一勒缰绳，胯-下的青黑色骏马立刻加快步子，载着这位年轻的鬼手皇子向着「黄金都市」比塔隆外纷纷扬扬地奔去。
货箱上的旅人掀开污脏的粗麻兜帽，玩味地眯起琥珀色的眼睛望向那个逐渐消失在雨雾中的背影，诡丽的笑容在后巷的阴暗中隐隐绰绰地如同鬼魅般不真实。
Fin.
2010-8-6 9:34:22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邂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