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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何必珍珠慰寂寥·番外一 ...

  •   式微是从若树上掉下来的。

      虞渊之神的殒灭与众神不同,形神具不得保留世间,会瞬间化为清气归于天地,纵有滔天法力也无法逆转。当上一任虞渊之神永远消失于天地之间时,笼罩在若树周围的虞渊之气又会重新凝聚成形。

      这是虞渊千百年运行的规则,新生即是死亡。

      金乌为式微衔来云上衣,盖在她身上,成为她降生的第一份礼物。

      整个虞渊都在等着她醒来。

      式微在梦中隐约听见有清亮童子之声在唱:“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歌声萦绕耳侧三年,她才恍然从梦中醒来。

      她是特别的,在若树下睡了三年才醒过来,但是特别之处并没有赋予她任何超越前任的力量,但她确实是最顽皮的虞渊之神。

      朝饮坠露,夕餐落英,整日游荡在山川草木之中,放荡自由。八百里虞渊黑泽,不过百年,她已经全部走过一遍,连最深处的洞穴也没有放过。

      可虞渊再广阔,终究只是天地一隅。她的脚印遍布虞渊的一角一落,也没有发现与她相似的存在,神魔也好,人妖也好,都没有。

      这里是世外之地。

      在这里,只能听到水拍岸,风过树,鸟鸣溅的声音,除此之外,再没有了。

      整整七千年,她看着金乌从东边飞来又飞去,黑水漫过两岸又退去,合抱之木被风卷起又重新发芽。

      她决定离开这里。

      西山是离虞渊最近的烟火之地,也是虞渊的屏障。

      式微走了整整三天才走出虞渊来到西山,伴着七彩鸟的鸣叫和阵阵的花香,她成为西山的不速之客。

      她看见一名童子盘腿而坐,双目紧闭,不知在干什么。

      有鼻子有眼,与她生得一模一样,只是他这是在干什么?

      她悄悄靠近,坐在童子旁边,学着他的样子盘腿坐下。

      童子并没有那么专心,时不时挠挠头,动不动挪挪屁股,却不曾睁眼,也不曾发现不知何时坐在他旁边的式微。

      半柱香过去,式微没了耐心,手肘撑在盘曲的腿上,支着下巴,开口问:“你在干什么?”

      童子被耳边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睁开眼只看见女子雪白的面庞。

      她生得真是好看,最是那一双眼睛,像投进深夜里染过一般的漆黑,嘴角微莞,偏头看着他。

      这里是神仙之地,他大概遇见仙女了。

      童子有些痴痴地问:“你是谁?”

      “是我先问你的,你得先回答我的问题。”

      童子回答说:“师尊上山采药去了,命我在此处打坐修行。”

      式微哈哈大笑,说:“你这样不专心,谈何修行。”

      他被式微说得羞红了脸,话题一转,“我回答了你的问题,该轮到你了。”

      式微一时无言。

      她一直生活在虞渊,根本不需要名字,此时由人问起,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想起了梦中时常听到的那首童谣,于是说:“我叫式微。”

      童子仔细想了想,确定自己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又问:“你从哪里来?”

      “虞渊。”

      这回轮到他嘲笑她了,他说:“你骗谁,除了金乌,虞渊没有活物。”

      式微眉头微皱,问:“你从哪里听来的?那里有树有鸟,还有我。”

      童子不理这个满口谎话的人,继续他的打坐修行。

      式微觉得无趣,打算戳戳童子胖嘟嘟的脸,手才刚伸出去,就被一株拂尘打中,痛得连忙缩手。

      一个白髯老者手持拂尘,趁式微分神,将小弟子从她身边拉过来,挡在小徒弟面前,说:“哪里来的妖魔,敢伤我徒儿。”

      事实上,对于自己的身份,式微并没有一个明确的定位。她不知道大家是怎么定义神魔妖仙的,她又是哪一类,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妖魔也好,神仙也好,都不重要,她只要知道,她是虞渊孕育的。

