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涸》L林齐弥0

1、有什么劫？保时捷。

　　太阳在天上开大灯，陴川的天，亮度高到南渚睁眼不能，左右脚交替行走成为机械劳作，南渚吃着老冰棍：“斯哈斯哈”，路过自家土狗吐舌：“斯哈斯哈”，冰棍汁儿淌在手指上，又自由穿梭去了胳膊肘子，南渚额角汗水分明，衬衫贴在背上，汗渍成中指形。土狗南瓜跟着南渚脚下阴影亦步亦趋，南渚真想对着天空大喊一声：你大爷的！
　　转角是自家铺子，南渚疲惫的身体望梅止渴，当下已经倍感轻松，脚步也翩翩起来。
　　饮料贩卖机旁，什么身影若隐若现，“哒”、“哒”声节奏清晰。身穿大花长裙的阿婆，大黑墨镜下盖着橘皮似的脸，坐遮阳篷下乘凉。“哒”，盲杖敲在地上，南瓜和南渚分手，先一步小跑去了铺子上。“哒”，木棍敲在南渚必经之路上，南渚脚步不停。“pia”，木棍打在脚上，南渚嗷一声痛叫。
　　“你过来，”老太肥硕的身子向旁边挪了挪，“你应当认识我。”
　　南渚看着老太大墨镜有点楞，“啊、哦”，走过去隔了一段距离坐下，心想这是哪位远房表亲，轻声试探：“我小时候您抱过我？”
　　“……”老太干瘪的嘴抽了抽，从印着周八福珠宝的口袋里掏出一本烂册子，南渚定睛一看，上面写着《渊海子平》，书里还夹带着一本书，写着《滴天髓》。
　　南渚正瞧着，老太的手就摸上了他两只大灯似的眼，“别动，我算算你。”。南渚尴尬地定着，不经意闻到老太呼吸间带来的老人味。“我算算呐，这……”老太手捏捏南渚眉骨，又戳戳点点南渚额头和脸侧。没等南渚脚趾头抠出一个大别墅，老太肯定地说：“油皮。”
　　“……”南渚冷笑，“您捉弄我呢？”，起身要走，老太没摸到脸，空中乱抓一气，带着那两本算命教科书哗哗啦啦摔地上。“哎哟哎哟！打人啦！小伙子打人啦哎哟！”
　　南渚一个头两个大，南妈正巧在洗菜，端着豆角过来看热闹。“妈！”南渚一语惊醒梦中人，“这阿婆碰瓷！”
　　南妈一听，豆角盆子往桌上一跺，“好呀你个刘阿婆！算命算到碰瓷我儿了！走哪儿来回哪儿去，别在这儿瞎赖赖。”南渚往他妈身边一站，抻着脖子瞪眼摆臭脸，跟着叫唤：“退！退！退！”
　　算命老太也狼狈，叽里咕噜骂什么，娘俩也没听。一通互怼，顿时一条街都热闹了起来，家家户户都伸着耳朵隔着窗子看戏，私底下好不热闹。
　　老太忽然像被捏着脖子的鸡似的，垫着脚伸着脖子，两手抱着胳膊，拖着长长的尾音尖声尖气叫着：“你明日有劫呐！”
　　南渚拦着南妈，扯着嗓子用盖过老太的分贝喊：“保时捷！明天提保时捷！”
　　老太：“……”
　　一阵鸡飞狗跳乌烟瘴气后，娘俩总算撵走了那碰瓷老太。南渚抱着西瓜歇气，挖着脆红的瓜肉愣愣吃。
　　南瓜颠颠跑，一头撞在南渚后背上，狗眼亮亮的，抛了光似的，可着南渚要他陪它玩。“我家南瓜吃什么啦？”南渚在狗味中分辨什么，扳着狗脑袋和它对视，南瓜悻悻移眼不敢看他，“靠，狗改不了……”
　　撇下偷吃的狗不管，南渚抱着西瓜刷小视频，“大学生濒危保护法”的话题点赞数一夜十万，南渚为小视频里面套着滤镜卖萌的同龄人感到不耻，“真是拉低了咱们的水准。”南渚咬着勺含糊说。
　　房间里南菲翻箱倒柜，南渚闻声而去，“妈？找啥呢？”
