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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跳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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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骁最开始知道唐笠回来的消息,是他买的炒饭袋子里有一只纸折的小跳蛙,像是张发票。
校门口没城管的时候会有些流动的小摊,懒得绕道去食堂咽糠咽菜的懒鬼就喜欢在这儿带早点。清早一大群学生蝗虫一样包围了炒粉摊。唐师兄先奋力的挤出去半个身子,又给自己还挤在人堆里的干粮开路。
炒粉大爷很是有商业头脑,偶尔会多做些业务,比如发传单,所以唐骁看到自己口粮旁边有个纸玩意也没甚在意,顺道拿它垫了纸碗底——免得烫手。
等唐师兄把吃完的盒子筷子连同塑料袋丢进垃圾桶,手欠无聊把小跳蛙拆开,才发现是张船票。
他开始还没意识到什么,只是不想踏进校园,在门口磨会洋工,直到陡然看见两个字,新港。
唐丰曾经托人打听过他不争气的儿子去了哪里,最后一次传来的消息,是这个地方。
四月四日,前天,新港码头至府京,保利渡轮有限公司。
唐骁忽地急忙往后张望,可早高峰何其多的人,红灯停了,绿灯亮了,整个世界又来了更多的人,谁也不过沧海一粟。
他的心从那刻开始砰砰跳起来,唐骁做过太多太多这样的梦了。
没有名字,船票上没有名字,是被裁掉了吗?唐骁拿着那张正方形的折纸。他没坐过船,无从知道船票上是否有名字。
他那神奇的直觉无端的在他鼓膜上一遍一遍的耳语,这就是唐笠的船票!就是他的!即便是联考时压最后一道选择题,唐骁也没有如此患得患失过,真的吗?真的是他的吗?他回来了?唐骁甚至此刻无法确认相信自己的直觉起来。
这也便使得这个梦格外狡猾,格外折磨。
接下里的几天唐骁都是踩在云上过得,甚至逃课去了车站,去打听这几天外地来望州的班次。
然而,他要等的人却始终没有出现。
他逐渐地逐渐地说服自己忘了这件事,有些自虐般的觉得自己很是可笑。
竟然就为了两个字,魂不守舍,不知道要追寻什么一样的在城市里乱窜,课听不下去,书也不读了,只是无端一股冲动,去到车站路口,一个一个的盯着人看。
唐骁又逃课了,然而这次老天同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他百无聊聊地在地盘上巡逻一圈,拎着书包丧家犬一样耷着尾巴回家,他想遇到唐丰,想爷爷骂骂他,老师肯定打了电话,把段时间做的好事一件不露的抖出来。
唐骁踢着石子走着。
一个人站在铁门前,曲着指节,似乎准备扣门。
书包咚的一声落在地上。
“小骁。”男人转过身来,看着他。
唐骁已经很难回忆起当时是怎样的表情,他脑子分裂成了两个部分。
一个大张旗鼓的指挥,“快呀,冲上去啊!抱住他。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电视剧怎么演吗?你想了那么久,现在梦想成真了!”
另一个几乎是恨的,叫脚钉在原地,一步也迈不出去。“他怎么敢回来!怎么敢这样平静地喊我?我要他解释,我要他道歉!”
“你说。”唐骁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
唐笠看了会他,忽的叹息一声,谙熟地按照某种老套定式问:“这些年过得还好吗?爷爷身体怎么样,想爸爸吗……”
唐骁冷冰冰的,心里的恨突然更加的深,像是期待了好久却被戏耍了。假,太假了,装都不肯装全,还以为我是小孩子么?
“我说了你想听的你又不高兴,和你妈妈一模一样。”唐笠有些无奈。
“我想听这些?”这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十六七岁的少年愤怒已经到了顶,冲动促使他想要咆哮,让他的身体躁动不已,唐骁不明白为什么对面的人说出的话每一句都故意而精准的碰触他的逆鳞,他明明知道,明知道……
揍他一顿吧,混账,太混账了。
“儿子。”唐骁似乎是想教他点什么,显得有种奇异的长辈的温情。“没有,没有苦衷。我人身自由,身体健康,交通便捷,钱财充裕。”他一样一样往下点,顺溜地像在讲喜剧小品,也一样样的把他唯一观众的所有童年幻想全部掐灭。
唐骁犹如从头被浇了一盆冷水,这下燎原的怒火,按捺不住的拳头全部消停了,情绪到极限耗尽之后是一种麻木的疲倦,连看人一眼都觉累。
已经不用说出口了,自取其辱够了。
唐骁不想再听,唐笠却接着说了下去:“我在做自己的事情,这能让你好受点吗?”