      她并没有对那个老者无礼的态度感到生气,也没有要解释,只是觉得无趣,转身就要走。

      但是修道多年的老者却没有任她离开的意思。她浑身气息不洁,定是作恶多端,且又想伤他徒儿,绝对不能放过。

      想着,他就要跟式微动手。

      这是式微第一次运用神力,一出手,力量似泉水涌出,根本控制不住,一掌便将老者击杀在地。

      童子扶着师尊的尸体,哭着指着式微说:“你个魔星,你杀了我师尊。”

      式微看着自己的手,也有些不敢相信,不过她并没有觉得多愧疚。

      争斗必有死伤,打从他冲上来的那一刻就应该清楚。

      她觉得那个小子哭声太烦躁,没再理会,转身走了。

      她没有多在意这件事,天却不会忘记。

      第一个圆月夜,她的胸前生出荆棘黑印,心脏仿佛被尖刺裹住,痛不欲生,夜夜如此。

      那群修道的人也开始纠缠上她,说要为命丧她之手的长老报仇。

      式微冷笑,想,他们根本没有参透天地至理,还妄谈什么修道。

      他们瞧她露出的轻蔑表情,道她死不知悔改。

      式微说:“是他先与我动手的,技不如我而命丧我手,与我何干?你们连这样的道理都不懂,一个个喊打喊杀,竟然还敢自称修道之人?”

      他们以为她这等妖魔,不通情性,却没有一个人看出她本为神胎。

      式微从来不吝赐教,他们自然没有一个人能在她手里占到丝毫便宜,可他们却乐此不疲。

      这样争斗与心痛的日子,持续了整整四百年。

      式微想,这样其实也不错,至少每日都有人陪她一起,还时时是不同的人。

      西山是开明之地,妖魔人仙都可以来此一游,可这终究是神仙之地,归西王母统管。

      式微在西山折腾了四百年自然逃不过西王母的眼睛。西王母听到青鸟回禀的消息,心下也十分好奇,是谁这么大胆子,敢日日在西山约架。

      于是西王母找上了式微。

      式微躺在树上半眯着眼休息,感觉到来人,漫不经心地问:“来者何人?”

      “本座西山王母。”

      式微定睛一看,是一名二八模样的少女,但是修为却十分高深,又见她周身祥瑞,便知她与那些凡人不同。

      西王母也看出了眼前神女的不同。那双暗黑如漆夜的眼睛,还有周身的神泽,西王母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感。

      “虞渊……”

      西王母的一声轻声嘀咕仿佛放大的了无数倍,于是全世界都知道万年前殒灭的虞渊女神重生,现在就在西山。

      从此以后,再没有人来找她麻烦,也没有山间的灵物来找她说话。

      她又变成了独身一个。

      大家,不管神人,无论妖魔,唯恐避她不及。

      她不明白,如何变成了这个样子。

      有一天,她听见躲在她身后的小妖怪说:“你看,那就是天地间最煞气的神仙,虞渊的女神。”

      “就是连草木也不生的虞渊?”

      “何止!那里终年黑夜,还有万丈深渊,流有烈焰,可以吞噬恶鬼,连骨头也不剩。我还听说,那里有千里瘴雾,无人可入。还有还有……”

      不等他再说,式微便把他暴打了一顿。

      原来,他们远离她的理由,竟然是害怕。多可笑,他们连虞渊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只会瞎说。那些没胆子的妖怪也就罢了,连那些道貌岸然的神仙也这样。

      她恍恍惚惚走到河边,突然听见一阵哭声。

      她走近瞧了瞧,是一只年幼的河蚌精。

      式微看到河蚌精抽噎着抬头看了她一眼,以为河蚌精要跑掉,却见河蚌精装作没看见她,又转过头继续坐在大石头上啼哭。

      “你看见我怎么不躲?”式微问。

      河蚌精反问:“你是谁,我为什么要躲你?”

      “我是式微,虞渊的女神。”

      “我管你是谁。”河蚌精说完又继续哭。

      式微想,她母亲一定还没来得及告诉她。

      式微坐下来,看着水面荡起的波纹,问:“你为什么哭?”