　　南妈在大衣口袋里拿出一个锦绣的小盒子，盒子纹样繁复细致，走线工整，金线在灯光下流动着光泽。“我听不得那老太婆说晦气话，真是有毛病没处治了！”南妈稳了稳嗓音，“这是我本来打算给你的生日礼物，提前拿给你，等你生日了又备一份。”
　　想来是在算命老太那受了气，南妈难得这么温情，南渚接过盒子，小心地打开来，一条九分沉软丝奇楠沉香手串静静躺在盒子里，默默地散发着馥郁醇香。
　　“妈真好！”南渚爱不释手，眼里放光。南妈看着南渚一脸轻松，心下也释然起来，管他风吹浪打，我自闲庭信步。南妈慈爱地看着他：“开学过段时间就是教资笔试，一定好好复习，一举拿下。”
　　南渚目移：“嗯……”沉重的母爱让南渚脚底打滑，忍不住后退式离开了亲妈的视线范围。
　　月光朦朦，细雨打落在屋檐，玻璃窗上流淌着淅淅沥沥的水珠，一道一道水痕前仆后继地重复着，划落出相似的弧度。风裹挟着雨珠飞进网纱窗，滴滴点点砸落在地，慢慢汇聚成一个个小水洼。
　　“轰隆隆——”闪电后雷声接踵而至，灯管“夸嚓”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宣布了它的退场。南渚眼睫扑簌，缓缓起身，沿着床边往外走，雨夜是危险的策划者，上厕所成为了历险。行至走廊，闪电靠着窗户打下，一瞬间室内亮如白昼。南渚默念：“这个厕所我是非去不可吗。”，下半身便诚实地发出开闸警告，南渚：……I’m fine.
　　黑暗中，明明应该是熟悉的几平米，却显得那样宽阔又陌生，南渚挪到洗手池边，靠着墙打算一鼓作气。闪电忽然而至，在南渚身上打出一道明暗分界线，南渚和镜子里苍白的自己来了个脸对脸。
　　争分夺秒解决难题，南渚再也不想浪费时间去心理博弈，依赖记忆中的空间路线疾走进卧室，慌乱中踩到了积水，南渚眼皮狠跳，反手抓住身旁的书柜想稳住身形，不料想摇晃间，书本纷纷砸落下来，南渚吃痛，重心不稳摔向身边的花盆，仙人掌尖刺扎进脸颊口鼻，身后沉重的柜子以倾山之势倒下来，剧痛中，一切感官开始变得朦胧。
　　在昏迷中，四肢百骸好像变得遥远，每一个细胞都开始独立漂流。时间倒转，南渚在被称为“南渚”之前，在成形之前，在尚未被意识到之前，他的将要存在的是怎样的命理交缠。经脉在成长为和别人无二致的脉络之后，又是怎样疲态衰败。延长的延长，消散的消散，迷失的人马不停蹄去往下一个时空。
　　昏迷不知道多久，如同浮萍般漂游在时间里，杂音隔着千山万水，渺远而来，嘟嘟哝哝的人声掺杂脚步声，由远及近，到突然一瞬间爆炸开来，直直刺向耳膜。
　　南渚感到天旋地转，耳鸣，像针刮刺耳蜗似的痛到发抖抽搐，对身体的感知突然归位，南渚脱力重重摔地，顿时又是一阵眼冒金星。他死死捂住双耳，大颗大颗的冷汗沁出皮肉。早已失去时间的概念，极端的疼痛之后是更漫长的折磨，南渚死死闭着眼也无法阻止光线给他的灼痛感，生理泪水不由自主地糊了一脸。
　　“啊——”他放声痛叫，好疼，他想说好疼。
　　“有人受伤了！”
　　“那里！在终点线！”
　　“3号！”
　　“一班的学生？南渚！”
　　“龚池！别扶他！我去抬担架！”
　　……
　　“南渚，你要迟到啦。”妈的声音，知道了知道了，他想说。