“没事。”唐骁喃喃地不知道像在和谁说。他只想快点回家,快点躲到自己的房间里,再也不出来,再不想面对这个人。
他手里的钥匙插了几次,就是插不进锁孔,一看,原来是手不争气的在抖。
男人从他颤抖的手里拿过钥匙,插进锁孔,咔哒,大门应声而开,迎接打不开门不像是主人的主人和不像是归人的归人。
唐骁拿着书包蹭蹭的从巷道间跑上楼,身后并没有传来脚步声,他拐弯时候不着痕迹的撇了一眼,唐骁似乎仍站在门口,见他上楼了,也就掉头走了。
唐骁冲进洗手间,猛地用冷水冲了把脸,被情绪裹挟充满乱糟糟想法的大脑方才冷静一点。
走掉了。
也是,他没有带行李,不是要回来的相。
唐骁如同瘾君子一般从书包里翻找出那张船票,迫切的想要从中得知一些蛛丝马迹,他太想知道唐笠都在想些什么了,为什么突然回来,为什么恶作剧一样给他这张船票。
四月四日,新港码头至府京。
四月十一日,唐骁收到船票,在车站路口疯找,遍寻无获。
四月十四日,唐笠出现在他面前。
唐骁去过车站打听,从那儿到望州,火车要一天一夜。客车要在北部枢纽允中中转一次,也不过三天。
他十一号拿到船票,唐笠四号已经在府京,即便按最长的行程算,也有四天空余,去干什么了?留在望州迟迟不露面的三天,唐笠又在想些什么?是否看见了他在街头四处寻找,如同看戏。
不对,不对,哪里不对。
唐骁反复看着那张船票,把它顺着折痕复原。
唐笠为什么要这么做?
唐笠点了只烟单手夹着,另一只手在一堆精品果篮和包装礼盒里挑挑拣拣。
老板娘从柜台后面打量了会这个男人。她开店在这儿有五年,认识唐丰也看着唐骁从初中读到高中,算半个街坊。
她盯着人看了会,依稀觉得眼熟,便问:“帅哥回来探亲?是巷子里唐老爷子家的么,长得真是像。”
唐笠老好人一样笑了笑,说:“您好眼力。”
“你是小骁的……爸爸?”
“是啊,终于有时间回来陪陪儿子了。”
男人挑好东西放柜台上结账,老板娘看了一眼,挺古道热肠的指点:“你不带点新鲜的?礼盒好是好,充作门面气派。自家人呢不讲这个,买应季刚上的新鲜水果多好。别人我不说,我看着小骁长大的,跟你多嘴两句,买就给你打折。”
“下回一定来,这回得买点耐摔的。”唐笠表情无奈,拒绝老板娘好意。
出了水果店,烟还没抽完,瘾压不下去。唐笠慢悠悠嘀咕着给自己做思想工作:“快回去啊,不能让儿子想太多,小崽子厉害得很,做父亲还是要留点隐私,全被看透岂不是太丢脸了……”
如同一切经久磨损的物品,铁门开关的时候有绵长尖锐的吱呀声,而来人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缓慢地打开这扇掩着的门,巷道间便持续的响着生硬突兀的来客通知。
唐骁脑子里所有的思考和分析就在这漫长的门铃里终止了,随之而来他听见了自己砰砰直跳的心脏,感知理智统统不翼而飞,只有情绪,铺天盖地的淹没口鼻,几乎是困在一枚硕大的铜钟里,振聋发聩。
他来了。
原来人可以专注到这个地步,所有的杂音都摒弃,只去接受一种声波。
脚步声有规律的在巷道间响起,向前,向前,没有停下,没有上楼,径直去向后院。
他怎么敢?
唐丰今天没有出门。
他怎么敢!
似乎过了一瞬,又像过了很久。
巷子里依稀又响起两个人的脚步声。
唐骁听得出来,桃乐瑶的步伐干脆利落,李缜落脚极轻。他终于回神了,像故障后又被陡然启动的机器,连书包都没有放下,只知道往外跑,下楼,去大院。
唐骁站在门前,却没有进去的勇气。他听见爷爷的愤怒,父亲的混账,直到最后一刻,身体不由分说的冲了进去。
跳蛙一戳一蹦跶。
是谁说过这句话?
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