      “他们都欺负我。”河蚌精回答道。

      “他们欺负你,你打回去。”

      河蚌精拿雪白的袖子抹了抹眼泪,说:“我看见了,他们说你坏话,你把他们打了一顿,他们以后肯定都不敢找你麻烦了,可是我没有你那样好的本事,我打不过他们。”

      “那我帮你打回去。”

      “你今天帮我打回去,明日你走了,他们会千倍百倍地还给我。就像阿娘,阿娘在时,他们都不敢欺负我,如今阿娘走了,他们都来找我麻烦了。”

      “那就变强。”

      “哪有那么容易,我连珠也没有。”

      “没有珠?”

      “是啊,别的河蚌精像我这么大的,都有一颗自己的珍珠,偏我没有得珠的机缘,所以他们都嘲笑我。”

      式微听到这里,也没有话说了。

      她在西山住了四百年,知道这里有一个河蚌精,是个半妖,父亲是个凡人。

      式微就安静地坐在大石上,一边看着清澈溪水缓缓从眼前流过,一边听着河蚌精在一边啜泣饮泪。

      几天后,河蚌精兴高采烈地跑到她面前,伸出紧紧合拢的双手,慢慢打开,说:“注哥哥给了我一颗宝石,说我日夜摩挲,便可得一粒天下奇珠。”

      式微看了一眼,是一颗来自南荒的石头,天下至坚,任是她没日没夜地施法打磨,也没有办法改变它分毫。

      她的注哥哥骗了她,这是一颗永远也无法变成珍珠的石头。

      可是瞧她一脸期待的样子,式微不打算告诉她真相。

      于是河蚌精开始了没日没夜与南荒石消磨的日子,式微见她的日子也少了。

      又过了两百年,有大妖怪寻到她,希望她能跟他们走。

      他们说,她生是神胎,可自诩正道的神仙没一个认可她,唯恐避之不及,可见她本不属于正道,不如和他们一起,他们也是被正道厌弃的,他们不怕世人传言的厄运,因为他们就是世人的厄运。

      式微并不觉得自己天生应该和谁为伍,只要她高兴,神魔妖仙她都可以做一做。

      不过有句话他们倒是说得很对,那些神仙确实表里不一。

      不过她现在在西山待得挺开心的,并没有离开的打算。

      整整一个月,他们就等在那里,等得式微都要答应了,却见他们提刀杀了来找她的河蚌精。

      河蚌精一脸痛苦地捂住腹部的刀口,鲜红的血液汩汩流出,一袭贝白色的衣裙已分不清原先的颜色,上面开满了鲜红的花。

      顿时,天地变色,乌云掩日,因为天神的情绪。

      那几个妖怪也是修炼了好几千年的妖怪,却从没有见过这样狠厉的气息。只见式微一下就夺去离她十步远妖怪手里的刀,一刀将他劈作两半,飞血溅到她脸上,像细碎的花瓣。

      另一个狼面妖怪心知情况不妙正想逃走,却发现自己的双腿仿佛钉死在地上,寸步难移。

      眼看着这个如入魔道的女神提着一把与她身形一点也不相称的妖刀朝他走来,他只知道告饶。

      可她听不见。

      “式微姐姐……”河蚌精虚软无力地叫了一声。

      式微恍然回头,却见河蚌精惨淡的脸上仍有笑容。

      明明那么疼……

      式微扔下手中的刀,朝河蚌精奔去,搂起她。

      满身是血的河蚌精躺在式微怀里,从口中吐出那颗一点变化也没有的南荒石,说:“我磨砺了两百多年,连它的一角也没有磨平,你这么厉害,一定有办法吧。”

      式微颤抖着双手,却不敢接下这颗石头。

      “你刚才好可怕,以后不要这样了……”河蚌精将石头交到了式微手中,手无力垂下。

      式微死死握住手里的石头,锋利的棱角扎进她的皮肉,她却好像感觉不到疼痛。

      哇哇而叫的乌鸦成群结队地往这里赶来,遮住本已微弱的阳光,草木尽数凋谢。

      式微眼眶酸胀,似乎有什么要涌出,她心中似乎缺了很大一块,痛感攫住了她,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比荆棘缚心还要痛。

      良久,有老者拨开重重黑雾,破开一束光,走到式微身边。

      “痴儿,她已经去了,放她往生吧。”