　　“叩叩。”南妈有些心烦，“给妈开门呐。”来了来了，催什么，他想。
　　“吱——哒”门开合的声音。
　　迎面好像走来了一个温热的身体，“南渚？”陌生的男声。
　　“唔……”南渚嗓音枯哑。妈也到变声期了，他想。
　　什么温热的东西贴着他的脸，轻轻地引导他脸侧向一侧。
　　“你现在好点了吗？能睁眼了吗？”陌生的声音说。
　　南渚眼睫颤抖，好一会儿才疲惫地睁开，又是好一会儿，才模模糊糊地聚焦到人影上。
　　南渚沙哑地冒出一个单音： “谁？”
　　那人模糊的脸慢慢从流畅变成高清，再从高清升级到1080p大会员。
　　龚池一时没反应过来，注视着他，没说话。
　　“老龚……”
　　龚池一下收回自己的手，“嗯，校医说你低血糖加中暑，我看看你。”
　　“妈……”南渚微微坐起来，龚池一瞬间觉得他看起来像想要追自己的手。
　　“什么？”龚池站起来，好像不打算继续呆着。
　　“多久了？”南渚想要去够身边的纸杯，身体缺水，太干渴。“啪”，纸杯却被带翻在地。
　　龚池大步走来，“七个小时了，”他简单清理后，新倒了一杯温水，纸杯抵上南渚嘴唇，“恭喜你，拿了校级长跑第一。”眼里像有笑意，冷冽的眉眼看南渚时，却是暖的。
　　上课铃响了二十分钟，龚池才离开，送走龚池后，南渚僵硬的身体才彻底放松下来，他搓了搓脸上因为对话产生的冷汗，快速活动手脚，感觉身体满满的正能量，转头撞上落地镜，他又再一次全身绷紧。
　　镜中，正抽条的清新少年皮肤透亮，眼型是带着一些稚气的杏眼，前额有新鲜的擦伤。不应该，南渚想，他猛一下拉开运动上衣，不算明显的腹肌赫然在目。
　　靠！上大学好吃懒做之后腹肌九九归一，还有眼型，早已经妥妥死鱼眼了，不对！不对！什么都不对！龚池不对，自己也不对！
　　南渚警铃大作，冷风从脚底直指脑门，他重心不稳，眼前的一切变得虚假至极，他又重重摔在病床上。
　　在床上翻来覆去滚了两圈，南渚想家了。这里给他的感觉太陌生，没有能让他安下心来宣泄的对象。他拿上一瓶水，在门口左顾右盼，确定周围没有什么人，三两步风风火火从围墙处翻出去了。
　　老旧街道的布局和外形，几十年来都大差不差，岁月在建筑上的雕刻清晰了记忆。打东起是卖衣服的，可以在这儿找到奶奶们都爱穿的时尚单品，打南边走两百米就是南渚家铺子，零售常见食品，雷碧、渴口渴乐、大个核桃、土老吉等，都是县里的热销产品。
　　南渚双手插兜踢着石头，石块在破路上骨碌碌地滚，巷口贴着各种乱七八糟的小广告，南渚停下脚步，逐字逐句看起来。
　　“老王开锁，实力放心，家人安心，备案良心，电话：135XXXXXXXX”
　　“诚招长期司机，景东大饭馆物料运输，工资面议，长工优先，地址：陴县南街151号，电话：159XXXXXXXXX”
　　“招聘，制衣厂女工数名，年龄不限，工资2500-4000元，至次月底报名截止，地址：陴县西街173号，电话：183XXXXXXXX，2017年9月1日”
　　南渚瞳孔剧震，手指死死扣在小广告上，用力到指尖泛白。他忽然意识到面前不可回避的问题，周围的一切，是在真实发生，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