      式微抬眼看他,暖融融的耀眼光芒从他身后泄出,驱散厚重的浓雾,式微有些睁不开眼睛,看不太清他的样子。

      他打开式微紧攥着的手,见她手掌上斑驳的伤口,摇摇头说:“果真是个痴儿。”

      他又说:“她把这颗南荒石留给了你,可天下间没有谁有这个能耐磨平它的棱角。”

      式微脸色发白。是的,她没有办法将它变成一颗珍珠,她也不敢告诉河蚌精。

      “除了我。”

      式微对上他的眼睛,似乎想从中探出真假。

      “随我去蓬莱吧,我传授你其中秘法。”

      于是,式微拜入东王公座下,成为他最小的弟子。

      东王公携她入蓬莱,一路上言谈,与她说:“我有一个小弟子,生得与你一般灵秀,以后你们可以相互做伴了。”

      式微心中冷笑,她可不能算灵秀,世人只会觉得她邪媚,如果和她生得一般,想必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直到她见到他。

      天下的灵秀之气是都钟情于他吗?恍若春兰之隽秀,又备秋菊之英芳,怀之不能忘。

      她坐在树上看他耍了一套剑法,扬起的衣角似天边的微云,洒脱自由。

      英气有余却杀气不足,这样的招式,难以驾驭四方。

      果然,他连她都打不过。

      她在西山打了几百年的架,从没有落过下风,这次也一样,何况她一出手就是全力。

      东王公那个老头哄她拜他为师,转手又把她扔给迟怿,若不是知道他没有瞎说确实有炼石之法,她早就闹翻蓬莱了。也只有迟怿那样傻乎乎地听他师傅使唤,还要日日与她斗法。

      他真的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任她闹,陪着她受罚。

      式微觉得日子稍微有些意趣了。

      花了多长时间她才真正明白,迟怿有君子之风,似桂如兰,恪守礼度照顾她,自然和她胡闹不同。

      她问他:“师兄事事恪守礼度一定很累。”

      他说:“没有和你一起累。”

      她想起了那些不实的言论。

      空穴无风,可能她真的是个不祥的女神吧,靠近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所以大家才避她如蛇蝎。

      是她日日玩闹,才连累他罚抄《六行经》;是她惹怒东王公、长跪十日不起,才逼迫他复活仙树,最后晕倒在她榻侧。

      他还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只会觉得她顽劣难教,若是哪一天知道了,他也会躲她躲得远远的吧。

      这样也好,既然觉得和她一起累,那便不要相互招惹了,省得日后又连累他。

      她告诉他,明日有雨,叫他不必来了。

      她在庭外坐到天明,看着满天星宿闪烁。

      银河广阔,星光璀璨,夜却这么深。

      心中不知是什么感觉,她摩挲着手里那颗南荒石,第一次感觉到黑夜的漫长无边。

      她看着天边泛起鱼肚白,太阳渐渐升起,又是新的一天。

      太阳的光辉又一次照射到她身上,却晒不干她满身沾染的露水。

      她听到敲门声,连忙起身,开门,见他站在门外,一如往日。

      他问:“你跟我说这是要下雨?”

      她搂住他,说:“本来是要下雨的,你来了,就不下了。”

      她给过他机会了,他没有抓住,这是他自投罗网,那就不要怨她了。

      她就是这么自私。

      所以如果还有余地,她才不会顾忌所谓的许诺,她定会让他生生世世与她纠缠不休,可是已经没有这个如果了。

      他因她而死,她也为他死一次。

      只是她已经尝过失去的痛苦,她不要再让他受一遍,那就让他把她忘了吧,忘了她这个邪魔,忘得一干二净,让一切回到他舞剑的清晨,她不曾来到蓬莱,不曾打断他。

      他们从来没有见过。

      这才是他的余生。

      她会将他的书信燃成灰烬,连同梨花形状的记忆,一起埋葬在若树脚下,她,也会回归若树的怀抱。

      她终于明白,于河蚌精而言,那颗石头是南荒石也好,北荒石也罢,能不能变成珍珠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了它,她就不再和他们不一样了。

      有了他,她就不再是独身一个了。

      迟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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